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尘正捏着眉心,他肤色白如新雪,眉宇清隽如墨,浓密的长睫似有些濡湿,在眼下投下一片暗色,远远看去,竟似一尊釉色清透精美易碎的瓷像。
这下就连徐威也难得有些晃神了,他追随谢尘多年,几乎从未仔细瞧过他的容貌,纵然世人都称赞谢尘风姿俊逸似谪仙人,可在他们这些忠心耿耿的下属眼中,三爷身上威势之重已完全盖住他的姿容样貌。
可这一刻他却真切觉出了三爷容貌之盛来,似是那种强硬的外壳被敲碎,露出里面柔软脆弱的内核。
不过也只这么一瞬,下一刻谢尘放下手看了过来,眸光冷冽,气势逼人,让徐威以为刚刚三爷那瞬间流露出来的脆弱,是他的错觉。
谢尘刚刚做了一个梦,是这两年来经常做的一个梦。
他梦见那个繁华喧嚣的夜晚,东临阁的高台上她临风而立,巧笑倩兮,眉目嫣然。
他听见自己惊惶的声音。
“茵茵,别动!”
“求你,别动!”
可是没有用,他甚至能清楚的看见她唇角勾起的小小弧度,那晶莹水润的眸子里没有半分不舍留恋。
然后,她就这样坠落下去,素白的裙角映着漫天的璀璨华光,宛若整座城都在为她献上祭礼。
他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尽力的伸出去捉她的衣摆,却只捉了个空。
那锦帛划过手掌时的柔软微凉,然后轻轻的从手中划走,冷风吹在了手上,像是数柄利刃刺在上面,一直刺到心底。
他没有抓住。
什么都没抓住。
一种莫大的恐惧忽然紧紧攥住了心脏,令他几乎难以呼吸。
像是沉入了冰冷的湖底,隐约能见到水面上的一点微光,却只能徒劳不甘的挣扎着。
等他睁开眼时,额头已满是汗水,脸上竟也一片湿润冰凉。
没人知道,这几天来,只要他一入睡,便会做这个梦,而且越来越清晰。
谢尘心里清楚,那一日她从东临阁一跃而下的身影,是他此生最深的噩梦。
而那日在定远侯府她自残见血,终究是又吓到了他。
是的,他是真的怕了。
不然不会自从定远侯府回来,便日日做这同一个梦,仿佛走不出的循环。
不然不会在听说定远侯忽然多了一个从边疆领会来的夫人时还能强忍住闯进定远侯府的冲动。
不然也不会再不敢入睡时对着烛火细细的拷问自己,究竟如何错了。
自幼时起复杂的经历,让他早早便知晓了世上最无用的情绪便是恐惧,因此他从第一次杀人之后便再没有做过噩梦。
可如今,这可怕的梦魇令他一遍遍的重温当时那种如深入骨髓的恐惧。
他盯着头顶上粗大的楠木横梁,怔怔的发起了呆。
直到听到门口李滨可以压低的声音,他才清醒过来。
“说吧,怎么了。”
徐威双手抱拳,禀告道:“三爷,刚刚定远侯府出来两辆马车,去了城西,停在了东临阁,属下瞧见马车上下来了几位女眷,里面应该有白歌姑娘。”
“东临阁?”
谢尘微微喃着眸光微住,心脏像是瞬间被丝线勒紧,仿佛陡然被拉回那溺水般的窒息中。
那感觉难忍,又难堪。
谢尘觉得自己不能再这么下去,若是不能将事情有个了结,怕是这噩梦会做一辈子。
忽然,谢尘站起身,李滨和徐威立刻都看向他。
“备车,去东临阁。”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一十九章
东临阁, 雅间中。
白歌看着窗外楼下熙熙攘攘的街市,人流如织,心中升起一种别样的畅快。
她来过数次东临阁, 可唯有今日,她是有心情欣赏景致,品尝茶点。
这几日因为定远侯府的事情多,白歌又在榻上养了几日, 因此莫小鸢在侯府中好生憋闷。
今日莫夫人被她磨得没法子, 正好听说东临阁近些日出了几道新菜, 索性一家人一起来东临阁尝尝鲜。
点好了菜, 婢女换了自带的上好香茗, 为几人斟了茶,便安静侍立在一旁。
莫小鸢拿起一块儿豌豆黄儿咬了一口,坐在白歌身边笑嘻嘻的问莫夫人:“祖母,白歌姐姐为什么叫你母亲啊?”
