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暮拿眼神一扫,若放在往常,对方的家仆便自觉地开门迎他进去。今日倒怪了,门边上两个护卫身姿笔挺,瞧他的眼神也算不得恭敬。
许暮压着火气问:“人在里头么?怎把门关得死死的,今日的事是谈还是不谈了。”
带路之人瞧这位祖宗动了怒气,连忙朝护卫使眼色,但人家还是不动如山,同里间的主子通报一声才开了门。
许暮迈入门前,瞧见那护卫手臂结实,线条分明,恍惚下竟觉得比知府大人家中的护院更为勇武有力,心里有些奇怪。
许暮大步迈进房中,瞧见曾有一面之缘的知仁堂管事,脸色一沉,正要开口指责,余光却瞟见一位明眸皓齿,雪肤花貌的小娘子,心下的那些火气一瞬间便消了个干净。
许暮常去青州城内办事,同那些投缘的公子哥同进同出,但他这二十多年从未见过这般美貌的小娘子,只觉得被座中美人瞧上一眼,骨头便酥了,恨不得凑过去温声细语地同人说话。
稍微动了动脑子,许暮便猜出了美人身份,不由心底微动,强装出两分正经神色来。
谷宁站在中间,恨不得上去将许暮的眼睛剜下来。待许暮问了,才压着火回道:“这便是我们知仁堂的东家。”
许暮接过茶,轻轻地放在桌上,笑道:“小姐心善。我说是谁动了心思,想做这费时费力的麻烦事,原来是有菩萨心肠的富家小姐。”
这回有姑娘撑腰,且带了许多护卫,谷宁明目张胆地狠狠瞪着许暮,许暮却一无所觉。
谷宁道:“前几次见面,二爷说办学一时许家早有想法,不知道许家大爷那里可有了章程?”
许暮听到自己大哥的名号,点了点桌面,扬眉道:“我在这儿,需要问我大哥么?”
谷宁默了默,又道:“上回二爷传话,说还是师父教徒弟,一个一个带出来为好,把几十人放在跟前教养,怕有人学艺不精,在外面坏了名声。照二爷的意思,这事是办还是不办?”
之前只为了把知仁堂的人打发走,自然怎么说都有他的道理。谷宁连续发问,许暮不由心虚地摸了摸鼻尖。
“这办学自然是好事。但你也是做这行的,也知道内情。有些师父管教的手段用得厉害了,底下的徒弟便叫苦连天,但学本事哪有不吃苦的?”
许暮抿了口茶水润喉,续道:“莫说劳累一些,便是为师父洗衣做饭也是应当的。青州这处,还真没人办学。你说,若开了学舍,这些人吃不得苦,全跑了又怎么办?”
谷宁心道,若真吃不得苦跑了,他还得为人叫好呢。
自来跟人学艺便要受罪,若想学至娴熟的境界,在师父师娘管教下不知道要吃多少苦。
许暮看谷宁不说话,正想再说下去,却听到一道轻柔的嗓音响起:“除去这个,不知许家还有何等难处?”
许暮怔了怔。有什么难处,不还是凭他一张嘴?
