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到二人探寻的目光,卓观不自然地咳了一声,开口道:“长公主殿下要巡访之事在朝中的确掀起了轩然大波,反对者众,大体上都是拿祖制做文章的迂腐之话,陛下与首辅大人在此事上,倒是难得站在了同一边。”
“嗯,接着说。”
“吵了两日,群臣也作出了些让步,却仍是觉得深宫女眷独自代表皇室出行极为不妥,要新选的驸马陪同着前去,方肯罢休。”
“一帮老顽固。”苏欢嘟囔道,“那裴先生……首辅大人,他居然能同意?”
“听闻首辅大人当时脸色确实差到了极点。”卓观缓缓道,“不过后来,他还是点头了,所以臣便来了。”
苏欢张了张嘴,惊讶道:“他这人极能吃醋,我还以为他会气得够呛,杀几个人泄愤呢。”
“他当然可以杀,但朝官是杀不完的,众人之口也是堵不住的。”
卓观平静应道,依旧坐得笔直。
“依臣拙见,他并不想让长公主成为众矢之的,他做出让步,长公主此次巡访,便会是朝中一致决定的结果,而非强权所致。”
“卓公子,倒是让人刮目相看。”江禾轻笑一声,“善辨时势,不卑不亢,不愧是骠骑将军最看重的儿子。”
“殿下谬赞,殿下也让臣好生敬佩。”他略一拱手,“知此时不宜露面,便从头到尾皆未出现在朝堂之上,隐去锋芒,任凭安排,这才让群臣放松了些警惕。”
“他们不过是担心,前朝女帝之事重演罢了。”她哂笑道,“皇兄是我身边唯一的亲人,自小便宠我护我,我即便是有这能力,也不会做出这般令他寒心之事。”
“是,殿下绝非薄情之人,大沅得殿下,实乃社稷之福。”
卓观垂首奉承着那些他早已烂熟于心的话,踌躇片刻,竟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径直跪到她跟前。
“此一途,臣会鼎力护殿下周全,不会让殿下受半分伤害,还望殿下回京之时,能够收回成命。”
江禾微微蹙眉:“你是何意?”
“……臣心有所属,并不配做殿下的驸马。”
第62章 命悬一线
“放肆!”苏欢抢先一步怒斥道, “长公主殿下选中你是你的荣幸,只有她退你婚的份, 你哪里有提这要求的资格!”
“好了。”江禾拍拍她的手, 眸中平静,“你这般大胆,可经过你父亲允许了?”
卓观紧紧抿着唇, 摇了摇头。
“罢了,旅途劳顿, 甚是无趣, 你同本宫讲讲你这心上人, 有意思的话,本宫或许就准了你。”
她都这样明晃晃地递给他台阶了,可他仍是低着头, 望着下方出神。
“那算了。”她伸出根手指挑起他的下颌,又在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轻轻抚摸着, “卓小将军生得的确不错, 本宫便勉为其难收了吧。”
“殿下。”他终于开了口, 整个人微微发抖,“臣并非不愿告知殿下, 只是臣爱慕之人……只是臣的一个婢女。”
“连你都觉得她的身份羞于启口, 又有谁会看好这桩婚事呢?”她淡淡道,“就算本宫退了你的 婚,你大抵也无法如愿以偿。”
“……”卓观沉默片刻, 方叩首道,“臣明白了, 谢殿下。”
“你还知道指导别人的感情。”苏欢在她身侧小声道, “自己的都还是团乱麻。”
“你一天不提这茬, 就活不下去是不是?”她笑闹道,作势去推她,“渴了,快去给我倒茶。”
“好好好,这么快就学会使唤我了。”
她二人十分相熟般地斗着嘴,让卓观一时间有些无所适从,他默默起身坐回角落,抱着一柄剑,在面前展开一幅大沅山河图。
帝京偏北,再加上考虑气候原因,此一行便先直奔南方边境,再经由各座主城,逐步向北,抵达北境时,再行折返。
皇室巡访,自是有人开路报信,是以走走停停数不清多少日后,江禾才终于看到了熟悉的岭南风景。
“怎么感觉,比上次来要走得久了些。”
“这是皇家车队,又无紧急灾情,匆匆忙忙恐会失仪,便一路缓行。”
江禾轻声向苏欢解释道,又朝着急忙迎上来的官员温和一笑,毫不怯场地应对着。
她来此处,无非便是翻翻账,查一查文书往来,亲自走访下当地百姓,故而绝大多数地方官都尽全力配合着,有那负责任的,还会拉着她走遍各个角落,陈述百姓所愿,以求上达天听。
偶尔也有些不长眼的,捏着她的身份大肆批判,通通被她抓过来打了一顿,又好生查了下他们的政绩,夸大造假之处,她尽数记录在侧。
每隔半月,她便会换上一个地方。
在江南一带停留时,伴着风中淡淡的桃花香气,她于一方小木桥上,收到了裴渊的第一封书信。
“江南多雨,水寒风凉,切记添衣,书院诸事皆顺,无需分心挂怀,盼归。”
寥寥数语,却让她有些心安,奈何巡访之事众多,日日皆要去当地的不同官署视察一番,她往往是看过了便顺手放在一边,直到想起来时才信手一封寄回帝京。
她信回得不及时,而裴渊那边却次次准时送过来,起初相隔一月,随后便是二十日,十日,她便知,她离京城是越发近了。
“近来暑气极盛,日间难熬,莲子羹幼时常饮,今亦甚合时宜,其方手书于信后,可交由随侍调制。盼归。”
“秋风渐起,此地沙尘尤多,不宜往来街中,可稍缓数日再行巡察。书院新入学子众多,日益繁盛,勿念,盼归。”
她这一路上所收到的,尽是他的关怀与对书院状况的陈述,却从不见他说自己近况如何,偶尔她好奇回信去问,也只得二字“尚好”。
他这不可一世的百官之首,爱她爱得炽热,孰料落笔时却十分小心翼翼,生怕轻薄了她一般。
思及此处,她也会忍不住笑上一笑,随后又在风中打个寒颤。
“想你家裴先生呢?”苏欢歪着脑袋凑到她身前,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调笑道,“这都快冬日了,仔细算算咱们都出来半年了。”
“嗯,去完北境最后一处,便该回京了。”她将厚实的斗篷裹了裹,“这一路上虽也遭到不少质疑,但好歹还算顺利。”
“见识到长公主殿下的手段,再不服他们也得憋着。”苏欢轻哼一声,“我也算是大开眼界,贪银子的,作威作福的,这些地方官真是为所欲为。”
“无妨,大部分地方都是风调雨顺,官民齐心的,大沅又是个丰年。”
说着,她迎着寒风,踏入了祁连城的官署。
“参见殿下。”那主事之人名唤徐彦,堆着笑将她往主位上引,“这些都是祁连城近些日子的账簿,年底进京述职时,下官也会带去帝京。”
“好,徐大人不必客气。”江禾应道,轻车熟路地翻开那账本,却忽然一下怔住了。
这个手感……这绝不是帝京年年分发下去,供各地记录账务的白鹿宣!
