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梦舟半抱着施绵,捏着她下巴,正往她口中灌药。
贵叔迅速过去,脚步声惊动对方,迎来一双阴沉警惕的双目。
他在动手与否之中犹豫了一瞬,干脆地上前接过施绵,无严梦舟一齐往她口中灌去。
具体经过不得而知,但严梦舟在救人没错。
两人均未出声,直到药碗转空,贵叔从严梦舟僵硬的手掌中夺过药碗,严梦舟目不转睛地盯着仍紧闭双目的施绵,涩声问:“喝了药……还有性命之忧吗?”
贵叔道:“过会儿看看。”
他将施绵抱回厅堂,看见了墙面上留着的那把匕首,脚步一顿,转个弯把人抱到竹楼上去了。
严梦舟独自驻足在小厨屋前,雨后初晴,月亮似乎格外的亮,风声簌簌,虫鸣不歇,无一不在展示小叠池夜晚的宁静安详。
若非空气中残留着的浓郁草药味道,与他袖口沾到的药汁,他都要怀疑是不是他做了梦,其实今晚平淡无奇,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严梦舟伫立着,人在月光下,心却仿佛沉入不见底的深渊,冰凉的深渊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捂住他的口鼻,恨不得将他溺死。
他在七岁那年死在流寇中才是最好的结果。
直到感受到指尖湿润,他猝然一颤,低头看见一抹血迹,认出那是在施绵嘴角沾到的。
严梦舟摸着右手的食指关节,合眼平复着情绪,许久,双目恢复光亮,跨步进了厅堂,拔下了那把匕首。
他向外走去,迎面撞见菁娘。
菁娘是刻意算着施绵服药的时间的,知道自己脚程慢,就让贵叔先回来,以防真的出了意外。
闻见浓郁的汤药味,她往屋中瞅了一眼,没看见施绵,只看见桌面上的狼藉与地上的碎片,一下子慌起来,尖声责问:“你做了什么?我家小姐呢!”
护卫的行为涉及严梦舟不愿提及的私事,如果可以,他不会对任何人诉说。
但今日施绵所遭受的无妄之灾,他难辞其咎,必须给个答复。
“与严小公子无关,是小姐自己嫌烫误打翻了药碗,弄脏衣裳回屋更衣去了。”贵叔的声音突然传来,抢在严梦舟开口之前回答,“还好你细心多备了碗药……下回还是你盯着喝吧。”
严梦舟神色一怔,看向贵叔。
菁娘也愣住,“小姐自己打翻的?”
贵叔刚从楼梯下来,说道:“不然明日你自己问……对了,我刚送了热水上去,小姐说困了,洗漱后就要睡下,让你别去吵她了。”
菁娘早年给人做下人,因为不肯给七十岁的老爷做妾,被扔进冰池里教训,打那留下了病根,再也无法生育。几年前被施长林买下来照顾施绵,后来与贵叔成了亲。
他二人没孩子,施绵身边无父母,慢慢的,就把施绵当亲生女儿养了。
在菁娘心中,贵叔当然不会害施绵,也没必要用这事哄骗她,毫不犹豫就信了。
“真是对不住……”菁娘很是窘迫,卑微地致歉,“严小公子,是我想岔了……”
严梦舟与贵叔对视一眼,将匕首藏在袖中,点了下头,踏出竹楼。
他有过劣迹,菁娘知晓今日的事是因他而起,必然更不待见他。他与贵叔之间没什么情分,贵叔没有理由为他遮掩,只能是施绵的请求。
所以她该是醒了的。
贵叔没有声张出来,她暂时该是无事的。
厨屋中多出的那碗药、菁娘脱口而出的责问和去而复返的贵叔,这几样足够证实菁娘的意图了。
若非菁娘多了个心眼要试探他,或许今晚他真的要背上罪孽了。
严梦舟径直找到袁正庭,“我要回宫一趟。”
袁正庭近日闲暇,对农耕工具有了些兴致,正在对着烛灯研究耕具的改良,闻言诧异,“何时动身?”
“即刻。”
“即刻?可是出了什么事?”袁正庭合上书询问,见他不答,又道,“殿下稍待,老臣这就差人收拾行囊……”
“不必,我独自回去就好。”严梦舟转身出门。
袁正庭喊不住他,蹒跚追出去,只看见月色下疾驰而去的马匹和手忙脚乱的护卫。
护卫翻上马背,对着袁正庭行了个潦草的拱手礼,急匆匆追赶上去。
就在严梦舟离去的第二日,东林大夫带着徒弟回到了小叠池。
最高兴的要数菁娘,帮着大夫整理行囊,说道:“师父你可算是回来了,我家小姐昨日受了寒,今晨气色很差,起床都没力气。要不是师父你回来了,我就要让阿贵去镇子上请人来看了。”
东林大夫来不及与袁正庭叙旧,先去看望了施绵。
施绵躺在榻上,眼珠子越是水润有神,就显得面色越发憔悴。
东林大夫给她把过脉,眉头紧锁,问:“发病几次?”
“这段时日来的只有袁先生一行人,小姐没有外出,没发过病……”菁娘着急插嘴道,“每晚的药也是按时喝的,我盯得紧呢。”
“是吗?”东林大夫意味深长地看向施绵。
虚弱躺着的施绵眼神闪躲,两手抓着寝被往上提,嗡声道:“菁娘,我有点饿了。”
菁娘匆匆下去准备吃食,她才将昨日的事说与东林大夫听。
“你怎么确定动手的人与他有关?不是还有袁正庭的几个下人?”
