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秀倒比他还失望百倍,半日回过神,斥道,“去后面呆着。”
“是。”苏都亭半日爬起来,垂头丧气往里走,路过苏简平时,只听他轻蔑地哼了一声,瞬时便生了“是不是选错了”的疑惑,然而眼前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能生生熬着,避入人群之中。
一时站直,隔过一片蓝衫背影,唯见崔述与藏剑楼一众人等相对而立,孤伶伶一人一马,身后跟一个秀秀气气的小姑娘,那个叫苗千语的苗女。
苏都亭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意气——不会错。悬殊至此,他若去了那边,才是傻的。便挺直腰背,郑重深吸一口气,八山二岛以后必以藏剑楼为首——
他是藏剑楼弟子,与楼主平辈,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
苏秀叹气,硬着头皮续道,“阿秀从未怀疑师叔。只是如今局势迷雾一般,阿秀真的无能为力。”
崔述一直看着苏都亭没入人群之中,才转向苏秀,“楼主今来,是劝我下月初八,往赴黄石?”
苏秀沉痛点头,“别无他法。”
“好,我会去的。”崔述道,“楼主事烦,便不多叨扰了。”
苏秀直直看他,郑重点头,“阿秀信得及师叔,下月初八,我在黄石,静候师叔驾临。”便一转身,“回去。”
苏简平大急,“楼主安可信他?今日不将其拿下,下月未见他至,诸山舍会怎会放过咱们藏剑楼?”
苏秀低头,目光从那双小鞋上一掠而过,一个冷笑一闪即逝,再开口时又是温文尔雅,“你可以信不及崔述,却不能信不及先楼主唯一的师弟!走,回去!”
便携众人,潮水般退走,走出一射之地,又回转身来,遥遥向崔述行礼,一揖到地,俯身停驻许久,才又带领众人,一径去远。
舒念目睹一场师叔侄勾心斗角又兼师徒割裂大戏,看着一半儿主角消失在巷子口,才蹲下身去,拾那小鞋——
崔述厉声道,“别碰!”
“怎么?”舒念侧首看他,“苏循既是收着,必有他的理由,且你幼时的鞋,你自己也没有了吧。”拾在掌中端详一时,寻常一双手工布鞋,血迹斑斑点点俱在鞋面上,不知是谁的血。
她伸指比划一下,“好小啊,那时你多大?三岁四岁,还是五岁?”
崔述拧身便走,冷冰冰留一句话,“扔了,我们走。”
舒念看他情状有异,强按下一肚子争辩的心思,仍将小鞋裹在包袱里,跟上去。
崔述骑在马上,一眼看见,忍耐道,“扔了!”
“就不。”舒念将包袱移到身后,仰面看他,“今日逐人上瘾,要不连我也一块赶走吧?”
崔述抿一抿唇,探身握住她手臂。舒念还不及反应,唯觉身子一轻,眼前天地混沌,落在实处时,自己已端正坐在他身前,“去黄石?”
“还早。”崔述松缰,放马缓行。
吴山离黄石,的确不算远。舒念本待刨根究底,转念一想管他去哪,索性放松身子,靠在他怀里,忽一时笑道,“咱俩若就这么跑了,苏秀会不会哭死?”
“不会。”崔述道,“至多有点遗憾,我去或不去,结果都是一样。”
舒念奇道,“为何?”
“我若在场,诸山舍会当面定我个罪,自然千好万好。我若不在,罪名仍是我的,只是日后众口悠悠,难免生出些闲话,当然遗憾。”
“那你还去?”
崔述冷笑,“他想定罪,我便叫他定么?”
舒念难免不吐不快,“你犯傻也不是一回二回,藏剑楼三个字往你面前一摆,谁知你能把自己作践到哪种田地?”一语出口,便觉身后人出奇地沉默下来。
舒念反省一回,话虽说得难听,却都是事实,便生生绷着不妥协。亦不知多久过去,才听崔述小声辩解,“那都是过去。现在……我便不为自己,也要想想你。”
舒念一点怨念瞬时烟销云散,窝在怀中仰面看他,见他双腮紧绷,应是死死咬着牙关,便摸了摸,“不论去哪儿,我都陪你去。”
“嗯。”
“这就完了?”舒念捏着他的脸颊抗议,“小吴侯大半天板着脸,此时没有旁人,不笑给我看看?”
崔述松开齿关,扯扯嘴角,拉出一个笑来。
舒念大乐,荒腔走板大声称赞,“小吴侯真是好看,笑得这么尴尬,居然还是这么好看。”
崔述莞尔,虽是一笑即敛,却终不似先时沉肃。缰绳一松,双手环在舒念身前,下巴枕在她肩上,轻轻蹭了蹭。
……
二人信马由缰,天擦黑时到处一处村落,正是饭时,四下里炊烟渐起。
舒念坐直,四下看一回,“来甜井村做什么?”
“带你歇几日。”崔述催马前行,到得自己旧时住的,村东头李员外家。在院前下马,拉舒念下来,“从百花谷出来便不得消停,咱们在这儿歇几日,再去黄石。”
舒念斜眼看他,“小吴侯定有其他安排,却吝啬着,不告诉我。”
崔述一笑,算是默认。一时翻过院墙开了门,往牲棚拴了马,拉着舒念入内——
房屋雅洁,几无灰尘,应是有人日常打理。
舒念越发惊奇,“谁住这里?”
“无人。”崔述蹲在当间收拾炉子煮茶,“我请了人,每日来拾掇一回,收拾书信,送去姑余。”
“书信?”
