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纤细的手指,指了指脚下的栏杆:“我就是从这掉下去的。”
谢尘的手轻轻颤了一下,脑海中被迫的又开始重复那个不断出现在梦里的画面。
白歌转头看他,正午的阳光有些刺眼,她微微眯起眼睛。
许是心境完全不同,现在看这人,不得不承认,他真是好看极了。
谢尘,那一晚你为什么也会跳下去呢?
白歌看了他一会儿,直到谢尘冷冷开口:“定远侯府群狼环伺,一旦莫廷绍死在战场,必会招致莫家旁系的反扑,并不是什么好的——”
“我不在乎。”
白歌看着他:“我未必活的到那时候。”
谢尘被这句话狠狠刺了一下,像是忽然清醒过来。
他看着她,像是高傲的野兽俯下头,语气干涩又急促。
“不会的,只要你和我回去,我会想办法,不论你想做什么决定,我都不会反对,我已派人到民间各地网罗名医,总会有医术高明的有办法。”
白歌摇摇头,一只脚轻巧的踏上了栏杆下的木台,身子越发探了些出去。
“你还是不明白。”
谢尘的心被勒的更紧,浑身升起了一种无力感,强忍住要拽住她的念头,生怕两人争执之间她一不小心掉下去。
“你到底要如何?”
他的嗓音哑的不像话,嘴唇干涸开裂,渗出血丝,脸色苍白,瞧着有些可怜。
白歌于是又把脚踏回了地上,歪头看着他,眼里是清明和了然。
“你怕我再跳下去是吗?”
谢尘毫无血色的唇抿着,紧紧盯着她,看着她清醒的一刀刀扎进自己心里,在自己最痛的地方反复踩踏。
“谢尘,我不会再跳一次了,因为我现在过的很好。”
白歌看着他一字一句的说。
“我有了新的身份,能让我光明正大出现在世人眼中而不被鄙视唾骂的身份,可以做我想做的事情,我的孩子也不会再是被人利用的棋子,他会在亲人的期盼下出生,我有了很多可以惦念的人和事,这样活着的感觉真的很好。”
璀璨日光下,她清透的眸子里似乎融进了碎金般闪着亮光,那里面透出了一种谢尘与她初相识时,才在她眼中见过的勃勃生气。
“所以我不会再跳一次了。”
所以,学会放手,别逼我再跳一次了。
谢尘一只手紧紧握住木质的栏杆,手背上青筋浮现,但他一直沉默着。
白歌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那栏杆上有一个凸起的木楔子,被他攥的太紧刺破了手掌。
就如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抓的越紧,伤的越深。
“成全我,好吗?”
她看着他的眼睛幽深又空洞,像口干涸的枯井。
“——好。”
好半天,她才听到他的声音。
她明白,这一场两人之间的角力,终究是她胜了。
这世上可能没人比她更了解谢尘了,那一天晚上,他随着她从这里跳下去的时候,也许就将最脆弱的东西交到了她的手上,只是她从没拿出来用过。
这一瞬间,她觉得谢尘应该是很爱她的,只是这个人的这份情,她受不起。
过往非云烟,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东西太多,继续纠缠下去不过是像两条缠在一起的荆棘,不断刺伤彼此。
相忘于江湖,许是他们之间最好的结果。
往事不可追,前路犹可期。
白歌走了,她从包厢里出来的时候,冲站在门口的李滨笑了笑,接着便下了楼,回到了定远侯一家所在的雅间里,点的菜已经上齐了,东临阁新出的菜果然不错,莫小鸢见她回来一边往自己碟子里夹菜,一边招呼她赶紧趁热尝尝。
莫夫人拉着她坐下来,说给她点了一壶东临阁特有的梨花饮,软甜浓腻最适合小姑娘喝。
莫廷绍看着她坐下来,随手用汤勺舀了一碗菌汤放在她手边。
白歌看着几人,忽然就笑了起来。
也许以后,除了远在江南的母亲兄长,她又有了可以记挂的亲人。
而谢尘,依旧在观景台上吹着冷风。
他能清晰的感觉到,之前那种尖锐的攥住心脏的恐惧感已经离他远去,即便他站在这个高台上。
也许是他知道,曾经那一幕,不会在发生了。
刚刚的她站在这栏杆前,身子轻轻摇晃着探出去,可她的眼睛告诉他,她不会再跳下去了,她的心境已不再是当时那种绝望和悲哀,她想好好的活着了。
她站在这曾经令两人伤痕累累的地方,用这样近乎逼迫的方式撕开了他一直不肯看清的一面,清楚的告诉他,只要他远离她,他就能得到自己最想要的。
而他最想要的,不过就是她活着,好好的活着。
只要他放手,她就能好好的活着。
谢尘在观景台上站了很久,阳光照在身上,影子在地上越来越长。
他看见了白歌和定远侯一家人走了出来,没有坐马车,而是与她身边的小姑娘牵着手说笑着往热闹的街市行去,即便离得很远,他似乎依旧能听到她的笑声。
他想起了很多事,想到最初他隔着一个院子,看见她坐在韶音阁的阁楼上,青丝如瀑,笑声清脆。
那时候,他在睡梦中都会被阁楼上她的笑声吵醒。
他已记不起有多久没听过她那样毫无芥蒂的清脆笑声。
