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王对储君权柄的忌惮,经此事更分明地展露于朝堂。而此时三皇子党,也总算摆脱了江家失势后全然被动的局面,但尚无力与太子抗衡。
短短两三日间,朝堂棋局,是更加莫测,还是变得明晰,各在人心。
*
休养至除夕,江音晚恢复了精神,只是心绪仍委顿。
除夕夜,宫中宴饮,裴策前几日不曾过来,今夜更不会至。她让各人都不必守着她,自去热闹便可。
唯潋儿和秋嬷嬷在寝屋里陪着她,称要一道守岁。其实江音晚明白,她们只是担忧自己独自伤怀。
午后开始的雪,纷扬如絮,至夜里已积了厚厚一层。牙雕灯笼映照在庭院,地面银粟万点,极细腻的粼粼清光,似万斛玉珠碾作了尘。
已是子夜,江音晚倚在美人榻上,额角懒懒贴着圆枕,榻边灯台静立,细细鎏金铜杆撑着精雕的海棠,花叶托起茜纱灯,莹然一汪光亮,映在江音晚手中书页。
秋嬷嬷和潋儿本是侍立在侧,她唤她们坐在了榻边的月牙凳上,二人手中各一个花绷子,撑着花素绫,细细绣出寓意吉祥的四合如意云纹。
秋嬷嬷抬头劝道:“姑娘若是乏了,便歇息吧,守岁只一个心意,未必真要熬到天亮,伤了身子便不好了。”
江音晚柔柔笑了一下:“我还不困。”
秋嬷嬷操心地蹙了眉,又道:“姑娘这样躺着看书,仔细伤眼睛。”
江音晚垂眸,乖乖地合上了书页。她向窗外望去,长夜无月,悬在檐下的牙雕灯笼一晃一晃,映出纷飞碎琼。那一片积素轻白,绵如银湖。
她视线蓦然变得虚渺,嗓音如烟似雾,似穿过旷远时光,怔忡道:“嬷嬷,我想去院子里走走。”
秋嬷嬷愕然,赶忙阻止:“姑娘,天黑路滑,还下着雪,何苦要去院子里走?”
江音晚仍是怔怔望着窗外,恍若未闻。
潋儿知道姑娘素来喜欢在积雪上行走,虽不知缘由,但她毕竟随在江音晚身边多年,能隐隐有所感知。近日姑娘情绪怅惘得让她心慌,或许此时顺着姑娘才是更好的。
于是道:“奴婢为姑娘多添些衣物,扶着姑娘去走走吧。”
秋嬷嬷还欲再劝,江音晚已经转回头来,朝潋儿道了句:“好。”
那般神情,脆弱如游丝一线,秋嬷嬷心下一惊,倏然止住了开口的念头。
潋儿掌着一盏八角琉璃风灯,晕亮脚下一方。江音晚披着一身纯白无杂色的狐腋裘,肤色凝白,几欲融进雪里。
兜帽掩去她大半张脸,只露出尖柔精致的下颌,秋嬷嬷仍打了伞,遮过她头顶,极小心地扶着她迈步。
未走两步,外头忽地传来沉稳步伐踩在雪地上的声响。
归澜院的下人都被江音晚放了假,周序从前院一路跟着过来,尖细嗓音带了些仓皇:“太子殿下驾到——”
江音晚微怔,未料他今夜忽至。
身披玄青羽纱面鹤氅的高大隽拔身影已绕过院门,信步而来。远游三梁冠,清谡高华,鹤氅在风雪中翻卷,露出未及更换的绛纱袍摆一角。
周序将手举得高高,殷切地为他撑着伞,几乎小跑着才能跟上他的阔步。
秋嬷嬷和潋儿无法行礼跪拜,只能福身一礼,称请殿下恕罪。
玄舄步步踩在雪上,裴策款步走近。夜幕浓黑如绸,八角琉璃风灯泠泠的光,映出一副清峻玉容。
他面色微凛,沉声问:“这样的天气,出来做什么?不怕摔着冻着?”
冷厉目光扫过她身侧的潋儿和秋嬷嬷,已是问罪之意。
江音晚却慢慢抬头,向前走了一步,弯起了唇角。难得她面对裴策的沉凛是这样反应,不惧不避,让裴策面色莫名和缓下来。
兜帽下两寸许长的风毛,柔柔拂着江音晚的鬓侧眉心,更显得那小脸不过巴掌大。纯白狐腋竟逊于她玉雪肤色。
她的嗓音轻宛,被风雪扯着,送到裴策耳里,孱弱堪怜。然而平静里蕴出别样意味,从心尖一滑而过,裴策未能抓住,只听到她说的是:“殿下,能陪我走走吗?”