“嗯。”崔述点头,“这几年,难免与人来往,都往这里投书,再转去姑余。”
舒念脱口便问,“知道此间的人不多吧,为何要设在这地方?”
崔述低着头,闷声道,“我总想着,若你还活着,说不定会回这里看看。”
作者有话说:
我回来啦,过几天还得再去一次,尽量存稿吧。明晚九点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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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心魔
◎扔了。◎
舒念怔住, 潜意识里一直回避的一个问题终于毫无遮掩地摆在自己面前——
她不在的六年间,崔述是怎样过来的?
舒念并不傻。以崔述的为人,绝无可能对一个苗女一见钟情,所以他很早便认出她就是舒念, 他喜欢她——从她还是舒念的时候开始。
那么在她死后, 像他这样一个一条道走到黑的人, 是怎样过来的?
舒念稍稍一想便觉心口如堵, 忍不住往他膝前蹲下, 半个身子伏在他膝上,“我便回来, 也当回自己家去, 来你这儿算怎么回事?”
“你家里也一并收拾着。”崔述一只手揽着她,探身取壶, 斟一盏晾凉,“北军南下时, 此间正是战场,村里人都跑了,房舍损坏厉害, 我便寻人修葺这两处。”
“都跑了?”舒念瞬间被他转移注意, “我竟不知,都跑去哪里了?”
“你那时在京城忙着——”崔述一出口便悔不该再提京城旧事, 生生咽了,“哪里在意这些?江北损失最重,千里无人烟。王家有命田地开荒即为田主, 免三年赋, 许多人都奔那去落脚。此间住着的, 都是另来逃荒的外乡人。却叫我平白得了一个好处。”
“什么好处?”
崔述莞尔, “我再来此间时,无人认识,也无人再当我作池州头牌啦。”
舒念忍不住哈哈大笑。见他虽是笑着,眉目间沉郁疲倦之色消散不去,心知今日事对他打击沉重,然而他不开口,亦不便相问,只道,“弄些东西吃,早点睡。”
崔述推推她,便待起身,“我去。”
舒念使力趴着不动,千斤秤砣一般,“你煮的东西就勉强能吃,我不要。”
崔述一滞,“真的?”
“真,比十足真金还真。”舒念一笑起身,“你去拾掇床铺,饭得了叫你。”一时走到门边,回头嘻嘻笑道,“躺着等我更好。”果然见他颊上应声飞红,便一笑而去。
厨下仍是旧时模样,柜中米面菜蔬一应俱全,浑不似久未住人的荒宅——养护此间,必费了不少心血。
舒念唯觉心下酸楚,知他这一整日内心煎熬,未必有食欲,便往塘边掐两片荷叶,焖一锅荷叶米饭,另炖一罐冬瓜大骨汤便罢。
一时做得,回去东厢唤他吃饭,一掀门帘却见崔述缩在床角,枕一只凉枕,昏昏睡着。
舒念一声呼唤便咽回肚里,轻轻上前,拾凉被遮盖,忍不住给他理一理颊边乱发,难免叹气——锯嘴葫芦,只会折腾自己。
索性由他去睡。她自己饥火中烧,仍往厨下吃饭,刚走到门口,忽听崔述声音,“扔了……扔了……”
舒念一惊回头,却见崔述双目紧闭,勿自挣扎,额上亮晶晶一片水渍,一头一脸俱是冷汗。忙疾步回去,崔述语声既是急切又是凌乱,“扔了……别扔……别……别扔!”
一挣便醒了,睁开双眼,目光发直。
舒念堪堪赶到,在床边坐下,语声轻俏,“藏了什么宝贝不让扔?”
崔述面上表情凝固一般,好一时乌沉沉的眼珠僵硬地转一下,定定看她,“什么?”
“正要问你呢。”舒念俯身展袖,拭去满头冷汗,“醒了正好,跟我吃饭去。”
崔述仍是呆呆的,开口时语声萧瑟,“我……不想吃,可以么?”
舒念难免慌张,却不敢露出,温声道,“那我陪你睡会儿罢。”
“嗯。”崔述应一声,又反悔,“你先吃饭。”
舒念暗道你这模样我还能吃什么饭,信口开河,“我吃过了。”
“你去。”崔述固执抿唇,毫不松动,“去吃饭。”
舒念未想到这般情状亦糊弄不了他,一时无法,随手替他松开发髻,拢拢凉被,悄声道,“那我很快回来。”
崔述黑发的头在枕上轻轻点一下,“嗯。”
舒念故意放重脚步,走到厨下,又提一口气,轻手轻脚回来,避在门边,隔过竹帘细缝,便见崔述怔怔躺在枕上,仿佛一个并无生命的木偶人,只是放在那里。
又不知多久过去,一阵闲散的夜风路过,撩动窗下伶仃铁马,叮当有声。
崔述仿佛被甚么唤醒一般,直直坐起,走到桌边,打开舒念带回来的包袱——
夜色里,一双小鞋看着竟有些阴森。
崔述定定看它,一时慢慢扯出一个讥讽的笑,自言自语道,“回来了,又回来了。”
舒念看得毛骨悚然,深悔不该把这东西带回来,如今勾动崔述隐秘的心事——若把他魇着,肠子都要悔断。
她紧张思索,十七八种法子掠过脑海,无一个有十足把握。
崔述瞪着那双鞋,忽一时又道,“扔……扔了……得扔了……”伸手去碰,一双手在夏夜溽热的空气中抖了半日,也没能碰上。
舒念着实看不下去,疾步上前,包袱卷卷裹了鞋,“我扔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