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揭开酒坛上的红布,也举起酒坛一饮而尽。
荔慈恩将谢兰胥的话翻译转述给阿奢奇,后者目不转睛地看着喝酒的谢兰胥,似乎正在掂量他有几斤几两。
酒液顺着谢兰胥瘦削的下颌流向脖颈和前胸,他的喉结上下涌动,筋脉起伏。一坛酒很快就见了底,当谢兰胥倒举酒坛而无酒流出的时候,帐内响起如雷的叫好声,部落诸人都十分高兴。
阿奢奇也大声叫好,再次用不伦不类的礼仪向谢兰胥行了一礼。
他们草原上倒是没有什么男尊女卑的观念,男人能做的,女人也能做,因此阿奢奇屡屡向荔慈恩敬酒,惹怒了护短的荔象升,要以武斗勇。
谢兰胥拦下来两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人后,黑火站了出来,要与阿奢奇比酒量。
荔知一直都不知道黑火究竟来自哪里,只知道和生母秦氏一般,都是由出海的商队掳来。
在此之前,黑火都没有机会露这一手。
直到荔知亲眼见到黑火一手抓着一坛酒,接连喝了八坛还面不改色,直喝得阿奢奇和其他部落之人目瞪口呆,她才知道,身边原来还藏了一个海量之人!
这样一来,黑火倒是获得了部落众人的尊敬,宴会后半段,黑火成了大帐中炙手可热的新星。
数不清的部落人上去攀谈,神色尊敬,还有那喝醉了管不住手脚的,想去擦黑火古铜色的皮肤,看有没有涂抹东西。
令人啼笑皆非的宴会结束后,许多人都是被人搀扶着走出了军帐。
荔知和谢兰胥也回到了起卧休息的帐篷。
谢兰胥一身酒气,但还算清醒。
他一身发热,而荔知身上凉凉地很舒服,他便贴在荔知身上,不断用她的手背冰着自己的两个脸颊,偶尔发出一声听起来让人心跳加速的呻/吟。
荔知担心外边有人路过,会误以为他们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忍不住曲指弹他脑门。
“你怎么尽发怪声”她说。
谢兰胥用额头蹭蹭她的手指,如水的眼神扫过她的面庞:
“我乐意……你不愿意听,怎么不想想办法”
“想什么办法”
谢兰胥眉头微蹙,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想办法堵我的嘴。”
他按住荔知的后脑勺,忽然迎上了她的嘴唇。
帐外风声萧萧,帐内却温暖如春。
不知不觉,他们位置颠倒。
谢兰胥两手撑在她两侧,一枚发簪落在床榻之上。带着幽香的墨发如瀑布倾流而下,化为牢笼将她封锁。他细细地临摹她的唇形,似在品尝别样的美酒佳酿。
荔知被他吻得脸红心跳,呼吸急促,好几次都以为谢兰胥会冲破他自己的诺言。
然而谢兰胥并没有。
最后他吻累了,倒在她的身边,像小狗小猫那样,依偎在颈边,满足地闭上了眼。
荔知起身,吹灭了烛火。
……
草原十三部归顺的消息被有意传入白沙城,城内的鸦休王部军心溃散,再也没有人坚持要死守下去。
当日晚间,鸦休贵族便通过悄悄开启的城门,如丧家之犬般溜出了城。
十万鸦休军,被等候已久的谢兰胥率大军在山谷一网打尽。斩首三万,俘虏无数。
谢兰胥大胜而归,立荔象升为主将,率归降的草原十三部,出关斩杀鸦休余孽。荔象升在草原十三部的帮助下,率领大军旗开得胜,势如破竹,一杀到鸦休王庭。阿奢奇勇猛不亚于荔象升,一骑当千斩获鸦休王的首级。
白沙一役,终定。
随着大军回拨,大捷的喜讯乘风破浪,直入京都皇宫。
众百姓无不欢欣鼓舞,歌舞庆祝。
一家欢喜一家愁,并不是所有人都为此而高兴。
白沙一役的战果远超谢慎从想象,本以为只是收复一个沦陷的城池,不痛不痒的事情,没想到被谢兰胥演变成了平定草原十四部的史书留名之举。
此战声势浩大,连此前震惊天下的鸣月塔之战也不可比。
谢兰胥的声望如破土的春笋,在舆论的发酵中一日更比一日高,隐有盖过他这个九五之尊的架势。
谢慎从如何坐得住如何开心得起来
早知如此,还不如让傅成那个老翁上战场!