第46章 诀 龟息丸
寒风吹得院中牙雕灯笼轻晃, 流泻在满地积雪,泠泠一片银湖静淌,恍若春风拂过江南岸, 梨花零落遍。
教人又忆起当年, 红墙下漠漠雰雰, 积雪如玉尘。长空湛湛, 少年白衣如江南酥雨,温润浅笑, 问她:“你是谁家的孩子, 如何独自跑到了这里来?”
那幅画面骤然暗下去,一瞬经年。浓夜如墨海, 眼前男人一身玄青羽纱面鹤氅, 眉眼间依稀是当年旧影,只是轮廓深峻,镌然如刻。
絮雪落在他的肩头发间,远游三梁冠下染开了轻淡的白,仿佛心期不远,一瞬即是白头。
江音晚听见裴策嗓音沉缓:“天寒雪滑,还是回屋去吧。改日得空, 孤再陪你走走。”
她仍浅浅弯着唇角, 看那盏八角琉璃风灯晕亮他身周一圈积雪, 颀谡身廓投下一道峻挺的影,雪地便如一块带了缺口的玉玦。
这念头并非祥兆。“玦”与“诀”同音,玉玦常用以寓决绝。
莹薄脆弱的雪色,在杏眸中破碎成万点细润清光。朔风萧萧有声,江音晚心里竟渐渐归于寂静,只轻轻应了一句:“好。”
她由秋嬷嬷扶着, 转身之际,忆起幼时曾特意重新走过宫中那段罕有人至的小径,当日掩在白雪下的青砖,雕纹整密,原是“万字不到头”的刻样。
万字不到头,连绵无断绝。她与他却是这样快便该走到尽头。再走下去,唯剩剖心噬骨,两败俱伤。
回到檐下,不过短短两步。江音晚嗓音缈若呢喃,柔柔向秋嬷嬷吩咐了一句:“往后院中的积雪,都扫了罢。”
秋嬷嬷却回头,踌躇着看了裴策一眼,是请示之意。
姑娘并不知道,东宫与太子所有私宅,积雪皆不许尽扫,是多年的规矩。
夜色浓稠,屋脊鸱吻无言相对。琉璃风灯流辉不定,裴策淡淡注视着江音晚的背影。一柄二十四骨油纸伞下,纯白狐裘拢着水姿玉骨。
是他曾于茫茫暗夜里,窥见的一线天光。
自母后仙去,他在禁宫中尝遍人情冷暖,入朝堂更是举步维艰,那些明枪暗箭、冰冷筹谋里,只有那个纯挚的小姑娘,曾予他一点清澈的暖。
他一路磨牙吮血,撕开诡谲风云,淬炼出斯文皮囊下一副凉薄狠戾心肠,终从一枚皇权弃子,成为滴水不漏、运筹帷幄的执棋人。
回头望去,才惊觉那个小姑娘已长成亭亭少女,而自己对她,亦已变了心思。
漫漫长夜无月,太过孤寒,贪婪卑劣滋长,他未思回报,只想将那束光私藏,禁锢,吞吃入腹。
他刻意忘却了那段时光里软弱无能的自己,却永远记得,与她相遇在一地积雪上。小姑娘一身大红狐氅,裹得似个糖葫芦,鲜妍明媚。
从执念生根抽芽的那一日起,东宫与所有宅邸的积雪,再不许净扫。
她想必早已忘却。若她还记得,定会后悔,当年那样懵懂地跌撞入他的世界。
既然她想要将雪扫去,那依她便是。积雪难行,教人担心她跌倒、受凉。
裴策向秋嬷嬷微微颔首。
江音晚的背影已揉入寝屋温暖灯火,他在暗夜里静静望着,一如过往他于寒夜觊觎天光的那些年。澹然眸底有晦浪幽沉,深不可测。
隔世经年,他终究再度将这束光,紧紧握在掌心。
子时至,长安城天际绽开烟火,绚烂无匹,隐约映入帷幔之中。
裴策将人牢牢桎梏在怀里,借着夜明珠的幽光和明灭银花,一分一寸,将她面颊慢悠悠打量。
江音晚的细腰被他锢着,姣柔侧颊不得不枕在他坚实臂膀上,熟睡中似乎有些不舒服,微蹙了眉。
裴策稍稍松了松握在纤腰的大掌,轻轻在她额头烙下一吻。
是新的一年。
元日举行朝贺大典,江音晚醒来时,裴策早已离去。
江音晚静静看了身侧空荡的位置一眼,仿佛还有残留的龙涎香气,清冽微苦。
她慢慢收回视线,望向花枝蔓绣的越罗幔顶,轻轻唤了一声:“潋儿。”