“难道还能是袁先生的人吗?袁先生来过那么多次,从没有过意外。”施绵因为不适,声音很弱,“我都知道的,是有人想陷害十四。”
东林大夫:“这只是你的猜想,依老朽之言,昨晚就该把那几个随行护卫全部迷晕了,绑起来挨个严刑拷问,这样才周密。”
施绵从寝被下伸出手指,抓抓脸,小声嘀咕:“……一点都不像个圣手……”
慈眉善目的老大夫声音和蔼:“小丫头不知尊师重道,当心今日就命丧黄泉。”
施绵精神一震,面颊浮起两团红晕,恭敬道:“师父宅心仁厚,年高德劭,是当之无愧的杏林圣人。”
“知错能改就还有救。”
东林大夫为施绵的病情斟酌了半个时辰,落笔写下药方交给菁娘,转而去见了旧友。
袁正庭有意把严梦舟留在小叠池,便将他的身世全盘托出。
“七年前辰王谋反的事,你可记得?”
东林大夫点头。
七年前,燕王携王妃与两个皇孙在衢州避暑,宫中的先帝突染重疾,卧榻不起,辰王趁机起兵逼宫。
燕王率人回京护驾,被私下里与辰王勾结了的流寇阻拦。途中王妃带着两个皇孙被流寇冲散,只有一小队人马跟随。
辗转数日,最终王妃与大皇孙平安归来,四皇孙却意外从马车上跌落,落入流寇之中。
后辰王伏诛,先帝病逝。燕王登基后,亲自领兵剿灭流寇,奈何四皇子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多年来,曾经的燕王夫妇,如今的天子与皇后,从未放弃过寻人,这事天下皆知。
“万幸人还活着,数月前从荆州找回。”
东林大夫道:“全天下都知道天子在找亲儿子,他那时七岁,该记事了,怎会不知道找上当地官员?”
“说是伤了脑袋,以前的事全部不记得了。”
东林大夫露出耐人寻味的笑,“是真的忘了,还是不愿回宫?”
袁正庭:“他说忘了,太医诊治后判定确有脑伤,圣上与皇后娘娘、太子均无异议,那便是真的。”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宫中
子时,御书房中灯火通明,景明帝正在批阅奏折。身边候着的老太监瞟见门外低低映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外面的太监压低嗓子道:“宫门口传了消息过来,四皇子回来了。”离得再近点,又道,“说是跨马闯入宫门的。”
因为这事,值夜的侍卫吓得不轻,还以为是什么胆大包天的刺客。
老太监稍稍思量了下,先是安排人在前面阻拦,再轻手轻脚地回到御书房。“陛下,四殿下回来了。”
景明帝额头一跳,放下了笔。
老太监将外面的事情润色了一番,委婉地禀上。
“你觉得他这回是想做什么?”景明帝揉揉太阳穴。
老太监见状,忙上前服侍,只敢挑好话说,“老奴记得四殿下年幼时特别黏人,总缠着陛下与皇后娘娘,说不准这回是想念陛下与娘娘,特意回宫探望的。”
这是假话,他知道,景明帝也知道。
深夜直闯宫门,绝不是想念父母,来清算的还差不多。
袁正庭清廉公正,敬重皇权,断然不会委屈了他。又有六皇子的事在前,现今没人敢轻易招惹严梦舟。
除非是……
景明帝壮年登基,至今已七年,在位期间勤政律己,从谏如流。私德上,他好美酒,然则酒品好,非纵酒误事之人。
朝堂与民间皆是好名声,这让景明帝很是受用。
他自负只要在位时间再久一些,功绩必能超过列位先祖,会被后世赞颂千年。
史书上赫赫有名的皇帝皆有种种诟病,大多在于私德,譬如风流情/事、君臣之谊、皇家亲情等。
景明帝不认为这是不足,却也不愿意背负这些,他要做一个完美的君主。
在已过的四十年中,他唯一认定的污点,是七年前抛妻弃子的事。
当时流寇有辰王撑腰,气焰嚣张,他可以在那时返身率亲卫救回妻儿,但会耽误时间。彼时皇城兵变,每一刻都至关重要。
一边是至高无上的皇权,一边是王妃与两个幼儿,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
妻儿没了还能有,父皇只有一个,掌握大权的机会也只有一次。
回京是救驾,何况在他人看来,为救驾牺牲了妻儿,是孝道。他的皇位来得名副其实,无人可指摘。
王妃能带着长子逃离困境,他很惊讶,最疼爱的儿子没了,他也很伤心。
至于幼子好端端的为何会从马车上坠落,负责护送的侍卫说流寇追的紧,慌乱中没人看清楚。
那时车撵中只有母子三人,他去问王妃,王妃泣不成声;去问长子,长子悲恸,摇头不语。
景明帝便只当那是流寇凶狠,车撵颠簸所致。
后来幼子找回,景明帝很是喜悦,也不在意严梦舟是真的忘了,还是假装的。他那时七岁,就算记得,怨恨的也只是抛下他的母后与兄长。
于是景明帝继续做好父皇,为弥补,对严梦舟尽可能地偏袒,甚至将他托付给老臣袁正庭。
现在敢招惹严梦舟的,除了严皇后,就是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