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沈月溪将裴衍洲带回沈府,银月西沉,已是深夜,沈月溪不好意思去打扰沈南冲,她也尚未想好将裴衍洲安置在何处,需得细细思量,只吩咐了下人带裴衍洲先在偏房住下。
第二日清晨,当沈月溪看到自己眼前衣冠整洁、发丝不苟的少年时,眼中闪过一丝惊艳,果然是佛要金装、人要衣装!
混有胡人血统的少年,即便长相并非她所偏好的那一类,却也叫沈月溪忍不住夸他一句俊美无俦,尤其是少年的眉眼还带着未及弱冠的柔和,没有往后犀利的迫人之感。
她不禁想起少年那对可爱的梨涡,瞄了瞄在自己面前乖顺的少年,壮着胆子说道:“你笑一下。”
裴衍洲不明所以地看向她,便对上了小娘子那双期盼的眼眸,他顿了一下,生硬地挤出了一个笑容,位于脸颊上的梨涡浅浅浮现,叫他这张硬朗的脸上多出了几分生动。
沈月溪只觉得赏心悦目,心情甚好,“我带你去见我阿耶。”
沈府人少,仆婢亦少,规矩便也没有那么多了,平日里膳厅门前并不会候着人,今日却见周伯守在门口。
见沈月溪来了,周伯猛地咳嗽了一声,高声喊道:“阿郎,娘子来了。娘子,可要去去脚底的尘泥?”
“周伯,我从自己的舒雅苑来,哪来的尘泥?”沈月溪狐疑地瞧了一眼周伯,往屋内走去,却是瞧到沈南冲不知道被什么塞满了嘴,一张脸涨得通红,像是被咽住了。
她连忙上前,端了一杯水给沈南冲,轻拍着他的背,道:“阿耶慢些吃,又无人与您抢食。”
她又瞥了一眼桌上的早膳,稀粥配小菜,清汤寡水,并无什么能咽住人的食物,她有些不确定地问道:“阿耶,我怎么闻到一股子牛肉味?”
“咳——”沈南冲缓过气来后,忙说道:“定是你闻错了,这桌上连肉沫子都没有,哪来的肉味?快坐下用膳吧……这位是?”
刚顺过气来的男子抬眸望向沈月溪背后的裴衍洲时,目光一下子锐利了起来,比沈月溪高出了一个头的少年,看着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沉默得犹如一把无声的刀,等的不过是一个出手的机会。
“阿耶……这是我从外面带回来的恩人,裴衍洲。”沈月溪斟酌着说道。
“我记得他,便是上次在如意坊的那一位,”沈南冲似笑非笑地看着裴衍洲,“你的伤都好了?”
少年不卑不亢,上前生疏地行了一礼,“回太守,我的伤都好了。”
“既好了便回去吧。”沈南冲冷眉冷眼地说道,“周伯,送客——”
“等等!”沈月溪慌忙叫住,她朝裴衍洲小声吩咐了一句,叫他在门口候着自己,又单独对沈南冲说道:“阿耶,他无父无母,孤苦伶仃一人住在破庙中,昨夜又因女儿得罪了那些地痞,故而女儿想将他留在家中。”
沈南冲略微皱了一下眉头,对上女儿那一脸的期待,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来:“你要留他下来也成,横竖我们沈家不缺这一口饭,只是我看他不像是甘心在我们这做小厮的人。”
“我……我昨夜思量许久……”沈月溪犹豫着,她是见过裴衍洲成为帝王的人,让他做小厮,就是他肯,她也不敢。
她思前顾后,朝局动荡,即便她重来一世,也不是个聪明人,做不出什么力挽狂澜的大事来,不若叫沈南冲早早与裴衍洲有所牵连,将来若是裴衍洲登上九五之位,他们沈家也可立于不败之地。
她看了看她阿耶,也不知道她若说自己梦到裴衍洲成为新帝,她阿耶信还是不信,不过她阿耶现在是大齐的太守,若是信了她的话,直接杀了裴衍洲这个未来反贼可怎么办?