对关外传来的喜讯不以为喜的,还有原本板上钉钉坐上东宫之位的凤王一派。
有了鸣月塔之战和白沙之战加持的光环,谢兰胥在民间的声望已非凤王可比,在百姓看来,琅琊郡王已经可以保家卫国,凤王则还是没成亲的小屁孩一个。
如今凤王只有娶一个素有民望的王妃,才可在其中扳回一城。凤王一党已经物色好了德才兼备的人选,却发现皇帝不急太监急,他们跑断了腿,凤王却紧闭王府大门,谁也不见。
凤王此举,寒了不少支持者的心,有人卷起包袱,打算一有机会便改换门厅。
外边的事情,谢凤韶已经毫不在意了。
他把自己关在卧房里,日夜不知,醒了便接连不停地喝酒,醉到人事不省便睡下,即便睡梦之中,也逃不过噩梦的纠缠。醒来之后,他害怕片刻清醒,便又继续滥饮。醉到大吐,吐到满眼血丝,青筋毕露,只能吐出酒水和胆液——自虐下的沉沦,转瞬即逝的麻木依然不敌痛苦的百分之一。
他的醉,不是从喝酒开始,而是从走出御书房的那一日开始的。
那一日他分明滴酒未沾,但在御书房里,在展开那一幅幅画卷的时候,他便险些呕吐出来。
那一幅幅春宫,一个个神态各异的少女。连做他妹妹都尚显年幼的少女,却在父皇的笔下,做出勾栏瓦舍妓子一般放荡的姿态。
他忍住腹中翻江倒海的感受,用颤抖的手打开所有画卷。
然后,便看见了那一幅边缘已有毛边,显然是被人常常打开观览的爱作。
他怔怔地盯着画上的少女,那似喜似悲的眼神,直直地落入他的心中。
像是在哀怨什么,像是在诉说什么。
少女脚腕上的金镯,小巧的铃铛,修饰着这场巧取豪夺,再是精美,也不过是鸟笼上的华丽装饰。
被囚禁的鸟儿,已经鲜血淋漓,羽翅破碎。
谢凤韶再也忍受不住,转头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他匍匐在御书房的地上,吐得头晕眼花,耳鸣不已。画卷就落在一旁,他却不敢再投以分毫目光。
御柱上盘旋的飞龙依然鲜明,在他心中,这座金黄的宫殿却已经崩塌了。
他只记得,高善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
“殿下,你该走了。”高善像是看不到御书房内一片狼藉一般,平淡道。
他跌跌撞撞地走出御书房,也不知怎么回得凤王府。
那一天起,他便再也没有清醒过。
第112章
十二月底, 大捷的燕军浩浩荡荡开进京都。
柳絮杨花一般的雪花纷纷扬扬飘洒在广阔的天空中,身穿乌黑铠甲的军士如暗河奔涌在宽阔的京都主道上。
京都这一日万人空巷。
不论是布衣百姓还是锦衣贵族,都自发地汇聚到了主道两边,欢迎这支汇聚了游牧民族和燕人的军队。
谢兰胥一骑当先, 旁边是头戴帷帽的荔知, 再之后是此战中立下汗马功劳的荔慈恩两兄妹,以及以阿奢奇为代表的草原十三部。
琅琊郡王自不必说, 芝兰玉树, 宛若其父。准王妃巾帼不让须眉, 自鸣月塔之战后,又联手琅琊郡王再次大胜, 即便头戴帷帽,也能透过摇曳的薄纱一窥其清丽姿容。
街边百姓被其肃杀的氛围所感染, 一脸崇敬地注目观看, 不敢有丝毫喧哗。
到了皇城脚下, 大军停留在皇城外等候封赏,按道理, 皇帝应该接见此战的主要人员,听取他们陈述战争的发展,以及最后的得失结果。然而谢兰胥他们等了许久,等来的却是一道论功行赏的圣旨。
虽然白沙一役平定了草原十四部, 将燕国的国威传扬至关外草原之上, 但圣旨上的奖赏,却乏善可陈。得到官爵加封的也不过是归降的十三部首领, 以及和谈有功的荔慈恩一人, 作为主将的谢兰胥, 只获得了一些金银赏赐。
皇帝针对性的冷淡, 明眼人一目了然。
宣旨的小太监读完圣旨,对荔慈恩说:“你就是主持和谈的荔慈恩”
“正是民女。”
小太监看了她一眼,凉凉道:“皇上要宴请十三部落的首领,届时还要你居中翻译。劳驾你跟首领们说上一声,跟咱家走吧。”
荔慈恩愣住,下意识看向荔知。
荔知点了点头。
她心里门儿清,皇帝这是有意分化他们。那位九五之尊,已经感觉到了近在咫尺的威胁。
“……民女接旨。”荔慈恩放下心来。
荔慈恩和草原十三部的首领进宫赴宴去了,其他人则打道回府。
没有庆功宴,没有欢迎仪式,甚至连皇帝的面都没见上一面。谢兰胥这支得胜之师,处境忽然尴尬了起来。
但谢兰胥不委屈,因为他知道,京都里有的是人替他委屈。
几日后,京都中已经因此流言霏霏。
皇帝此举,虽是为了晾一晾谢兰胥,却也同时凉了许多有心为大燕建功立业的武将之心。就连百姓之中,也对此颇有微词。
谢慎从已经乱了阵脚,只要错了一步,离步步错也就不远了。
……
数日后,紫微宫中。
皇帝在早朝上发了一大通火后,急召凤王入宫。
谢慎从在御书房里等了许久,凤王才拖拖拉拉地进了宫,等到见了满身酒气,衣冠不整的凤王,谢慎从心里压着的火蹭一下就冒了起来。
“你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
谢慎从随手抓起案上一本奏折向他用力掷去。
谢凤韶呆呆地站在原地,任由坚硬的奏折砸在身上。
“为了一个女人,你就连太子之位都不想要了吗!”谢慎从怒声道。
高善袖手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宛如一具没有生命的雕塑。
即便是提到太子之位,谢凤韶依然一脸消沉和麻木。从踏入紫微宫起,他就没有抬眼看过御座上的谢慎从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