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色变了变,随即背过身朝二人挥挥手,“跟我来罢。”
宁熙抬头望向仇野,仇野若无其事地看向别处,手按在刀柄上。
所以,现在的情况是,可以再玩一会儿了?宁熙欣喜万分,连走路的步伐都变得轻快许多。这次出门,下一次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了,她当然要尽量争取玩得更久。
季棠走在前面,宁熙和仇野跟在季棠身后并排走着。
“以后离他远点。”仇野忽然说。
“为什么?他不是你的三哥哥么?”宁熙好奇道。
“他常年流转烟花柳巷,说的话只能信一半。”
“哦。”宁熙在心里默念着烟花柳巷这四个字,她虽然不太懂这里具体指哪里,但也能明白那不是什么好地方。
宁熙接着问:“那他带的地方我们还去么?”
仇野:“你要是对茶馆感兴趣的话,去了也无妨。反正,他现在也只敢带你去真茶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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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煜朝夜市繁华,即使已经二更天了,茶馆里坐着喝茶听评书的人依旧不少。
这些分布在深巷里的茶馆与勾栏瓦舍大小赌坊其实大同小异,都是江湖中三教九流汇集之处。
三人共坐一张方桌三面,桌上摆着卤花生、炒瓜子、盐煮毛豆等小食。那台上立一说书人,看上去四十岁出头,一袭青衫,十分儒雅的模样。惊堂木一拍,便开始讲他心中的故事娓娓道来。
“诸位可听说江湖上有一位杀人无算的刺客名为操刀鬼?”
“听说过!”台下立即有人高呼,“那号称天下第一枪的金枪门门主,金枪王就死在他手里!”
“是啊!”又有人高呼,“这金枪王乃侠义之士,死在那刺客手里,实在可惜。”
周围人热情高涨,“除了金枪王,死在操刀鬼手里的侠义之士数不甚数,若操刀鬼存活在江湖一日,江湖就一日不得安宁!”
宁熙将一颗盐煮毛豆剥了放进嘴里,“操刀鬼是谁,当真有他们说得那么可恶?”
仇野剥着卤花生不说话。
季棠却像是憋不住笑似的,“操刀鬼不可恶,雇佣操刀鬼去杀人的才可恶。”
宁熙疑惑,“可操刀鬼不也杀人了吗?”
季棠现在是彻底憋不住了,捶着桌子哈哈大笑,“江湖上的事向来乱七八糟,我问你,要是张三拿刀去杀了人,是张三的错,还是刀的错?”
宁熙不假思索地说:“是张三。”
“这就对咯,刺客就是张三手里刀,刀哪儿来的错。”
“可是……”宁熙觉得这话听起来怪怪的,“人怎么能变成刀呢?”
季棠却笑得更加肆无忌惮,桌子被他捶得砰砰响,“人不仅能变成刀,还能变成猪,变成狗呢哈哈哈……你说是不是啊,小七?”
仇野不语,只是手里的卤花生碎成了渣子。
宁熙则在思考着人和刀的问题。
既然人能变成刀,那人能不能变成鸟儿呢?或许她本来就是鸟儿,现在这只鸟儿被关在笼子里了,今夜只是短暂地飞出来,今夜过后,依旧只能被关在笼子里。
许是听到这边动静太大,一个相貌清丽衣着简朴的女人慢慢走了过来。
女人已不再年轻,眼角生出淡淡的细纹,可每一根细纹长在她脸上都显得格外动人。这是岁月为她留下的,知性的痕迹。
“你们可不能因为我是个瞎子,就在我店里砸东西啊。”女人笑着坐在了四方桌空缺的那一边。
仇野站起来躬身致歉,宁熙也紧跟着站起来,“对不起。”
季棠依旧四肢八叉地坐在原处,嬉皮笑脸地朝女人卖乖,“好心的孙十娘,这回就饶了我罢!要怪就怪你男人刚才说的笑话太好笑了!”
孙十娘淡淡地笑道,“方才是说笑,我虽眼盲,但耳朵却很灵敏,是砸东西还是拍桌子,我是能听出来的。”
她说着“看”向宁熙,“我是听到有姑娘的声音,才特地来看看。这小店基本上没有姑娘会来。”
宁熙四处看看,这店里好像除了孙十娘,只有她一个女人。
“这个点,姑娘们都在家待着呢。”宁熙小声说,说着说着脸就红了,好像自己做了件错事般。
孙十娘道:“要我说,姑娘们就该多出去走走,要不是我眼瞎,早就走了。”
宁熙问:“往哪儿去?”
孙十娘笑道:“天地广袤,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只可惜我是个瞎子。”
她说着看向台上青衫男子,在青衫男子的注视下展颜一笑,“幸亏店里还有个能讲故事的人,天南海北的故事都说与我听,于是千里之外的良辰美景,通通都汇集在我这小小的茶馆里了。”
只听那台上说书人一拍惊堂木,令在场喧哗的人瞬间安静。
他这才慢条斯理地说,“不是操刀鬼的存在才让江湖不得安宁,是江湖本身就不得安宁。操刀鬼的刀术使得出神入化,我接下来要说的另一位,用的也是刀。”
第8章 大侠
(“我就觉得你是个侠客呀。”)
江湖上有一无法无天的大盗,这大盗不仅盗窃宝物,还盗窃美人。若是女美人,则采其花瓣,若是男美人,则将其去势。
是以,江湖人称,折花仙。
有大盗自然就有大侠,孔雀山庄的欧阳大侠欧阳虹一生都与江湖邪恶势力做抗争,为江湖和平做出伟大贡献。
欧阳虹与折花仙恰是死对头,只因这世上除了欧阳大侠谁都奈何不了折花仙。只要有欧阳大侠在的地方,折花仙就绝不敢造次。
小青峰一战后,欧阳虹身中九九八十一刀不倒,而折花仙宣告失败,自此金盆洗手,退隐江湖。欧阳大侠一战成名,成为江湖众少女朝思暮想的英雄。
青衫说书人如数珍宝地将欧阳大侠的英雄事迹娓娓道来,惹得台下听众热火朝天地连连叫好。
惊堂木又是一拍,青衫说书人愁眉苦脸道:“那一战已过去二十年,最近江湖上又有折花仙复出的消息。”
宁熙听得入迷,闻言,立马紧张得拍案而起,“哎呀,那可怎么办!”
