但眼下的林清霜已忍不下去,那对于正沉浸于新婚甜蜜的年轻姑娘的嫉妒,啃噬着她的内心,妒火焚烧,忘掉了理智。
她唇角轻勾,轻轻吐出一句话:“昔年,老国公爷过世前曾留下遗嘱,后世子孙务必谨记忠孝仁义礼智信。宋家于吾有大恩,能娶宋氏女为妻者,当可为世子。”
老靖国公晚年之时,深感自己所养的这些子孙能成器者寥寥无几,曾报以厚望的四子郑瀚玉,偏生又伤了腿。为免家业无以为继,于是定下了这一条。虽则,他起初是将这门亲事硬定给了二房的孙子,但瞧着二房那每日蝇营狗苟的样子,自己过世之后,这门亲事怕不是要黄。他想的倒也简单,宋氏女儿身份委实不匹,但能不介意此节而践行他当初诺言、报答宋家救命之恩的,自然是有礼有义有信者了。
林清霜抛出这句话,再不言语,只默看着宋桃儿,静待她癫狂。
宋桃儿直视着她的双眼,片刻露出一抹淡漠的笑,她说道:“多谢大太太告知,原来我竟这般要紧。不论四爷是因何娶了我,如今这四太太都是我。前头有过什么人,那也都是外人。”
林清霜不过是想看她的笑话,她岂能令这妇人如愿?
此行目的已然达成,竟还有些意外收获。
宋桃儿起身淡淡说道:“我出来好一会儿,怕四爷寻我,我便先回去了。大太太要看养哥儿,我便不多打搅。”
丢下这句话,她便出了屋子。
走到院中,林清霜并未送出来,身后屋子静悄悄的,仿若无人。
晴雪随着主子出了大太太的院子,方才忙忙说道:“太太,您别听大太太的胡溜八扯!四爷待太太那样好,怎会是为了世子之位才娶太太的呢?”
“四爷是何等样人,我心里清楚。”
宋桃儿仰头看了看天,晴空之上漂浮着几朵云,日头直刺的眼眸有些发痛,她抬手遮了一下,又道:“晴雪,你去替我打听两件事。一则,这白玉骰子里安红豆是什么意思;二来,小少爷的先生是什么人。倘或第一桩不大好问,就找个小厮,专一到那些书院学堂里问去,那些读书人一准儿知道。”
晴雪适才没跟进去,只在外头听见了两句,并不知这白玉骰子的事,但既是太太吩咐,她低头办差就是,当下便点头应了。
宋桃儿顺着甬道缓缓行去,心里想着适才林清霜的言语。
若是如此,前后所有的事便都串了起来。先前三太太意有所指的金边墨兰,怕不又和常文华有什么关系,及至海棠苑里无故被伐的海棠树。
桩桩件件,不过是想勾着她自己去求索,弄个明白。搅和的她与郑瀚玉不和,便是她们的目的。
她若不能忍,去同郑瀚玉大闹,郑瀚玉将她休了,一个休过妻的男人,总归是有了瑕疵污点,世子之位自是不好承继。如郑瀚玉竟容了她,那娶了一个日日吵闹不停、妇德有亏的女人,必也要落个治内无方的名声。
她如不闹,这些人必定也还会想方设法的刺激她。
如今想来,前世苏月珑与她言谈之间,那些怜悯之情底下的意思,却无不是在扎她的心。可郑廷棘倒也没休她,她也不是一个会撒泼撕闹的女人。及至后来,郑廷棘又做了什么,才当上世子,她却不得而知了。到底,这些正事,他是不会同她说的。
郑廷棘如此执着于她,这缘故想必就是如此了。
那么,郑瀚玉呢?
宋桃儿只觉的胸口一阵阵的发紧,昨夜枕上云雨情浓又浮上了心头。
那个激烈的渴求着她身体的男人,抱着她一声声说着爱恋的男人,千方百计要她说喜欢的男人,又是怎么想的?
她深信郑瀚玉的为人品性,他绝不是一个会为了地位权势而屈身的男人,但他心底里真的连一丝丝这样的念头都没有么?
昨夜事后,两人都未再交谈,郑瀚玉久久的抱着她,最终沉睡过去。
她却直躺至子夜时分,都未能入睡。
尽管身体已极其疲倦,神思却一反常态的倍加清醒。
看着枕畔男人的睡颜,宋桃儿自己也明白,不论她如何看待这段关系,他其实早已扎在她心底里了。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始的,她并不敢去细想。只是当初他来家中提亲,尽管她也被逼的无路可走,但嫁给他却也是她心甘情愿的,及至婚后两人之间多有肢体亲密,她也并无什么不适之感,甚而还有些甜蜜。
郑瀚玉并不知道,在他沉睡之后,宋桃儿曾轻轻凑上去,悄悄亲了他。
这一夜,郑瀚玉硬生生打碎了她心中最后的那一层壳。
她不许郑廷棘辱骂他,想要替他扫除后宅隐患,这一切不由自主的言行,其根由都只有一个。
她是喜欢他的,并且从很久之前,就已经喜欢了。
第五十四章 我更不会勉强自己,为了名……
“四太太,你怎么在此处?”