潋儿本就守在落地罩外,仔细留心里间动静,候着姑娘起身,闻声即轻拂珠帘入内。
将藤紫帷幔半勾起,潋儿看见姑娘的容色里似有什么破碎沉淀,最终归于寂和,听她嗓音虚缈而平静,吩咐道:“去请吴太医来一趟,就说我昨夜吹了冷风,似受了凉。”
潋儿闻言,下意识去探姑娘的额头,却在触及姑娘目光的一霎,电光火石之间,隐隐抓住了一念。
主仆二人相伴已久,潋儿有七八成把握,知自己没有猜错。
她虽此前已想过这条道路,然而姑娘竟能下决心主动迈出这步,还是教她微骇地睁大了眼。
在江音晚眼神示意下,潋儿敛下心神,依吩咐派人去请吴太医,打手势唤婢女鱼贯入内,服侍江音晚梳洗。
江音晚穿了一身藕荷上襦配雪青素锦长裙,起身后又倦倦倚在美人榻上,膝上搭着一层紫貂绒毯,云雾紫绡披帛上有浅浅的银粉绘花,迤迤委地。
吴太医为她诊了脉,恭谨道:“姑娘确然染了轻微的风寒,我开一药方,煎服三日即可。”
江音晚牵出柔婉浅笑,道:“有劳吴太医。素苓,为吴太医看茶。”
这已是她第三次,在吴太医看诊时,将素苓支走。
素苓福身,微微凝眉,终究领命退了出去。
吴太医面色如常,弯腰将脉枕收进随身箱箧。头顶那道柔音轻轻,像二月薄雨打在油纸伞上:“吴太医,您当日所言,是否仍作数?”
吴太医抬首,眼中有对她突然下定决心的诧异。他望见江音晚的神情,孱弱似风过枝头,拂落最后一瓣梨花,却蕴着清淡的决绝。
吴秉斋肃然正色,道:“吴某但凭江姑娘开口。”
江音晚目光凝在虚空的一点,恍惚穿过旷寂岁月,又看到眷恋的少年,却听见自己一字一字平缓吐出:“您能否助我离开这里?”
吴秉斋郑重恳切,躬身一礼:“吴某不敢断言,但必定尽全力一试。”
江音晚势单力孤,即使有吴太医的帮助,依然是铤而走险。但她不得不一搏。
吴太医给了她两枚龟息丸,即俗称的假死药。服下后七日之内,敛去一切呼吸脉搏,仿若死状。七日后醒来,依然无恙。
他献上的计策,是假死遁逃。
最好的时机,就在元日至上元节的这段时日内。
万国来朝,在这十五日内留于京城,裴策身为太子,忙于接待,无太多精力顾及归澜院的动向。
正月里不宜大办丧事,江音晚的身份也注定不会有隆重丧仪,若此时“过世”,入殓下葬,必不至拖过七日。
在江音晚“死后”,潋儿“殉主”,追随而去,亦说得通。
而上元节后,京畿守卫相对这半月间有所松懈。藩王及各国使节陆续离京,为节日集市而涌入长安的商贩亦会离去,人流众多,鱼龙混杂,江音晚与潋儿正好趁机离京。
为求真切,需循序渐进,但又不可过早露出“重病垂危”的征兆,以免裴策请来旁的太医或大夫,诊出蹊跷。
最好是前几日诊脉皆为寻常风寒,只逐渐加重,至最后的日子骤然爆发。
江音晚请吴太医将此次治疗风寒的药,替换几味,改为加重症状。早晚各煎服一次后,果然头脑昏沉。戌时初,她便撑不住早早睡去。
吴太医已克制用量,然她身体本就柔弱,只稍加重了风寒,便有些难以承受。睡梦中犹觉得不适,睡得十分不安稳,半梦半醒间,隐隐察觉一道身影坐在床畔。
已是深夜,窗外新月如钩,细细一弧。床头立着赤铜鎏金的托架,顶端制成梨花样式,梨蕊缠托起一枚光泽莹润的夜明珠,透过重重帷幔,朦胧映上一袭云锦墨袍。
锦缎柔滑,那淡淡珠光流转,似孱薄一层轻纱,夜色中塑得那清峻身形如重雾半笼的寒山。
江音晚蓦地睁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