“这位姑娘问得好!虽然二十年已过,但我们欧阳大侠宝刀未老,对付那折花仙定是绰绰有余!”
台下又是一阵叫好。
季棠用小拇指指甲抠着耳朵,龇牙咧嘴地自言自语,“江湖上的名人就跟那地里的韭菜似的,割了一茬又长一茬,这个欧阳虹倒是有名过一段时间,不过他不是十年前就过气了吗?现在怎么又开始冒头了。”
宁熙看着仇野腰上的雁翎刀两眼放光,“仇野,你是不是也跟欧阳大侠一样,是行侠仗义的英雄呀!”
快听听,有些人带她吃两根羊肉串,看几盏花灯,来茶馆里喝几杯茶,就连少侠也不喊了。
仇野眉心一凝,立即否认道:“不是。”
宁熙接着问:“那你是什么?”
“你觉得我是什么?”
“我就觉得你是个侠客呀。”
仇野不说话了,长睫微微颤抖着。
他不是侠客,甚至跟“侠”这个字沾不上半点关系,他只是黑暗里的影子,见不得光的刺客,一把不能有感情的刀而已。他不会行侠仗义,只会杀人,像把刀一样,不停地杀人。
他是如此脏污,深陷泥潭,越陷越深。
“仇野……”宁熙小声地喊着他的名字,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事。
季棠难得安静,他双手捂嘴,一张脸涨得通红,一双微凸的眼珠在两人身上左右流转着。很显然,他憋笑憋得实在辛苦。
噗嗤——
很显然,他憋不住了,毫无形象地在地上滚来滚去,哈哈大笑。
宁熙看得奇怪,悄悄问仇野,“你的三哥哥,一直都这样么?”
仇野:“不是。”
宁熙惊讶道:“那我们是不是该去替他请个大夫?”
仇野:“不用,他平常更疯癫。”
宁熙:“哦……原来今天还算是正常啊。”
两人之间又变得安静了,宁熙觉得自己该找些话来说。
她瞧着仇野,噘着嘴咕哝道:“你现在是不是又想送我回去了?”
“嗯。”
“那这次回去后,你还会再带我出来么?”
仇野手按在刀柄上,慢慢地抠着上面凸起的花纹。他轻轻闭上眼,再缓缓睁开,像是下定决心般点点头。
还没等宁熙欢呼雀跃,仇野提醒道:“不过得半月后了。”
他不明白是不是因为春天来临万物复苏,连带着江湖上的仇恨都在疯狂滋长,最近收到的纸签有厚厚一叠。
“半个月而已,我等你来!”宁熙说。
反正她要等到明年开春才会嫁人呢,到时候入了宫就更出不去了。所以现在趁着还有机会出去,等多久她都是愿意的。
茶馆里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说书人讲完故事,竟然有人拉起了琵琶,这琵琶的调子也越听越熟悉,宁熙想,既然她已经把脚上的绳子解下来了,不如就跳一支舞吧。
“仇野,你看好了,我接下来要跳的这支舞,叫幽云十八拍。”她特别强调道,“出来前我为你跳了一支舞,现在,我也要为自己跳一支了。”
这支舞,宣告着她这次外出的落幕。
宁熙开始跳舞了,她提起裙摆走到人群中间,用西域的步子转着一个又一个圈。裙摆绽开,如盛开的鲜花,少女被鲜花簇拥着,皎洁如天上明月。
幽云十八拍讲究力道,要下腰,要抬腿,这些幅度大的舞蹈动作会露出藏在衣物下的肌肤,是以,即使闺秀要习舞也不会选这种。
从小到大,宁熙听过最多的话,便是你要懂事,要听话,要学讨巧的舞姿,要展现出自己的端庄和风度,这样便能有个好名声,才能嫁一个好夫婿。这话说得好像嫁一个好夫婿就是她的人生目标似的。
后来,父亲也的确为她挑了个世俗意义上的“好夫婿”——当今太子。这是多少闺秀梦寐以求的夫婿啊,来日荣登凤位,便能为整个家族争光。
可是,宁熙不喜欢。
她才刚及笄,为什么就要着急嫁人?况且,她连太子的面都没见过,更遑论喜不喜欢。与其说成亲,不如说联姻。
可是,一个人的力量实在太渺小了,她飞不出笼子,只能在这里跳一支离经叛道的舞。
琵琶拉弦的节奏越来越快,危险也靠得越来越近,只是此刻站在人群中央跳舞的少女和围观的人并不知晓。
季棠似是喝醉了,躺在地上口齿不清地哼着小曲,仇野却挺直腰背,如刀尖般锋芒毕露,警惕地注意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危险。
这间小茶馆里人多眼杂,加上夜色已深,实在是浑水摸鱼的好地方。有两个帮派似乎因为一些恩怨要在这里拔刀相向了。看似和平热闹的小茶馆里实则危机四伏。
仇野抓一把桌上的花生朝人群中央的少女走去。刚迈出一步,脚腕却被一只有劲的手抓住,看力道,功夫不浅。
“松手。”仇野垂眸,冷眼瞧着季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