但见到知仁堂背后是这样一个小美人,许暮变了想法,温声道:“其他的麻烦,说大也不大。全看小姐心意。促成此事,可是要一大笔银子,还需要一些官场上的路子。”
谷宁道:“我们怎会不知。”
许暮似是满意地点点头,又往舒沅身上投去一眼,只可惜中间隔着珠帘,看不分明。
“这些事都好说,你们不是本地人,初来乍到的没有人脉,若有走不通的路子,你们办不成,我还不成吗?”许暮神色飞扬地说完这番话,然后左右巡视一圈,但都没如愿听到恭维之语。
罢了。等八字有一撇了,再谢也不迟。
许暮走后,谷宁才道出不满:“姑娘也看见了。在青州这片,许家势大,旁人有理也是说不过的。”
舒沅擦了擦手,缓缓站起:“正好。旁人管不了这事,我能。”
谷宁心绪复杂,闻言神色稍缓。这许家几位主子不通医理,早就把祖训忘了干净,如今只管敛财,把学徒当牛当马使唤,小学徒们苦不堪言。
许暮话里话外想试探知仁堂的来路,舒沅也想看一看,是什么人借着许家在这上头敛财,且纵得他们如此无法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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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客栈时,马车缓缓从街市路过。小贩叫卖声不绝于耳,食肆小摊前的人也多了起来。
派去接人的护卫应当也见到人了。马车停在客栈前,舒沅从车上下来,还没来得及过问,转头便见到了她派出的那一行人。
舒沅心下疑惑。祝先生业已年迈,哪经得起这样颠簸。
为首的侍卫驱马上前,比马车要先到一步,近前低声回道:“我等行至半途见到山匪踪迹,本想上前帮忙,但到了跟前,却发现是太子殿下。”
说话间,落后一步的黑漆马车到了眼前。舒沅抬眼一看,还没见得薛承璟,便一眼看到了跟随他的侍卫。刀柄沾血,衣角染尘,便是袖角衣摆也沾了血滴。
车帘从里掀开,薛承璟神色从容,姿态随意地坐于其中。他微抬起头,面白如玉,眸如点漆,经过的路人无意间瞥见,目露惊艳之色。而他在人群中轻易寻到舒沅,极轻地笑了笑。
薛承璟走到天光下,停在她身前:“怎么还不进去?祝先生受不得劳累,至少还要半个时辰才到。”
舒沅没想等他们,闻言,又看了他一眼。
他是什么时候识得祝先生的?
薛承璟随行的侍卫一时不慎,受了点小伤,谷宁连忙把人带去包扎。反观薛承璟,不但没有受伤,一身上下不沾半点血污。
“你怎么会在此处?”
“为政事而来。”薛承璟抬眸看她,静静端详:“沅沅这一月以来,玩得很是开心?”
舒沅垂眸,抿唇不言。若非昨夜做了那个梦,的确是挺快活的。
不想还好。一想起他在梦中把她的手按往他脖颈间最为脆弱处,舒沅便感觉指腹发烫,忍不住揉了揉。
灵光一闪,舒沅忽而问道:“你如何知道祝先生那处有了麻烦?”
方才他目光关切,语声温和,劝她不要在外面等候。可他分外仔细地看着她的反应,仿佛她对梅晏之有一丝牵挂不舍,梅晏之便没有安稳到此的必要了。
薛承璟羽睫纤长,眸色黑沉,闻言直勾勾地看向舒沅,一字一句道:“沅沅不是知道么?”
他当真对梅晏之动了杀意。舒沅怔了怔。
第95章
◎无有不从。即刻改过。◎
从祝先生友人所住的山上下来,直到万余县,途中大半都是荒无人烟的山路。
若他当真对梅晏之厌恶至此,何惧找不到下手的机会。
舒沅心跳快了几分。一时间甚至想到,梅晏之若与祝先生遇险,梅晏之定会尽力保护老师,这岂不是又多了一重危险?
比起同行的其他人,谷宁对万余县多几分了解。这些天谷宁时常候在舒沅身侧听用。
薛承璟目光从舒沅身上移开,还不用开口,谷宁便自觉地挪了过来:“殿下有何吩咐?”
薛承璟声音温淡:“这客栈的上房已住满了人。你去其他地方看一看,为祝先生找个合适的落脚处。”仿似周到又妥帖。
这事是应当办妥的。谷宁松了口气:“小人即刻便去。”
适才这位殿下同姑娘说话时的神色,寒意逼人,简直像是来抓捕要犯的。
舒沅闻言,亦是放下心来。
定是她又会错意了。
梅晏之这些年沾了他的光,受尽优待。舒沅前两年便担忧他们二人不合。但薛承璟对荣华富贵向来看得淡,似乎并不在意梅晏之得了那些好处。
他们几乎没说过话,这一年里,一个去了西疆,一个随师南下,哪有碰面的机会?