虽然她的心底依旧有些怵前世的裴衍洲,可她也并非恩将仇报之人,没有裴衍洲只怕到死,她还以为梁伯彦是个君子……
沈月溪长长叹了一口气,前世那些事终究是只能埋在她一个人的心底,谁都可不说。
她道:“阿耶,我思量许久,我无兄长,不若您认裴衍洲为义子,我喊他一声兄长。”
沈南冲本想告诫沈月溪,像裴衍洲这般一看便如猛兽的男子,并非是她这等娇生惯养的柔弱女子可以驾驭的。
可他盯着女儿的眼眸看了许久,那双杏眼清澈如水,未见半点儿女私情,他提起的心稍稍放下了一些,磨了磨嘴,道:“要想成为我沈南冲的义子可不是那么简单的,我需得试试他。”
裴衍洲自早膳过后便被沈南冲提到了书房里,只是久在官场混迹的男子却并不急于开口,只叫裴衍洲在那里足足立了一炷香。
沈南冲细细地观摩裴衍洲许久,趁着裴衍洲不注意,便朝他出手,裴衍洲本能地一把抓住他的拳头,更快的,却是一下子松开,由着沈南冲这一拳直接打在了他的脸上。
沈南冲冷冷看着后退的少年,问道:“为何又收了手?”
“太守是沈娘子的父亲。”少年并没有说什么溜须拍马之言,眼眸沉稳地与沈南冲对视。
沈南冲轻笑了一声,“你是五年前才到的汾东,虽是住在城北破庙的乞儿,在那却是打遍无敌手,那一片的地痞轻易不敢招惹你。前些日子,你在如意坊连打六场生死场,无一败绩。这般了得的身手,在我汾东地界只做一个乞儿,倒是委屈了。你这会儿处心积虑要进我沈家,所图何物?”
裴衍洲并不否认沈南冲之言,只解释道:“我四处流浪,只是天生蛮力,与人交手少有输掉的,去生死场只想赚些银两,本想赚足了银两便去投军,只是沈娘子于我有恩,故而我想留在沈家。”
他又道:“不敢与沈娘子以兄妹相称,愿为沈太守的马前卒。”
沈南冲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道:“正儿八经与我打一场,我沈家军无无用之兵。”
语毕,他又是一拳紧跟而上,裴衍洲神情一凛,竟又用脸接下了这一拳,只是他不再一味隐忍,还手便是一拳打在了沈南冲的腹部,叫沈南冲连连退了数步。
两人交手了数个回合,待到沈南冲略微气喘地停下来时,再看向裴衍洲的眼神便不同了,多了几分赞许之色——少年的招式没有什么规矩,确实靠的是力大无穷的天赋。
他忍着痛,笑道:“是块练武的料,到军中是把好手。既然阿月已经开了口,我总不能拂了她的意。你叫裴衍洲?哪个衍?哪个洲?”
裴衍洲的脸被打得青一块肿一块,但气息未见一丝慌乱,他淡淡回道:“从前收养我的老乞丐叫我裴厌,我不喜便胡乱改了名叫裴衍洲,我并不识字,不知哪个衍哪个洲。”
沈南冲的笑容未变,接着问道:“可知自己多大了?”
“或许十五,或许十六,亦或是十七……”裴衍洲不甚确定地答道,他亦不知道自己多大了,总归不能比沈月溪小就是了。
“越说越大,你这模样至多十六。”沈南冲又看了看他那张被自己打得惨不忍睹的脸,多少有些欣慰,他虽然身上痛,可到底略胜裴衍洲一筹,足以证明自己宝刀未老——着实是这些日子沈月溪开口闭口皆是“上了岁数”,他都生了自我怀疑。
这会儿,他才正色道:“裴衍洲,你要想清楚,男儿志在四方,只是你若上了我沈家这条船,便无下船之日了,除非身死。”
“嗯。”裴衍洲郑重其事地应了一声。
少年话不多,一直沉稳如磐石,也并未因他松口而面露喜色,沈南冲对裴衍洲的欣赏又多了几分。
他叫道:“阿月,你进来。”
沈月溪一直在门口等着,几次听到里面拳拳到肉的声音都想要闯进去,偏被门口的侍卫给拦住了。沈南冲一叫她,她便急急地推门进去。
“阿月,既然是你非要认的义兄,便由你来定下他的名……”
“阿耶,你怎能将人打成这样!”沈月溪不等沈南冲将话说完,指责之色溢出眼眸。
她心有愧疚地看向裴衍洲,只觉得是自己害他又白白挨了打,连声吩咐喜枝去拿金创药给裴衍洲上药。
裴衍洲被沈月溪硬按在一旁的凳子上上药,他抬头便能看到光落在少女无瑕的脸庞上,如春色的红晕透在莹白之下,他清冷的眼中闪过了一道光,哑着声音道:“我并无大碍。”
“一张脸都不能看了。”沈月溪不自觉嘟了嘟嘴,又责备地瞧了一眼自家阿耶。
“你阿耶也……”沈南冲止住,总不能说自己被小辈打得生痛吧?