一穿着碎花衫子的小丫头自一道月洞门里钻出来,跑跑跳跳到了宋桃儿跟前,笑嘻嘻道:“四爷打发我来请您到外书房去,我去了海棠苑,没见着太太。房里的姐姐说太太给老太太请安去了,我又去了松鹤堂,依旧没见太太。还是松鹤堂里的舒月姐姐告诉,我才晓得太太来这里了。”
这小丫头口齿甚是伶俐,说起话来刀剁砧板一般,咚咚咚的。
宋桃儿认出来,她还是上次那个领着自己去浣花屋的丫头,微笑道:“不是说,四爷这会子在书房见客么?我能去?”
早起用过早食,外头小厮过来传话,说陈三爷过来了,郑瀚玉换了衣裳便过去了。
他这些外客,宋桃儿自然一个不识,也不晓得这位陈三爷是多大的来头,只是看郑瀚玉去会客,心里倒松快了些。
一早起来,郑瀚玉绝口不提昨夜的事情,与她谈笑如常。
倒是她自己,有了这样一层关系之后,不免别扭。
那小丫头嘻嘻笑道:“我也不知,四爷只打发我来传话,太太还是快去吧。”
宋桃儿微一沉吟,对晴雪吩咐:“你先去,办我交代的两件差事。”
晴雪倒有几分不放心,又恐前回郑廷棘半路劫人的事再度发生,迟疑道:“我还是先送太太去外书房罢。”
宋桃儿略略思索,忖着前脚才离了大太太的屋子,后脚就打发丫头去探听消息,未免过于刻意,故也没再勉强。
主仆三个便向外书房行去,一路上倒也没碰见什么人。
进了外书房,照旧是莲心在外守着,见她过来忙迎上前去行礼,陪笑道:“太太来的早了些,陈三爷还没去。”
宋桃儿便驻足停下,说道:“我心里也奇怪,四爷正会客,怎么叫我来。只是这孩子又说,四爷这会子叫我来这里。”
那陪她来的小丫头,走到书房门口,就又跑了。
莲心道:“四爷确实打发人请太太来着,原当陈三爷坐不了这么久,谁晓得又有别的事缠着了,所以到了这会儿还没走。要不,太太您先到一边的耳房里歇着?小的给您端盅茶去。”
宋桃儿摇了摇头,“这也不必了,我就在这儿等罢,看看院子里的景儿也好。”说着,又问道:“可知道是什么事这么要紧?”
莲心冲她一笑,满面雀跃,道:“是大喜事,陈三爷寻到一个好大夫,说能医好四爷的腿!”
宋桃儿乍闻此言,心头也是骤然一阵狂喜,顿时喜笑颜开,低声问道:“信儿准了么?”
莲心猛点头,“准的,准的,陈三爷本事大,人脉广,什么名医都能请来。小的在外头伺候,听见两位爷说起,这位大夫别看年纪轻,医术倒很是高明,常在西南一带行医,最会疗毒治腿伤的。有他出手,四爷的腿一定能好起来的。”
说着,莲心竟抹了一把眼睛。
他打小伺候郑瀚玉,深受四爷的恩惠,见过他最意气风发的时光,也见过他一蹶不振消沉的样子,时常恨不得以身代之。此刻听闻四爷有望重新站立,自是欣喜若狂。
宋桃儿顿时便明白过来了,这位大夫便是上一世替郑瀚玉医腿的那一位。
只是上辈子,这件事又推后了数年,也是误打误撞,这位大夫替一郑氏族中子弟医病,药下的狠了,弄的那子弟当场上吐下泻,几乎呜呼。其后病虽好了,可那房亲戚却不依不饶,定要寻这大夫的麻烦,于是找到国公府,想借着国公府的势力狠狠惩办这大夫。
郑瀚玉得知,打发了那房亲戚,将大夫叫到府中,问他可能医治自己腿伤。其实也没抱希望,不过是聊胜于无。不想,那大夫还当真能治,也是意外之喜。
这一辈子,郑瀚玉既然重生,想必便是着紧找此人了。
想到他即将恢复往日风采,宋桃儿心里也甚是高兴,但一想及上一世那个身子健全、意气昂扬的郑瀚玉,她忽的又自惭形秽起来。那样的男人,是她能配的起的么?