似乎很久了。
从他为了一己私欲算计开始,她在他面前好像就总是在哭,在受伤。
她哭莫名其妙上了姐夫的床榻,哭亲人无耻的逼迫,哭与青梅竹马的被迫分离。
一直哭啊哭,哭到他的心都跟着软成一滩水,哭的他忘记了她最初的样子。
他本来喜欢的也不过是那个会偷偷给心上人写情诗,会在吃到喜欢食物时欢喜的眯起眼睛,会在输了棋局时不服气的皱起鼻子的小姑娘。
可不知怎么的,最后就成了副再也挽不回的烂摊子。
也许他确实不知道怎么样去爱一个人。
小时候在道观里总是吃不饱,每次吃饭的时候都会不管是什么东西,先拼命塞进嘴里,咽进肚子里,食物只有吃进去了,才不会被抢走,哪会细细品味是什么味道。
也许是那时候留下的毛病吧,即便长大了也是想要的东西便要想尽办法得到,有了权势后也不过是多了一层遮羞布,从粗暴的抢,变成了体面些的算计而已。
对于人,亦是如此。
想要的便要占有,无所谓去品尝滋味,也因此错过了太多。
那些本应是美好温暖的情绪就这样被匆匆的掩盖在那强烈的占有欲之下,以至于他很长时间都分辨不出自己想要的到底只是一个柔软漂亮的皮囊,还是那些会令人他产生那些瑰丽奇妙情绪的人。
直到失去了所有,才明白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他还真是笨拙的可怜。
天边残阳余晖尽去,星子温柔的点缀在幽暗夜空中。
刚刚李滨实在是等不下去了,生怕自家三爷受的打击太大,一个想不开就从这京中除了城楼外最高的高台上跳下去,拽着徐威硬着头皮跑去看了一眼。
然后就看见谢尘站在那栏杆边,看着楼下街市,像是一块浑然没有知觉的石头。
李滨冲着徐威使了颜色,赶紧说点什么劝一劝。
徐威茫然的看着他,你一个近身随侍这么要求一个暗卫是不是过分了点。
李滨心中暗骂了两句真是没一个能指望上的,接着开始绞尽脑汁想着说什么能让自家三爷稍微好受点。
只是还没等他想出来,就听谢尘道:“去要两壶酒。”
“啊?”
李滨愣了一下,接着就被身边徐威踹了一脚,连忙跑出去找店小二了,
于是这个晚上,谢大人喝得烂醉如泥,趴在观景台的栏杆上,吐到最后只剩下掺了血丝的水,将李滨和徐威吓得胆战心惊,最后毫无意识的被两个人抬上了马车。
而这一整夜的白歌睡得极为安稳。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二十章
初夏的时节, 最是一年好光景。
白歌坐在定远侯府后院的小亭里,与莫夫人一同教莫小鸢下棋。
看着莫小鸢抓耳挠腮的样子,莫夫人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也就是你有这个耐心还教这皮猴儿下棋, 她哪是这块儿材料?”
白歌打着扇子,笑了笑:“其实小鸢聪明的很,只是不定性,棋道养性子, 她性情活泼舒朗, 若是再能学会沉下心, 母亲将来就不必担忧了。”
莫夫人摇摇头, 叹气道:“还不是阿绍打小给打的底子, 我说什么也不管用也就懒得费力气,你瞧瞧她哪像个名门世族的贵女,活脱脱一个斗鸡走马的衙内做派。”
她用指头在白歌的手背上点了下,道:“你说说, 这将来怎么嫁得出去?”
白歌将莫小鸢棋盘上一粒白子填了上去,道:“小鸢这样也很好,女儿家何必都要一个模子刻出来般无趣。”
莫夫人摇摇头, 她本以为白歌这样江南出身水一样柔的姑娘能将莫小鸢教导的更像世家淑女,却不曾想莫小鸢的仪态确实比以前好了不少, 学识也有长进, 起码字识的多了些,可是其他方面白歌却与莫廷绍的意思一致, 就是没必要太过约束, 怎么开心怎么来。
“你们这样倒显得我想的愚了。”
白歌放下扇子, 给莫夫人斟了杯茶, 哄道:“母亲本就是个开明人, 原也不在意这些俗世看法,不过是担忧小鸢前程罢了。”
“不过女子这辈子,嫁入世家贵族看着风光体面,实则内中滋味只有自己知晓,我倒觉得小鸢将来就随她喜欢,想过什么样的日子都有小侯爷托底,最是舒心。”
莫夫人想想又觉得不放心,叹道:“哪有你说的那般容易,世事无常,若是家道中落如何,还不是要受苦。”
白歌又拿起那把团扇扇了扇,许是有了身孕体热,这刚入夏她就开始冒汗了。
“那就算是嫁了高门,娘家家道中落一样要受苦,有何分别。”
莫夫人一时噎住,又听白歌淡淡道:“女子在世本就艰难,无论作何选择其实不过是随波逐流被推着走,既然如此,不如万事随心,好歹是快活过的,不亏在世上走一遭。”
莫夫人仔细想想也是这般道理,于是轻叹一句世事多艰,又看了看白歌尚未显怀的肚子。
“我就盼着你这胎是个儿子,将来小鸢也有个兄弟依靠。”
白歌摸了摸小腹,没说话。
她知道莫夫人的想法,包括莫廷绍都是这般想的,若是个儿子,便可袭定远侯的爵位,还能敲打莫家旁□□是再好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