他捂着自己发痛的腹部,再看向被沈月溪押着上药的少年正襟危坐,一脸正经,看着不像是耍心机之人,可是他多想了?
第十三章
沈南冲收裴衍洲为义子之事暂且定下,不过沈南冲也并不急着将他带在身边,只吩咐周伯先给他寻两个先生,一个教识字,一个教骑射。
沈南冲说道:“我给你三个月的时间,先学会识字与骑射,待到开春之后,正好赶上汾东城内的春搜,刚好去结交一下城中的世家子弟。”
沈月溪觉得沈南冲颇有些强人所难,三个月哪学得会这么多?
裴衍洲面不改色地应了下来,只说道:“只要沈太守与沈娘子认我便可。”那些世家子弟结不结交,无关紧要。
沈南冲深沉地略了面无表情的少年一眼,摸着下巴问道:“不知我儿原本想去何处投军?”
“汉阳。”裴衍洲坦诚地答道。
“汉阳与汾东相去甚远,为何想到去汉阳?”沈南冲颇为意外,汉阳那边并不太平,守城的张丛行早有反心,圣人久召不回,又公然招兵买马。
“杀……”裴衍洲转头看了一眼娇柔无知的小娘子,将那个“杀”字又默默咽了回去,一边思量着用词,一边慢慢说道:“那边乱,好立功。”
沈南冲仔细一想,确实乱有乱的好处,像裴衍洲这般没有根基的只有趁乱才能起来,少年虽不识字倒是有远见,也有野心……
他赞许地点点头,再看向自己那眼神比溪水还清澈的女儿,温和地笑道:“还是阿月有眼光,给自己寻了一个好兄长。你也不必再羡慕林五娘了,往后上花轿之日,亦有兄长背你上轿。”
裴衍洲听到这话,浅色的眼眸沉了一下,只是在沈家父女看向自己的时候,眸色已恢复寻常,未见半点异常。
沈月溪掩了一下面,面带羞涩地道:“阿耶说的是什么话?哪有直接当着女儿家的面说这些的?”
沈南冲见自家女儿的目光坦荡,一再确认沈月溪对裴衍洲并无女儿家的春思,彻底放下心来,亦觉得几个照面下来,这裴衍洲不失是个可教之才,若往后真能成为一方将领,叫女儿多一个依靠,未尝不可……
“阿耶还有公务在身,午膳便不在家中用了,阿月可帮衬着周伯,照拂好你的义兄。”沈南冲见时候不早,慌忙赶在午时之前出门。
沈月溪没多想自家阿耶的那点躲闪,只觉得三月时间紧迫,索性在先生到来之前,她先教裴衍洲开蒙。
“阿兄若是不嫌弃,让我先来教教你……阿兄,可会写自己的名?”