她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女子,出身还极低,既无几分可取之处,又帮不上他什么。
“宋家于吾有大恩,能娶宋氏女为妻者,当可为世子。”
大太太的话,又在她耳畔响起。
宋桃儿只觉得心猛地一沉。
“……四哥,你这步棋走的倒是高妙。你那侄子委实不成器,偏生老国公爷糊涂,偏偏留下那么个话来。你截了他的胡,也算断了他这条门路。待你腿伤痊愈,行走如初,那这靖国公世子一位必是你的了。”
这话音清朗,甚是悦耳,于宋桃儿而言,却又极为陌生,想必就是那个陈三爷了。
这些话如重锤般,一锤锤的砸在她的心头。盛夏天气,她只觉得掌心有些竟有些发冷。
“三爷,我对世子之位并无兴趣。我的前程,我自己去挣,不需要倚靠女人襄助。再一则,我更不会勉强自己,为了名利,娶一个不中意的女人。”
隔着屏风,郑瀚玉这话音仍是掷地有声。
“啧,四哥,听你这意思,新娶的这房夫人,看来极得你的欢心啊。我可是听闻,这位小夫人出身不高,父亲原只是个百夫长,退了行伍之后,更成了个乡下地主。如此这般人家出身的女子,怕是不能知书识礼,琴棋书画更不必提,那么想必是貌美如仙了?可否请来一见,让小弟一睹芳容啊?”
“三皇子殿下,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郑瀚玉的口吻微冷,似是极为不悦。
“哎呀,小弟一时失言,四哥莫怪!如此,我也不多打搅了,那位大夫已打听到了,我派了极妥帖的人过去,定将他请到京中。”言罢,这位陈三爷又说了些辞别之言,宋桃儿便听一阵脚步声响,朝门这边过来,便急忙避到了廊后。
但见一身着锦衣的颀秀男子下了台阶,莲心直送出门去,她方才出来,转步进了书房。
绕过屏风,转进书房内室,郑瀚玉正在书案前坐着。
书房之中依旧熏着梅花冰片,清苦的凉意一丝丝的沁入心脾,驱散了盛夏带来的闷燥。
“桃儿,过来。”
郑瀚玉正自埋头写着什么,头也未抬的道了一声。
宋桃儿缓步过去,在书桌一侧立了,轻轻道:“四爷。”
郑瀚玉兀自低头书写,默然不言。
宋桃儿看他手旁的青花瓷茶碗之中,茶水半残,转眼望见墙角安置的鸡翅木小茶几上放着同一款式的提梁壶,便走了过去,先伸手摸了摸,见壶身温热,遂提了壶过来,替他将茶碗注满。
“多谢。”
郑瀚玉依旧并未抬头,宋桃儿浅笑了一下,放下茶壶,没有言语,望着他出起了神。
日光洒在男子的侧颜上,落下了一层薄薄的金,眉眼如刻,鼻梁高挺,水色的唇极薄。
郑家的男人都生的极好,即便如郑廷棘那样的人,也是京中淑女圈里出了名的俊俏公子,甚而还曾有人艳羡嫉妒宋桃儿,能嫁得这般丈夫。只是从上辈子起,宋桃儿心底里便一直觉得,郑廷棘面相单薄,好看却轻浮,也因着那一抹轻浮,竟不觉着好看了。
郑瀚玉今年二十有五,足足长了她九岁,就寻常世间观念而言,两人算是年岁不相配的。
然而,他身上那属于成熟男性的稳重与韵味,却令她痴迷。
想及眼前这般一个温文尔雅的男子,与昨夜那个在自己身上恣意胡为的男人,竟能重叠为一人,宋桃儿只觉脸上有些热。
良久,郑瀚玉才放下笔杆,轻轻舒了口气,似乎料理了什么棘手之事,那拧着的眉心这方舒展开。
“有什么烦心的事么?”
宋桃儿轻轻的问,原本她是想问郑瀚玉那老靖国公遗言一事的,但适才在外听了那番对话,忽又觉得不必再问了。
她该信他的,不论是他的品性,还是他对她的心意,他都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来。
“烦心的事倒是没有,快活的事却有一桩。”郑瀚玉抬首看她,眉眼温润,薄唇轻勾。
陈良琮带来的消息,让他颇为心烦,但看到她的那一瞬,这些烦恼便也都烟消云散了。
宋桃儿不解,微微侧着头看他。
“……边关战事告急,朝廷要运送大批粮草前去,需一名粮草先行官。这些人你推我我推你,都不肯去。”
郑瀚玉口吻淡淡,仿佛事不关己,却听得宋桃儿心猛地揪了起来,莫不是他想去?
行兵打仗,那是极危险的事。饶是不上前线,这押运粮草也不是什么轻省的活。她虽对朝政军事无知,但也曾听父亲讲过行伍中事,尤其这押运粮草,其实分外凶险。粮草是前方将士的底气,地位非同一般,总会有敌军伺机杀官抢粮,以来打击士气。除此之外,一路之上山匪流寇,甚而难民,亦会抢粮。宋大年从军数载,朝廷连换了三位粮草先行官,皆是死于非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