白歌略有些尴尬的饮着茶, 没说话。
莫夫人笑着敲了一下她的脑门,“等过几日开祠堂祭祖上香之后,你也要改口了, 莫在瞎喊什么姐姐,乱了辈分。”
莫小鸢眼睛一亮, 脸上霎时写满了欢喜。
“所以红儿她们私下里说的是真的啊, 以后我就有娘亲啦!”
“你院子里那几个小丫头惯爱嚼舌根的,以后还真得让你母亲多看着你!”
莫夫人看着她开心的模样, 口不对心的数落一句之后, 也忍不住有些酸楚。
坐在一旁的莫廷绍视线在窗外几个巷子的拐角处扫了一圈, 才转了回来。
看着眼睛发亮的女儿, 他神色也松了下来, 嘴角露出笑意。
莫小鸢心情好的很,便开始拽着白歌叽叽咕咕的说起了悄悄话,两人一边说一边笑,偶尔莫夫人也跟着打趣两句,倒显得格外亲近热闹。
莫廷绍也不言语,只是依旧看向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半晌后,他转过头看了白歌一眼。
白歌心中一跳,捏着糕点的手指下意识的一紧,龙须酥绵密的白霜洒在她的裙摆上,顺着烟紫色的裙摆滚落到地上。
身边小招轻“啊”了一声。
白歌低头看了一眼,轻声道:“没事。”
不知是在说那块掉在地上的龙须酥还是在安慰自己。
她轻轻拍了两下裙子上的粉末,扶着小招站起身。
“我出去一下。”
莫小鸢立刻好奇道:“干嘛去,带我吧!”
白歌还没等答话,就听莫廷绍低沉的声音响起。
“小鸢。”
仅是这么一句,莫小鸢就憋着嘴不吱声了,只是眼睛还眨巴着看着白歌。
白歌被她瞧的心软,摸了摸她软软的发髻,小姑娘难得穿了一身茜粉色的小裙子,头上两个发髻上还坠着白玉珠子,不似以往那种男孩儿的飒爽,多了几分玉雪可爱。
她低头凑到莫小鸢耳边,轻声说了两句。
莫小鸢顿时瞪圆了眼睛,兴奋的点了点头。
白歌又帮她整理了一下发髻上的玉珠串,这才走了出去。
·
谢尘进了东临阁,徐威招了招手,一个店小二匆匆跑了过来,给他们带路。
“大人,您说的那几位就在楼上雅间。”
店小二领着他们一路往上走,到了四楼正要拐进走廊时,谢尘忽然停住脚步。
余光中,他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顺着楼梯拾级而上,消失在拐角处。
谢尘没有犹豫,也没管那店小二的诧异,径直顺着楼梯追了过去。
李滨和徐威对视了一眼,给了那店小二一锭银子令他把嘴闭严实了,接着也跟了上去。
谢尘上了楼,发现那熟悉的背影推开了一个包间的门,随后门被关上了。
脚步顿住,谢尘停在了那扇门前。
身后的李滨和徐威也跟着停了下来,互相交换了个眼色。
半晌,谢尘推开房门,留下一句:“在外面守着。”
两人这才松了口气,待房门关上后,眼观鼻鼻观心的站在门外充当门神。
包厢里摆设雅致,别具一格,只是里面没有人。
谢尘的心“嗵”的坠了一下,目光落在那与外面观景台连接的那扇小门上。
那扇小门中间留有一拳宽的缝隙,像是有人刚刚从那走过,又忘记了将门关好。
谢尘走到小门前,缓缓推开。
门外,是东临阁视野最好的观景台。
五层楼的高度,往下看去的时候,穿行的人流像是忙碌的蝼蚁,连风声都大了许多。
他看见那纤细的身影站在栏杆前,烟紫色的纱裙被风吹的飘起,像是下一刻就要乘风飞去。
那场日日徘徊于梦中的场景,突兀的再现于眼前,令他瞬间恍惚起来。
原本燃烧在心间的愤怒瞬间被恐惧浇灭。
“别动——”
他口中嗫嚅着,喉咙里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额头一抽一抽的疼,好似有重锤在脑海中不断敲打,疼的他眼前都有些发黑。
他站在那里缓了缓,才慢慢走了过去,走到她身边。
白歌双手撑在栏杆上,上半身微微探在外面,正望着楼下繁华的街景。
谢尘在她身边站定,也不敢去碰她,只是轻声道:“这里风凉,先回去吧。”
白歌也没看他,只是依旧看着远处的人潮。
“我站在这儿的时候,总是忍不住想起那天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