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浑噩半清醒的头脑里,又涌上前世画面。
亦是这样一个深夜。那已是江音晚设计落胎之事被裴策察觉后。
裴策以失职不察之罪,将那十日佛堂值守之人尽数杖毙,又将近身伺候她的宫人统统换了个彻底,她所熟悉的宫人,只剩了秋嬷嬷。被换下的宫人,恐也难逃一死。
这便是天子之怒。前世的他,并不在她面前掩饰骨子里的暴戾,用这样多的人命和鲜血,教她记住自己的错。
但裴策终究留下了潋儿性命,只将她打发到了西苑去服侍太妃太嫔。
他甚至仍许江音晚住在紫宸殿内,卧床休养身体。小产于她损耗太大,每日名珍良药如流水耗下去。
然江音晚心已如朽木,起初不肯服药,当日便收到了一个紫檀嵌螺钿的小小攒盒,同曾经残留着麝香气味的盒子别无二致,打开来,却是一根断指。
潋儿的尾指。
她从此不敢不喝药。
中秋夜,阖宫宴饮。她仍在静养,自然未能出席,静躺在紫宸殿的御床上,迷蒙睡去。帐幔依然未换回上用的明黄,而是换成了浅浅的湘妃色。
不知夜深几何,她于半梦半醒间,依稀看见床畔坐着一道峻拔人影。
鎏金灯柱镂雕成相戏的龙凤,交缠着逐那一颗高高托起的夜明珠,清凌凌染在那一袭明黄绫袍,盘金密绣的团龙纹,狰狞肃穆。
淡淡龙涎香笼过来,清冽中掺了一点酒气。裴策容色半掩在夜色里,看不分明。
江音晚只眯萋着眼瞥过一眼,便重新阖目欲睡。
蓦然有一只大掌,掐上她的细颈。
第47章 离 服药
明黄袖口, 八宝平水纹托起凶狞行龙,密绣的历历金丝,在岑寂中泛出森然寒芒, 衬得那只大手白至皙冷。
手背青筋鼓起, 扼住了锦衾外那截秀颀脖颈。
江音晚只觉有毒蟒逼近, 势欲缠绞, 她紧紧地阖着眼,分毫不敢动弹。
扼在裴策掌下的颈, 纤细微凉, 似冰魄凝就,颈侧脉搏隐隐, 是她脆弱的生机, 轻易可以折断。
便再没有人能让他痛苦。
裴策每一个指节都屈得筋骨紧绷。他分明是极用力,眼底阴鸷冷戾,当真恨极。却不是在用力地收紧,而是死死地克制。
想象中的窒息没有到来,江音晚感受到他虎口和指节薄茧,微微摩挲在颈上,竟是他的手在轻颤。
良久, 她听到裴策低声的自语:“你究竟为何, 要这样待我?”
他没有自称为“朕”。
那般的沉痛椎心, 带着与他从来不符的茫然,像一叶孤舟被困在了淼淼烟波里,四望无路。
全然不似事发的那夜,他咬牙切齿地连说了两个“好”字,怒火幽沉,甚于炼狱修罗, 后面的每个字却都咬得极轻,一一平缓吐出:“江音晚,你真是好极了。”
当夜的雷霆大怒,他至少仍是睥睨天下,掌握方寸,生杀予夺的帝王。
而此时,他只是困顿潦倒红尘客。
这念头教人一惊。
他明明没有掐紧,江音晚却在这一刻,真切觉得喘不上气来。仿佛溺水的人,一寸一寸由着那冰湖没顶。
她依然假装睡着,感受到裴策慢慢收回了手,静静坐在床畔。沉默里若有一把钝刀,在她心头一点一点割着,黏连皮肉,锉磨骸骨。
他最终只是为她掖了掖衾被,便踩着夜色,脚步轻缓离去。
明明紫宸殿内殿是帝王寝居,历来嫔妃留宿被视为殊荣。江音晚无名无分,又惹天子大怒,裴策这段时日不愿见她,却不是让她迁出,而是每每独自在前殿的榻上囫囵将就。
江音晚慢慢睁开了眼。中秋的月,该是圆满至极,洒入子夜的深殿,如一地的霜露。
因她小产后体虚畏寒,殿内已燃起了熏炉。鎏金错银的紫铜炉里,银丝炭无声无烟,她望着那一点猩红的光亮,在霜白余烬间微弱跳动,是血漓的心跳,似下一瞬便要熄灭。
