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儿,你听听京中的风言风语,他们眼中可还有你这个凤王的影子”谢慎从痛心疾首道,“你如此作践自己,你母妃见了,该有多心痛”
听到母妃二字,谢凤韶的眼神动了动。
“……有父皇陪着她,她便不会心痛。”谢凤韶说。
“你是她唯一的孩子,也是朕最看重的儿子,朕知道,此前一段时间,对你过于严苛了。但那也是因为朕盼你长大心切,你的那些兄弟们,没有一个好相与的啊!父皇在时,还能护你一二,若父皇走了,你又该如何自处”
“……”
谢凤韶又开始神游天外。
谢慎从看得心头火起,但不得不压抑怒火,他的那些个儿子,能与谢兰胥抗衡的已经只此一个。
“朕知道你的心结在什么地方,自从朕发布了那道赐婚旨意,你便闷闷不乐。”谢慎从说,“朕现在才看清琅琊郡王心所图甚大,不堪信赖。荔知是个好姑娘,指给琅琊郡王的确仓促了。只不过琅琊郡王如今势大,朕即便是想收回成命,时机也不甚成熟……”
谢慎从说得隐晦,意思却很明显。
荔知在他眼中并非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可以转赠的宝物,谁让他高兴了,他就能把这宝物赠与谁。
谢凤韶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冰封的苦痛与愤怒一时高涨,袖中的双手渐渐攥紧了。面上也显露出了痛苦之色。
谢慎从还误以为是自己的激励起了作用,让凤王重新升出斗意。
“琅琊郡王现今不过是尚书左仆射,从今日起,朕便封你为尚书右仆射,你又是亲王之身,比琅琊郡王高出一头不止。能不能如意,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谢慎从摆了摆手,说,“回去拾掇拾掇自己,明日上朝时别叫人看轻。”
谢凤韶沉默不言地离开紫微宫后,谢慎从感觉心里落下了一块大石头。
他自认有识人之术,谢凤韶从小便被他重点培养,心术才智都有,端看他能做到哪一步。
如果荔知能激起他的斗意,那便给他做个侍妾也无妨。
反正一开始的赐婚,也只是想着用一个出身有污点的女子牵制谢兰胥。
只要谢凤韶能够如他所愿,和谢兰胥斗起来,他便又能高枕无忧十几年。
如此,一个罪臣之女又算得了什么。
他正为自己的聪明才智得意,忽然猝不及防打了个喷嚏。
有了今年夏日的前车之鉴,他特意让宫人在紫微宫各处烧足了碳,让各室暖如初夏,即便外出,也是裹着厚厚的皮草,怀里揣着手炉。
如何能着凉
他略有狐疑,但并未放在心上。
然而——
三日后,谢慎从便一病不起了。
本以为只是一个小风寒,却不想发展到缠绵病榻的程度。
怡贵妃为了争宠,挤走了侍疾的鹿窈,偏要守在龙床边近身伺候。但怡贵妃养尊处优的人,哪里会照顾人旁的倒还好,能学的学,能忍得忍,怡贵妃是真的一颗心挂在皇帝身上,所以一开始,倒是没有发生什么大事——
直到皇帝某日一咳,一口浓痰飞到了怡贵妃的衣裙上。
谢慎从之前没觉得咳出痰有什么——谁不吐痰他当地痞的时候,一日要吐十几口痰,那鹿昭仪,侍疾的时候总是用手来承接他的口痰,还有那些宫人,也从未因此皱过眉头。
身边没人敢表现出恶心,谢慎从也就忘记了此举的恶心。
他是九五之尊,一国皇帝,别说口痰了,便是大小急,那都是龙尿龙药。
然而,当那口痰飞到怡贵妃的裙子上时,怡贵妃嫌恶至极的尖叫划了破紫微宫的平静。
随之而来的,便是从皇帝破碎的自尊心上升起的勃然大怒。
虚伪——
恶毒——
薄情——
故作姿态——
谢慎从所能想到的符合怡贵妃此举的恶言恶语,都毫不吝啬地扔给了这个陪伴他多年的女人。
当惨白着脸的怡贵妃——不能再叫怡贵妃了,当剥夺了封号,降为修仪的苏嫦曦被拉出紫微宫时,谢慎从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给她投去。
在他看来,是自己多年的宠爱喂了狗。
在他看来,他不可能对不起别人,只有别人对不起他的份。
他用力地咳了咳,喉咙里总像堵着什么东西,但偶尔能咳出痰,偶尔又不能。
“太医院养的是一群饭桶吗!说是风寒,怎么这么久了还没有一点好转!”
