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述脸色煞白,看她的目光浑似瞧见平地里跳出一只活鬼,“谁叫你进来?”
舒念怔住,莫名所以道,“我带回来的东西,我拿去扔了呀。”
“扔它做什么?”崔述一把夺过,只碰一下便如被烈火烧灼,又掷回案上,“带回来挺好。”忽又问她,“你吃过饭了吗?”
舒念担心得紧,懒怠粉饰太平,抬手捧住他冷冰冰的脸颊,“你这样,我还吃什么饭?”
崔述张皇之色渐褪,闻言道,“那我陪你。”拉着她便往外走。
与其叫他留在房中发疯,倒不如换个地方缓缓。舒念一想便坦然,跟他到了厨下,盛一碗汤给他,“你最爱喝的冬瓜大骨汤,尝尝,滋味跟以前一样吗?”
崔述捧着汤碗,迟滞一时,勉强喝一口,心中阴涩一团被那滚热的温度强行挤压,缩作一团,不再作祟——便吐出一口浊气,忐忑道,“我刚才,吓着你了?”
舒念一直偷眼看他,见他恢复如常,一颗心才算落回肚里。便道,“你讨厌那双鞋,早与我说,不带回来便是。”
“我说了。”
舒念一滞,复又一喜——既能顶嘴,应是大好了。便坦然认错,“白日里是我糊涂,一会儿便拿去扔了。”
崔述不语,低头喝汤,一碗热汤落肚,渐觉饥饿,自去盛饭。舒念喜出望外,“觉得饿了?”
“嗯。”
舒念目瞪口呆看他一箸一箸不停吃白米饭,又喝汤。便也去吃饭。
她早已饿得厉害,二人吃毕,一钵饭一罐汤竟是涓滴不剩。失笑道,“明日多煮点。”
崔述沉默不语,忽然下定决心也似,坐直身子,双手扶膝,郑重开口,“我上吴山时,只一身衣一双鞋。”
舒念万万想不到这人竟主动交待,配合道,“就……是那双?”
“嗯。”崔述点头,“入吴山门下,需过千阶白石,阿兄带着我,就穿着那双鞋走上去。后来阿兄就一直收着,他告诉我,入吴山门,虽然说是前事尽断,但一个人总有来处,这双鞋是我与来处最后一点牵绊,他要替我收好。”
舒念大出意外,这一段时日,苏循在她心中已是獠牙恶鬼一般的存在,却不想还有这份慈父心肠——
复又摇头,若非如此,怎能把崔述这等聪明人哄得死心塌地十几年?
崔述续道,“这么一个腌臜东西,阿兄一直收在藏宝阁里,吴山藏宝阁天下闻名,什么宝贝没有?谁知里面竟还有一双破鞋?”他笑一声,语含讥诮。
舒念屏息不语。
“阿兄第一回唤我进藏宝阁,便告诉我,藏剑楼在八山二岛处境难堪,数十年居末位,直如笑柄,我辈人等需为先祖争一口气,眼下最大的机会,便是杀……杀几个恶人。”
藏剑楼百年前确实厉害,但往上数近三四代的确萎靡,倒是在苏循手中突然无限,恢复往日荣光。
“阿兄坐的地方,背后的阁子上,正中间的位置,便放着这双鞋。”
舒念暗暗长叹,其时崔述不过是个小小男孩,如何看得穿这等恩情陷井?
“为图隐秘,此行我一个人去,后来……侥幸得手,藏剑楼一日间声名雀起。”
“是你杀了河套九水鬼那一回么?”
崔述一惊抬头,“你怎么知道?”
舒念看他面白如雪,忍不住摸了摸,凉得瘆人,“立下这等大功,到头来却为他人做嫁衣裳,你这傻子。”
崔述别转脸,“我原不知……苏秀佩剑‘灵辉’是楼中至宝,阿兄一定让我带着去河套。及至后来苏秀入京,我才知道是为了甚么让我用灵辉。”
舒念不忍苛责,“你那时还小,被人哄骗,也是难免。”
“次数一多,慢慢地也明白一些。”崔述神情讥诮,语含尖酸,与白日里一般无二,“但凡阿兄坐在那个地方,便是楼中又有烦难事,需得叫我去。”
“都是些什么事?”
