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符合我们传统的审美,不是葡萄眼圆溜溜地,也不是杏仁眼波光粼粼地,落而孤鹜,起而神飞。
她的心里无力的拉扯,现如今别人抢她的,她再抢别人的,无味且难堪,她跟那些人相比,想不出有什么区别来。
这不是她应该做的事情,也不是她想做的事情,她心里面还有个人坐在那里,束缚着她不能这么做。要是闭着眼做了,人生的黑暗便没完没了地泄出来了,一点一点的从光明里面把你拉进去,撕碎了吞吃了。
老天爷不给好日子过,她做错了什么,凭什么要不好过,元熊那么小,他又凭什么过不上好日子呢?
起点是老天爷给的,那跑多远怎么跑就是自己的事情了,想到这里,攥紧了拳头。
心里面小火苗就起来了,那凭什么的呢?你凭什么要我不好过的,我有手有脚有脑子,你再怎么磋磨我,我照旧为了好日子发癫,一股子不服输的劲儿支愣起来。
忽听背后人发问,“小子,你在这里做什么?”
桑姐儿猝不及防回首,祁兵,而且是甲兵,他们的胳膊上,都有标记!
舒充和奔忙了一昼夜,兵甲还在身上没有换下来,匆匆来家里看看情况??x?的,没想到入目一双神采四射的眼睛。
是的,你看见这个孩子,总是先看到她的眼神,不屈而倔强!
他是四祁下的一个城防甲兵,文质彬彬而带一股子弱气,看人的眼神极其和善。
桑姐儿立在那里,竭力的想让自己体面一些,一些阴暗的想法在角落里的时候能生蘑菇,可是见到人的时候,在大太阳底下,便一下遁走了,“大爷,我来投奔亲戚的,路上给人抢了!”
舒充和摘下来帽子,一只手托着在手心里,晌午头热的人像是贴在桶里的烧饼,干巴巴地晒着,“可不是,外面都乱了,我在永定门那里跟乱民撕扯了一晚上,半夜又接到上峰的命令说不要拦截了,放他们进城里来,这才有功夫家里来喘口气。”
两句话的功夫,桑姐儿便知道这是个好人,他看人的眼神总是带着同情且关怀的,“大爷,您可怜可怜,不敢到您家里去,给我弟弟一口吃的,我谢谢您!”
舒充和顺着她的视线,才看见远处还有人,叹口气,“孩子有什么错儿呢,你先不要着急。那起子人刚进城的时候没有秩序,且乱了一阵,现在朝廷想要用他们,已经下令归拢收编了,街面上慢慢会安稳的,省的他们跟无头苍蝇一样的使错劲儿了。”
要说他们做的也是好事儿,办的也是为国为民的大事情,他们勇敢而自强,给我们大家伙都争了一口气,可是桑姐儿的难处,跟谁说理去?所以她沉默,不肯说一句人家的不好。
舒充和忙从怀里掏出来芝麻饼,“来,早上发的行粮,我还没吃,都给你。”
他们是祁兵,比一般的兵勇要好得多,守城门这样的差事,也只能他们去做,坐有坐粮,行有行粮,按着人头来的。
在册的就给发,发了真到了硍节儿上了,你就得上城门楼子上看好门户了堵着!
桑姐儿砰然叩首,额头触地,“大爷,您大恩大德,我是鲁南道青城王氏孙,不敢问您名姓,念您一辈子的好。”
舒充和见她做事规矩有礼,说话又有章程,忙扶她起来,“听你说话读过书,想来也不是小门小户,不过举手之劳,不必挂齿。”
说完便面带薄红,匆匆走了,桑姐儿目送他前面走到胡同深处,敲门而入。
元熊这才敢跑过来,蹒跚着站在那里伸手,“姐——”
桑姐儿打开纸包一看,芝麻酱烧饼,料放的足足的,撑饿又下饭,先给元熊撕开一半,剩下的一半给大奶奶,“妈,快吃。”
“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去找水去,这里主家户多,必定有水,”看元熊狼吞虎咽的吃,又嘱咐,“背着人吃,剩下的收好。”
她得先喝水,喝饱了再吃点东西垫补一下,有口吃的,人就精神起来了,仔细着点吃个两三天,未必不能等到街面上铺子开的时候,到时候找个镖师,又或者便宜点儿跟着车队走,都行!