夜那么长,溶溶朗月和一星火光倏尔淡去,原来还是贞化二十四年的元夜。
床畔人影犹在,江音晚借着夜明珠莹然一泊清辉,怆然看向他俊逸眉眼。纠葛两世,此一望,便该是尽头。再走下去,唯剩玉石俱碎,两败俱伤。
她必须离开了。
裴策注意到了她的动静,伸手探向她的额头,取下一方湿润的巾帕,另一手覆上去。
江音晚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发烧。怪不得头脑昏昏胀胀。
额上温热手掌已经收回。裴策漆眸映着微光,幽邃如潭,深暗难以估测,只看得出表面的平澹。
他嗓音磁沉,缓缓道:“烧还是未退。”
江音晚不知该如何接话。为何发烧,她心里再清楚不过。听裴策接着道:“不是已经喝了药?怎么病情反而加重了?再请太医来看看。”
江音晚心中骤然一紧,担心他传唤的并非吴太医,而是从前惯用的罗太医,急忙开口,染着微微的沙哑:“殿下,夜已深,便不必折腾了。”
裴策本已转头向外间,欲作吩咐,闻言,目光漫然落回她面上。
浓睫覆下一片鸦影,深眸淡淡。不知是否她心虚之故,恍惚觉得那双眸子似审视般,在暗影里划过一缕蝶须般疏浅的晦戾,不可捉摸。
江音晚硬着头皮,继续劝道:“吴太医今日说我风寒轻微,按方服药三日即可。或许一时反复,也是正常的,殿下不必担忧。”
前面几句是实话,吴太医诊脉时素苓亦在场,江音晚试图鼓起一点底气。
裴策耐心听她说完,未发一言,只静静看着她,不知想了什么,一分表情也无。
寂夜阒然,香漏烟烬无声落下,江音晚清晰闻得自己的心跳,一声一声坠下去。
裴策终于轻轻点了点头,慢条斯理将字道出:“那便听晚晚的。”
又嘱咐她:“这几日便乖乖喝药,好好休养,不可再吹冷风了。”语气寻常。
江音晚心虚地觑着他淡然神色,竟愈发觉得莫测,如一幅浓淡山水,静水映出奇峻山岳,墨色几欲噬人,再一望却只是寂和,并无分毫旁的情绪。
裴策重新拧了帕子,覆在她的额头,依然静默坐于床畔。
江音晚不敢再看一眼,重新阖上了眸。烧得头脑昏沉,很快沉沉睡去,意识迷蒙间莫名滑过最后一念——裴策难道要这样坐一夜么?
这问题的答案她无从知晓,次日醒来,裴策已然离去。
正如她的预想,裴策这段时日果然忙碌。
然而计划并非处处顺利。
吴太医当日留下药方,让她按方煎服三日,称可病愈,调换了几味药后,实则该病情逐日加重。
她可顺势再请吴太医来,依然诊断为风寒,再开不动声色加重病情的药。始终称风寒,裴策忙碌间不会分太多心神顾及。
直到正月初七,她骤然“病重”,当夜便可服下龟息丸,猝然“病逝”。
为免她棺木被钉死,当真埋于地下,潋儿该在她入殓之后,追随至埋骨地,伺机将她救出。
潋儿是江音晚的贴身婢女,与裴策并无关联,她的动向裴策未必会关心。假如迫不得已,她亦可服下龟息丸,造成“殉主”假象脱身。
初一当日,江音晚饮药后,确然病情加重。然而初二,江音晚早晚各服用一帖药后,未能觉出变化。
她只当是药效缓慢,可初三服药后,她竟渐渐退了烧,只是四肢虚乏,胸口仍有些闷。
江音晚心下慌乱,仍称不适,欲再请吴太医来。
她穿着一身软缎寝衣,躺在藤紫越罗的床幔里,秋嬷嬷为她掖了掖锦被,柔声哄劝道:“姑娘有所不知,许是元日大朝宴时,陛下饮酒过量,这两日圣躬违和。
“太医署有数名太医被传唤到了紫宸殿,吴太医曾侍奉先帝,资历精深,亦在其中,恐怕不能为姑娘诊脉了。姑娘不妨请罗太医来?”