谢慎从身体不适,心情也不好,他一暴怒,殿内便呼啦啦跪满一群宫人。
“皇上,可要叫太医院院使来看看”高善躬身问道。
谢慎从一边咳,一边点头示意。
“还有……叫鹿昭仪来。”他说,“患难才可见人心啊……”
高善不置一语,低头退下了。
殿内,又响起了痛苦的咳嗽声。
不一会,鹿窈便来了。
少女聘聘婷婷地坐在龙床边,对面色苍白,衣衫不整的他没有丝毫轻视,即便他冲着她的手心吐出浓痰,她的眼中也只有心疼。
“娘娘——”
高善递来刚煎好的汤药。
浓烈的中药草苦味飘荡在空气中,里里外外放置的炭盆散发着热气,蒸腾着空气中的苦涩。
鹿窈接过高善递来的药碗,用汤匙轻轻搅拌着乌黑的药汁,缓缓吹着。
她翘着小指,指甲上涂着鲜红的丹蔻,如她本人一般鲜嫩。
谢慎从不禁看出了神。
等到药的温度差不多凉了,鹿窈用汤匙喝上一口,确认温度怡人,才耐心地服侍他喝下。
比起苏嫦曦那个凉薄虚伪的女人来说,不知好了多少倍。
“窈儿啊……”
谢慎从握住她的手,深情道:
“这两次生病,你待朕都全心全意,朕一直看在眼里。如此品行,区区昭仪之位怎可配你今日起,朕封你为德妃,嘉奖你之德行。”
鹿窈又惊又喜,连忙要跪下行礼谢恩。
谢慎从将其拦在身边,继续道:
“这里没有旁人,你我无需多礼,如民间寻常夫妻即可。”
鹿窈一脸羞涩地偎依在谢慎从身边。
“待朕好了,还要与你再生个儿子。”谢慎从轻拍着鹿窈的肩膀,甜言蜜语道,“到时,这偌大的家产,也要与他继承。”
“那皇上可得快些好。”鹿窈抬起头,仰望着九五之尊,娇嗔道,“臣妾都快等不及了。”
谢慎从最吃这套,他哈哈大笑,十分快慰,尚觉自己少年。
高善沉默不语,立于帘下。
阖宫宫人也都垂头不语,敬畏沉默。
他沉醉于天下无敌的幻象之中,浑然不察,怀中之人眼底的冷漠。
皇城之外。
谢兰胥坐在窗台下,同处一榻的荔知身上披着谢兰胥的大氅。
两人都在赏雪。
窗外的雪,仿佛永远不会停歇。
一片片,一颗颗,仿若春风中飞扬的幼小的蒲公英。
漫天的新生命。
“一切就要结束了。”谢兰胥若有所指。
荔知望着那飞扬的碎末。
“……是啊。”
第113章
自皇帝偶感风寒以来, 早朝已罢免十五日。
这是谢慎从登基以来从未发生过的事。
这位皇帝虽然兴趣广泛,时而热爱钻研木工,时而热爱挥洒画笔,时而又沉溺于美人乡, 但总归还算勤政, 登基以来,除非病重, 无一日罢朝, 哪怕是万寿节也依然如此。
皇帝的龙体成为朝臣们关心的重点, 无论有没有私心,请立太子的奏折一封封飞向紫微宫。
请立太子, 便是触了谢慎从的逆鳞。
然而这一回他的病情来得凶猛,并且丝毫看不到好转。即便他发作了好几名官员, 都无法阻止朝中的请立太子之声。
谢慎从恼羞成怒, 在紫微宫前活活杖毙了一名谏言的言官。
杖毙宫人事小, 杖毙官员事大。
在高善回禀谏言的言官被打死之时,谢慎从便后悔了。
他大怒, 拍着床质问高善手下的人为何下手没轻没重,却忘了是自己下令打这三十大板的。
对于年轻的官员,亦或武官来说,三十大板或许不算什么。
但对一个年过半百, 须发花白的文官来说, 三十大板,便可要他的命。
即便他有心遮掩, 但这又是他能够遮掩的吗
皇上杖毙了一名言官的事情很快便传遍了大街小巷。不光百姓不安, 朝廷百官也都人心惶惶。
“朕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 必须让朕尽快好起来!”
谢慎从在紫微宫大发雷霆, 龙床下跪着战战兢兢的数十名太医。
“皇上尚咳着,病症还未完全解除,还是安心休养的好啊……”太医院院使大着胆子说道。
“你看如今这局面,朕还能安心休养吗!”谢慎从怒声道,“要不是你们这群废物,朕也不会……咳咳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