一下便跟个鼓皮一样,自己给自己打气,吹起来了。
三人仔仔细细净面,桑姐儿帮元熊衣服整理好,牵着他找到一处草棚子里面,遮风避雨。
路过舒家的时候,她认认真真地编了个草环,放在了门外的台阶上。
虽无以报,结环衔恩铭记于心。
舒家院子里姑奶奶正埋怨,“你也忒好心眼儿,保不齐是骗人的,那么一摞子烧饼,说给人家就给人家了,你倒是留点啊。”
按照祁人向来看重姑奶奶的俗语,鸡不啼,狗不咬,十八岁的大姑娘满街跑!这位年满十八岁还没有出嫁的姑奶奶在家里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
她抖擞着家里的米袋子,“您瞧一眼,禄米春秋两季才发,一年拢共也就两次,这春天才发的,就吃完了,层层盘剥下来不够数不说,给的也全是陈粮。”
按理说,家里有一根铁杆庄家,便能吃喝不愁,按照册子里面规定的银粮也够一家子吃用的了,怎么也能养活两个老人还有两个孩子,再多姑奶奶一张嘴也够了。
可是一层一层发下来,各个都跟扒层皮下来一样,到下面人手里,全然就变样了,姑奶奶心里只发愁,她不愁自己找不到一个好丈夫,只愁弟弟这一家子的日子要怎么过。
舒充和劈柴,给柴火码得板板正正堆起来,上面铺盖上挡雨的草席子,“上面说要打仗,听朝廷的意思,是趁着这会儿人多用起来,城外那些民勇涌进来几万人呢,规整起来跟洋人结结实实打一仗,咱们也翻翻身,让他们知道咱们的厉害!”
姑奶奶把米晒好又装米缸里面,“可是给二两银子?”
“为着跟洋人打,说是给双倍,行银四两呢。”
他们在祁的甲兵,有名额登记在册的,有一个算一个,坐有坐粮,行有行粮,总归饿不死。
姑奶奶便满意了,抿着唇笑,“打仗你只管看着,城门不是架起来大炮吗?打炮就是了,吓得他们立马就回去了,实在不行放鞭炮,他们也没见过这排面。”
又笑眯眯地压低了声音,“等打完仗了,再办大事儿,去收养个男孩儿来,家里也算是香火有继。到时候找关系登记在册,你的差事不能白白便宜给了别人,这份俸禄还是咱们家里的。我也能放心出嫁了,对得起爸爸生前的一番叮嘱。”
说起来孩子,舒充和就想起来那双眼睛,“我今天瞧见那男孩儿,五六岁的样子,身板儿可真正啊,那眼神看着跟个小牛犊一样,可真教人喜欢。”
不光是为了继承香火,更重要的是继承家里的这份铁杆庄稼,祖上挣来的,不能到他这里就没有了,有一份嚼谷也能养家糊口,不给家里人出去看人脸色挣饭吃,更为了他那可怜地天生聋哑的女儿!
这是家里人早就商量好的,要他说,收养两个男孩儿,他自己独生一个,没有个弟兄帮衬,到自己下面,觉得有个弟兄,小哥俩互相商量多好。
姑奶奶不乐意,祁头大拉翅儿上面的石榴花耀人眼,跟着脑袋一晃一晃地,琵琶襟坎肩上别着一串珠子,脚底下一双金鱼纹元宝底旗鞋。
她利索且体面,一举一动都透着气派,就连缀珠的银簪子,都发白发亮,不是那么地白,却爽朗而明快,“五六岁的可不行,年纪大了记事儿,跟咱们过不到一起去。要我说,扁担挑着筐,一头一个两三岁的最好!”