少女在屋内脱去了厚厚的外衣,内里穿着月牙色的袄子,恰好与他身上衣衫是一色的,那一声如莺啼的“阿兄”似蜻蜓点水一般在他的心湖上泛起层层叠叠的涟漪。
裴衍洲眼中多出了几分柔光,说道:“太守先前便是想叫你为我取名,我虽说自己叫裴衍洲,却不知道该写哪几个字。”
沈月溪微微愣了一下,前世识得裴衍洲的时候,他已高高在上,哪里敢问他名字怎么写,今世却要她来为他定,她在心中默了一下,冲口而出便是:“德星昭衍,在河之洲,取这二字。”
她见裴衍洲有些愣神,想到他还未识字,柔着声音说道:“光照水陆之意,又有开疆扩土之意,看着阿兄我便想到了这二字。”
裴衍洲摩挲了一下手指,面上有了极为真挚的笑容:“沈娘子说的是。”
沈月溪偏好如沈南冲那般温和的长相,可当裴衍洲勾起唇,一双笑靥化开面上冰霜,叫她一下子便放下心防,连着前世那点余惧都荡然无存了。
她垂下眼眸,跟着轻笑,眼前亦不过是个十五六的少年罢了,还不如自己前世的年龄大,她又有什么可顾忌的?既然已经认了义兄那便是自己人。
她全无戒心地说道:“阿兄不该再唤阿耶为沈太守,也不该再唤我沈娘子了,我阿耶是你义父,我是你妹妹,你唤我月娘便可。”
“我听义父唤你阿月。”裴衍洲从善如流地改唤沈南冲为义父。
“唯有我阿耶才会那般唤我。”沈月溪笑道,并未在意这个称呼,只将“裴衍洲”三字写在纸上,“阿兄的名应当这般写,待往后弱冠之时,再由阿耶为你取字。”
“不必,衍洲既是我的名,亦是我的字。”裴衍洲看着小娘子落下的三个字,清雅娟秀,恰如其人,却是默默将宣纸叠好藏于自己的怀中。
“阿兄,这是做什么?”沈月溪不解地看向他,杏眸如洗,并不懂得他眸中那些细微的心思。
他只说道:“这张我拿回去细细琢磨,你再写一张于我现在练习。”
“我的字过于轻巧,不适合男子,阿兄看个字形便好,回头我给阿兄备些字帖。”沈月溪不疑有他,又写了一张。
“月娘的字很好。”裴衍洲不容置疑,直接执起毛笔,“月娘教我。”
少年似乎并不知道如何纸笔,如握剑一般地握着,沈月溪将自己的手伸到他的眼前,“阿兄要这般。”
看似聪慧的少年看了数次,始终学不会,当沈月溪看向他的时候,少年平日凶狠的眉眼微垂,那双褐色的眼眸在明光之下色泽如骊珠,竟被她看出了几分可怜之色,软心肠的少女心生无奈,只犹豫片刻,便放下手中毛笔,葇荑搭在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上,“阿兄,要这样握。”
裴衍洲的手猛地一抖,却是松开了手中笔,那笔落在纸上,重重一染,便染出了最深的墨黑来,恰如他转瞬即逝的眸色,再拾起笔时,他依旧眸色浅淡,对少女说着抱歉。
沈月溪并不在意,耐着性子一点点地纠着他的握姿,近了身,她才发现少年的身子热气腾腾,只是过分消瘦,比她所想的还要瘦些,心里满是怜悯,未曾发现少年绷着一张冷白的脸,一双耳朵却是通红。
过了许久,他才僵硬地握好笔,道:“抱歉,是我愚笨了。”
沈月溪忍不住笑出声,“阿兄不必道歉,听我阿耶说,当初我学字时,阿耶给我换了七八个先生才将我教会,阿兄已经很好了。”
“那定是那些先生不好。”裴衍洲摩挲着笔杆,生硬地说道。
沈月溪眉眼弯弯,添了几分愉悦,“阿耶也是这般说的。”
“娘子,教字的先生找来了。”周伯似乎在门外等了许久,等着屋内安静了下来才开口说话。
沈月溪忙道:“叫先生进来吧。”
当周伯带着先生进来时,沈月溪盯着那位先生看了许久,蓄了长胡却看着年岁不大的先生颇有几分眼熟,过了好一会儿,她终于想起,“你不是如宴楼的说书先生吗?”
“小可不才,原是洛口的教书先生,逃难到汾东,为了生计才做了说书先生。”先生落落大方地承认道。
“先生尊姓大名?”裴衍洲亦盯着那先生多看了两眼。
“回郎君,某姓左名无问,字三知。”左无问十分有礼地回道,他瞧了瞧案几上的字墨,再看了看裴衍洲手中的毛笔,“听闻周大管家说,郎君需得在三个月内学完《论语》,不如我们现在便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