好端端的,他哪能无端厌恶了梅晏之。
舒沅为梅晏之安稳无恙感到开心,又忍不住为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感到羞窘。
远离京城的日子,她见不到他,心头的尴尬便逐日淡去。
但他就在几步远的椅中坐着,姿态悠闲地品茶,时不时地看来一眼。
她从前怎么就没发现他会这样看她?那些笨拙的试探问询岂不是全都被看在眼底了。
舒沅勉力平复心绪,转而问道:“你身边只跟了三四人,怎么把其他随行的侍卫全派了出去。遇上歹人又如何是好?”
薛承璟眸光一顿,轻轻摩挲着茶盏,唇角微勾:“你会担心他们。”
舒沅眉心一拧:“难道我不会担心你么?”
薛承璟靠在椅背上,搭在扶手上的手臂结实有力,他轻轻抬眼看向她:“沅沅不用担心我。我和梅晏之不同,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在战事不休的西疆都能保全自身,这山野间不成气候的山匪又怎能伤到他。
舒沅如今在他面前就像个做贼心虚的小骗子。她从前的用意他心知肚明,只是暂且没有拆穿罢了。这种感觉最是磨人。
不多时,知仁堂的小药童又找了过来。舒沅松了口气,连忙起身逃走了。
午时将近,两辆马车驶至门前,一位白发老者在旁侧年轻男子的搀扶中下了车,正是祝老先生。
梅晏之陪着老师往里走去,远远地便看到了一路护送他们的侍卫,看样子屋中的那位已经知晓他们到已然来。
梅晏之经过这一年多的历练,心性沉稳不少,但此时心绪仍起了些许波澜,行走的步伐不自觉地慢了下来。
那门扉从里推开,李瑞福迎二人进屋。
祝先生缓步入内,行了一礼:“谢殿□□恤。”
薛承璟同祝先生说了几句话,轻笑道:“此行有事在身,需遮掩身份。还请先生在外平常待之,莫要透露于人。”
祝先生自然应是。
薛承璟侧首看向梅晏之:“孤初次来万余县。梅公子对此地要熟悉些,可有什么难得一见的盛景?”
梅晏之神色不动,温声说了两三个地名。
薛承璟微微颔首:“孤记下了。”
师生二人从屋中出来,去到谷宁安排好的住所,才关起门来说话。
周遭再无旁人,祝先生缓声道:“咱们这位殿下,心思深,性子静。真是难得。”
梅晏之陪祝先生用了午膳,便到了祝先生歇息的时辰。
梅晏之又原路返回到了舒沅所在的客栈。他是想同舒沅见一面,向她道谢,再问一问他叫人带回京城的方子可有功效。
但他在院中遇见了薛承璟。
薛承璟唇角含笑,眸中却一片冰冷。梅晏之行事并无差错,又有他事先的嘱咐,便只温声唤了声薛公子。
二人到了无人处说话。前后若有行人来往,他们在亭中一眼便能看到。
梅晏之直言:“在下想见一见舒妹妹,薛公子为何将我拦住?”
薛承璟轻抬了眼,无声地审视眼前这人,半晌才启唇道:“她与人谈了事回来,需要歇息。”
薛承璟语声平淡,但不难觉出他对舒沅的关切。梅晏之神色稍缓,又道:“那我在此等候就是。”
河道旁的石砖古旧而齐整,流水无声。
薛承璟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再言:“依祝先生所言,你在此应当不会停留太久。倘使有事寻她,让人带话即刻。若是想叙旧闲谈,过问她的近况,便不必麻烦了。”
梅晏之面上常带笑意,不笑时也温润可亲。眼下既不需讲究君臣礼节,梅晏之默了默,道:“我与她相识已久,对舒家妹妹的喜好略知一二。万余县中无亲友旧识,她难免会觉得闷。”
薛承璟唇角轻勾,笑意却不达眼底:“怎么没有。我既然来了,哪有让她一人待着的道理。我如今不过是她顺手相帮的一名富商,自然要好生道谢。”
梅晏之眉心一皱,神色微有波动,但终是恢复了平静淡然模样,缓声道:“薛公子既有要事,大约是耽误不得的……”
“梅公子是觉得我不知孰轻孰重?”薛承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