五月榴花照人眼,枝间时见子初成不是,她把粽叶从桶里捞出来,铜剪子咔擦咔擦地修剪,“咱们这么大的天井,孩子们在院子里玩儿,秋天结那么多的石榴,红宝石一样的分着吃,多好!”
是啊,多好的日子,舒充和想想也觉得宽慰舒坦。
他给家里担水又备好劈柴,刚擦黑就听见嗡嗡地振动,远处“砰”地一声。
炕上小桌都震动。
周边一阵喧闹,有人乐呵呵地,“放烟花还是爆仗?这么大声响,得多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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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行到水穷处
不是爆仗,也不是烟花,是打炮!桑姐儿心揪起来,她听过,当初海湾那边大毛子们就是这样放炮的!
大家挤在胡同口张望,有在炮兵营的兵勇解释,“这可不是爆仗,打炮呢,听这声响儿,隔的好似很近呢!不过啊,这炮声向来是听着厉害,实际还隔的老远呢,跟咱们打雷一样,天上下来的,落不到自己身上去!大家伙且睡去吧!”
他说的幽默风趣,又通俗易懂,大家也觉得小题大做了些。人人都有许多的见识,在这座古老的城池里看遍繁华,歌尽国威,这点炮声属实不算什么。
当年祖宗的雄风依旧在每个人心中,松锦一战称霸关外,从山海关跨过长城,扫榆林而得山西,经略中原,得山西掠尽天下之财,得山东粮秣供给图谋西北,檄文中亚,祖辈的无上荣光依旧辉煌。
舒充和少有凑热闹的,紧促着眉头嘱咐家里人不要出门,“我得去营里了,候着军令。”
紧闭好门户,要起步,突然看见月色莹莹下的草环,喟叹一声,“真是个好孩子!”
四处打量,人已经走了,他便戴上帽子,匆匆去城门去了。
城墙乱糟糟的,个个无头苍蝇一样的,上面架起来炮台,运炮弹上去,下面的堆沙包。
“爷们,你们打炮的?”他拉住人问。
那人忙的满头大汗,“哪里是我们,咱们的炮台这不还在搭呢。快,搭把手,帮我搬一下这炮弹。”
捣鼓半天,也装不进去,几个人围着,才发现不对劲儿,“这对不上啊,炮弹小了,怎么卡都不对,不对啊!”
急得跺脚,这仗怎么打?
“瞧瞧,瞧瞧,人家都打到直隶了,咱们??x?炮台还没架起来呢,到时候真兵临池下了,炮都打不响!”
有人放狠话,“怕什么,咱们的骑兵出去,大刀一样砍了他们,几十万人,一人一口唾沫能淹死他们。咱们就在这里守着,保管这南城门,不能进去一个洋鬼子!”
舒充和吃了一惊,“直隶——”
他趴在楼垛子上张望,竟然真的是直隶,一声一声地炮响,放了半宿。
城门不断地加固,紧接着点兵,所有登记在册的四祁子弟都上,全部到九门四城拱卫守护。
形势便一下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前面宋眺谷一伙子人,把德国人想要贯通整个山东的铁路拆了,也没影响他们掠取的脚步。
强盗们眼看着胁迫朝廷无法,又恼火朝廷腰杆子直起来一些,竟然想要借着民间力量来反抗他们,更要拧成一股绳子对付他们,便一下恼羞成怒,密谋直接联合抢劫了。
英美德法密令,兵分两路,一路水军舰队从大沽口取直隶,一路陆军从渤海登录直入山东。两路人马汇合,像是一把尖刀刺向帝国的心脏中枢,让这个庞然大物沉重地倒下,好瓜分它的血肉。
狠狠地打断所有人的脊梁骨,把它强有力的筋脉挑断,让它再也站不起来,屈辱地躺在这里,成为一堆白骨,给这些野狗们啃食殆尽。
不过一夜之间,各处告急,力战不敌!