“怎么了吗,殿下?”徐大人迟疑道,“可有何不妥吗?”
“无事。”
她镇静答道,心底却如翻涌的波涛般五味杂陈。
这些日子里,她也未尝没有见过账本里有作假的条目,可伪造一整册账本之事,几乎是闻所未闻。
若她猜得不错,那此人未免太胆大包天了些!
这事并非目前的她所能掌控的,她必须回去禀报皇兄再做决定。
她装作不知情的样子仔仔细细看完了一整本后,方开口道:“祁连城的账务一向做得好,齐齐整整,本宫看着也舒心。”
“殿下谬赞了,下官职责所在。”徐彦恭谨道,“殿下抵达我祁连城之时便已不早了,眼下天色愈深,北地苦寒,不若殿下先行休息,明日再去转转。”
“可以。”江禾不动声色地允道,带着人便向外走去。
“来人,为长公主殿下带路!”
徐彦喊完这一嗓子,看着她的背影,面上挂着的笑逐渐冷了下来。
立在他身侧的小官见状立即道:“大人,长公主似乎是发觉了什么。”
“不过是一个公主,竟然能看出这白鹿宣是假的。”徐彦冷笑道,“看来,是留不得了。”
“这……大人,她可是当今圣上唯一的妹妹,杀了她,我们都会没命的!”
“放她回京,你觉得我们就能有生路了吗?这北地多豺狼,她若是一个不小心被狼吃了……”
“下官明白,这就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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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确定没有弄错吗?”
是夜,苏欢和卓观都被她悄悄喊了进来,听罢她的陈述,二人无不惊异万分。
“我确定。”她斩钉截铁道,“我去过皇兄书房很多次,也曾对这纸十分感兴趣。”
“难怪那位徐大人要匆忙赶殿下走。”卓观皱着眉道,“殿下当真是聪颖,此事确实不该打草惊蛇。”
“明日我简单转一圈,便回京。”江禾摩挲着白玉茶杯,心下莫名不安,“此地不宜久留,都切记莫将今日之事说出去,一切等回去再说。”
“好。”苏欢点点头,“今夜,我和你一起睡吧。”
“殿下放心休息便是,臣在门外守夜。”
卓观话音刚落,忽凭空响起一声暴喝:“抓刺客——!”
江禾心中一惊,只听得外面脚步声大而凌乱,漫天火光透过窗纸,竟使屋内亮如白昼,还未及他们有所动作,她的门便被人一脚踹开。
“你们放肆!”卓观拔剑出鞘,挡在她二人面前,“这是长公主殿下下榻之处,你们却不清不楚闯进来,究竟抓的哪门子刺客!”
然而来者丝毫不欲同他辩驳,提刀便冲了进去,与他刀剑相接,守在附近的巡访军队此刻也急忙赶到,奋力护主,一时间,场面混乱不堪。
“殿下快走!”卓观怒吼一声,为她生生杀出条路,“离开这里!”
江禾递给他一个感激的眼神,没有多作犹豫,拉起苏欢便朝外跑,北地士兵见状,立即跟了上去。
她跌跌撞撞地狂奔着,身后士兵举着火把似鬼魅般如影随形,可仔细看来,他们分明能追上她,却始终与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她闭着眼,不知跑了多久,终于力竭摔倒在地上,眼前一阵眩晕,她努力想去看,却只看到一片漆黑,身边的苏欢也不见了踪影。
“欢欢,欢欢,你在哪?”
她费力地爬着,哭喊着,可目之所及之处,除了枯枝与沙石,再无其他。
刺骨的寒风袭来,她终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明白,必是徐彦想要杀人灭口,想让她死在这荒郊野外,而她决不能让他如愿。
她渐渐习惯了这夜色,借着黯淡的月光一点点向回摸索着。
太冷了。
她完全没来得及披上厚袍子,故而在看到道旁一座废弃的房屋时,纵是心中害怕不已,还是硬着头皮转了进去。
否则,她当真要冻死在这冬月里。
她寻了个角落瑟缩着,等待天明。
昏昏欲睡之际,她忽然感到有什么东西在啄她,费力抬眼看去,才发觉竟是裴渊的那只信鸽。
自她回到京城附近的城池后,裴渊为求快捷,便不再差人送信,反而换了他训练多年,用来传密令的信鸽与她书信往来。
“我在这里,你居然也能找到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