江音晚的面容一霎愈显苍白,她强撑着镇定道:“不必了,我既已退烧,只是有些倦乏,想来静养两日便好。”
秋嬷嬷便不再多言。
这一出波折,打了江音晚一个措手不及。她心底纷乱如麻,却还是决定将戏演下去。
没有了逐日加重的病情,她只能称身子倦惫,恹恹躺在床上。因她这段时日以来,总是精神不振居多,倒也无人疑心。
所幸裴策当真忙碌,一连数日都未现身。皇帝在这个万国来朝的节骨眼病倒,他身为太子,只会比她计划中更繁忙。
正月初七的夜里,上弦月如一块残碎玉玦,又似拉不完满的弓,幽冷悬在天际。江音晚终究依计,服下了龟息丸。
第48章 困 “晚晚,玩够了吗?”
江音晚醒来的时候, 身在一间老旧的客栈。外头寒风疾啸如隐隐的鬼哭,卷得那槛窗转轴咿呀作响,泠泠一线月光漏进来, 打在石灰斑驳剥落的墙面。
木板床硌得人极不舒服, 轻轻一动, 便是“吱呀”一声。
潋儿正坐在床畔的地上, 胳膊搭在床沿,头枕着浅浅假寐。听到动静, 立即抬头望过来, 关切道:“姑娘醒了?身上可有什么不适?”
这样冷的天,被褥里只薄薄一层棉絮, 甚至从补丁缝隙中翻出了几缕, 显见难以御寒。
身上衣衫,是宽大的深靛色薄袄,严寒灌进被褥,渗入胸腔脊背。江音晚觉得浑身似浸在了冰窖里,然而眼下的境况,不容她娇气。
她与潋儿二人,自侯府垮台被充入教坊, 身上便无分文。
裴策予她金屋琼宅, 锦衣华服, 那些珍宝首饰,无一不是价值连城。但既然离开,江音晚不愿再取用分毫,况且那些奇珍珠玉,件件罕见,若拿到当铺兑换, 反有暴露行踪的风险。
仅有的微薄银钱,便是潋儿在离开前,拿了这段时日做的绣品,托出府采买的仆婢,到街市上换来。为免惹人起疑,她只说想留些体己钱。
江音晚静静看着潋儿,摇了摇头,轻声道:“地上太冷,你到床上来躺着吧。”
潋儿守着规矩,赶忙道:“这怎么行呢?”
江音晚浅浅勾出一点笑意:“这个时候便不要讲究什么主仆了,说到底也是我连累了你。你忘了?咱们小时候,也曾在一张床上睡过的。那一阵我不敢独自入睡,你和滟儿就陪着我。”
说到滟儿,她唇畔笑意淡了淡,话便蓦然止住。短暂的凝滞后,她重新弯起唇,握住了床畔潋儿的手。同样的冰凉,没有分毫温度传递,却像是彼此的支撑。
潋儿掩下眼眶的酸涩,没有再推辞,顺江音晚的意思,在她身边躺下:“姑娘不要说连累不连累的话,都是奴婢应当的。是奴婢有愧,没能照顾好姑娘。”
江音晚无声地摇头,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因一开口,便都是怆然。
这一夜是正月十四,凸月渐盈,如白玉镶在墨蓝缎海般的天幕,染开了清辉。上元将至,长安城处处是祥和的喜庆。在不起眼的深巷客栈里,两个单薄女子依偎着取暖,彻夜无言。
江音晚久久望着虚空,终究没有问潋儿,裴策的反应。
她知裴策的城府和权势,绝非她可以抗衡。势单力薄,又时间仓促,她的计划漏洞百出,拙劣得不堪一击。
心中已隐隐有了预感,自己瞒不过裴策多久。便如一无所有的赌徒,唯一筹码,只在于对方一时的措手不及。
然而又有一线微渺的可能,倘若裴策当真被她骗过——前世她濒死之际,裴策是如何情状?
自己于裴策,究竟算是什么,囚在金笼里赏玩取乐的雀鸟么?回忆里那夜他坐在床畔,那般的失意伤神,是为他曾期待的孩子,还是为她?
江音晚想不起来,更一分都不敢再想。
亦不该再想。她只需知道,唯有抓住最近的时机离京,自此与君长诀,才是彼此的解脱。
寒意彻骨,浸得人脊髓都发疼,胸腔里似有千丝万缕牵扯着,每一次呼吸都是滞涩的痛。
就这样睁着眼睛毫无困意,熬到了后半夜。身上仍觉不出分毫温度,偏偏唇齿间的气息皆变得灼热,头脑中昏沉得厉害,混乱里扯出钝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