整个山东沿海不过炮台四五架,朝廷海军四千余人早已在光宁十八年战死,大小舰艇共计百余艇全部沉海,诺大一个朝廷,竟然找不出一艘战舰应敌驱逐。
是日,鲁东岛城失守,山东巡抚梁士典痛哭,“先有光宁十八年,我六十万大军败退,失我威州,赔款倭寇白银数以亿计。后光宁二十二年,强盗叩我东国门,失我登州,现如今又失岛城。”
一一历数,触目惊心,“他们用的是我们的雪花银,买船买炮,买最先进的武器,训练他们的士兵,再转过头来打我们,我百万国土只怕要成焦土啊!”
在场诸公,无一不涕泪横流,哀哀垂泣。
强盗闯进来,都是手里举着刀的,血脉里面的贪婪跟粗鲁肆意地宣泄,在这片锦绣大地上践踏。
见村即焚,百姓流离失所四处躲避,经过之处,没有一个地方能够幸免。见人即杀,狠毒胜过豺狼虎豹,岛城栈道尸横遍野,海水染红连片三日不散。
山东巡抚梁士典脱帽谢罪,为山东几十万百姓,列十状罪向联军检讨,“我罪不可恕,然山东百姓无辜,多受拳民蛊惑,心地纯良,对传教士爱戴拥护,对诸国军队欢迎非常……,现愿按照诸国商议,自清门户,全力绞杀乱民!请务必约束军队,民众不扰!”
历史很多时候不是哪个人想写成这个样子的,或者他想要成为什么样子,更不是个别人内心最真实的剖析,不是对国对民的真情表白。
历史,不过是在左右夹缝中,在不可抗拒的洪流之中,在众多选择中的最佳选择!
是历史选择了你,由你口述纸写罢了。
薄薄一纸文书,几多血泪。舒充和南城门也没有守住,诺大的京城好似成了一个屠宰场,城门失守整个京城都成了人家的。帝后仓促西幸避难,城门口尸山成喇叭状的,从下往上堆砌,死战的人倒挂在城墙垛子上,不肯教人爬上来一步。
拳民们挥舞大刀,血战到底,胳膊腿都断了,还向前竭力一刺,悍勇非常。桑姐儿躲在草堆里面,看着火光映着天际,她从没见过这样让人苍凉又心碎的橘色。
她亲眼看着洋人把人赶到小巷子里,全部枪击扫射,血水顺着淌到巷尾,把她的鞋底都湿透。
她挡在大奶奶跟元熊的前面,大奶奶闭着眼,捂着元熊的眼睛,桑姐儿却不敢闭眼,怎么敢闭眼呢。
她抓着胸口硬邦邦的金锁片,想钱财到底算什么呢?不算什么,一点也不算什么,外面的那些人抢过她的钱,可是现在扛着大刀拼命的,也是他们。
都是她的骨肉同胞,她的兄弟姊妹!
她要记住这些,永远不会忘记。
她想如果有幸还活着,一定要成为一个跟现在不一样的人,拼尽全力,再不要受这样的屈辱,再也不要。
胸口鼓着一口气,窝囊的咽不下去,吐不出来,闷的要发疯一样的。
她记住他们的模样,络腮胡子高大地像是狼,鬼一样的眼睛里面冒着绿光,她看着他们拿着枪把子砸门,砸开的就把人杀了抢了,没砸开的就连门上的铜环都给他们拆卸走。
遇见大户人家,必定进去扫荡,有不堪屈辱的大户,男女皆投寰自尽,不堪受辱!
元熊躺在那里闷咳,眼巴巴地问,“这是山西吗?”
他病了,他没吃过苦头,也没出过门,舟车劳顿又落雨着凉,热水都喝不上一口,前几天就烧热,后面又延伸到了五脏六腑,咳嗽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