崔述张一张口,又闭上,摇头一哂,“太多了,不知从何说起。最后一回——”他沉默一时,越发摇头,“咱们不说这些了,好吗?”
舒念失笑,“分明你自己开的头,说一半又不说,倒似故意勾着我。”
崔述脸色一变,“不是。我说这些,是怕你——”他稍稍抬头,定定看她,“你方才在外,都看见了吧?别怕,我没有疯。”
舒念心上如被重锤——
这傻子,今日主动提起藏剑楼旧事,竟是生恐自己把他当疯子看待?
作者有话说:
明晚九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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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故人
◎有我呢。◎
舒念唯觉心尖儿上被人掐一段也没这么难过, 气得倒笑起来,“你是不是觉得你疯了,我便不要你了?”
崔述双手握着她,埋下头去——基本就是个承认了的意思。
舒念无语, 想了一想, “便罚你把来由一次说完, 方能饶过。”
崔述纠结半日, 含糊道, “其实你都知道。阿兄命我冒充阮倾臣,潜入南院, 刺杀淮王。”
“你那时都已是御赐‘武林吴侯’, 前途无限,居然连这种话都听他?”
崔述稍觉难堪, “原打算着此事隐秘,应不易泄露, 阿兄又允了我回山后重归膝下。”
“重归膝下?”
“我原是阿兄义子——”崔述越说越觉无地自容,自暴自弃道,“要笑便笑吧, 我就是这么乱七八糟一个人, 你也不是今日才知道。”
舒念一时竟不知能说些什么——世间人瞧着风光无限的小吴侯,为了一个名义上的爹, 倾尽所有,到头来除一回牢狱之灾,一无所有。
傻得可笑, 傻得可爱。
“后来又为何没能回去?”
崔述扯扯嘴角, “阿兄仍就坐在那里, 告诉我皇家设武督, 我必是不二人选,他何德何能为武督之父,叫我休要逼迫于他。天大地大,无论我去向哪里,他心里记着我,我总是苏家人便是。”
舒念心中一动,所以苏循也知武督之事?
“我气得当场犯浑,硬逼着阿兄扔了那双鞋,跟他说,从此后崔述与藏剑楼再无任何瓜葛。”
舒念称赞,“哪里犯浑?做得很是。”一时灵醒,“果真扔了?那苏秀从何处寻来?”
“藏宝阁窗外便是吴山万丈深渊,”崔述出神道,“我眼看着阿兄扔出去,断不可能寻回。”
舒念无言以对,“今日这冒牌货,是苏循的手笔,还是苏秀?”
崔述摇头,“不知。”探手握住她,使力一提,“别管那些,睡去吧。”
二人手拉手回去。舒念一眼看见那双鞋,大觉碍眼,包袱一卷便隔窗掷出去,“亏我拿了一路。”想想不解气,跑出去裹两块石头沉到湖底,才算罢休。
回到屋里,却见崔述坐在床边出神,便放了帐子,拉他躺下,“怎不当场戳穿苏秀这把戏?”
黑暗中,崔述乌黑一对眼睛闪闪发亮,“苏秀敢公然拿着出来,足见我之前半生,有多么软弱——”
舒念一滞。这话半字不虚,他先时一个人在房中魔怔的模样,历历在目——
苏家父子固然阴毒,而她的阿述,也的确太过作茧自缚了。
崔述动了动,翻转身去。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舒念亦不指望他能一日间往事尽忘,便自去睡。半梦半醒,恍惚一个声音细细弱弱,贴在耳边——
“别嫌弃我,念念。”
她闭着眼睛发笑,摸索着寻着他手,搭在自己心口,迷离应道,“不怕,便再软弱些也不怕,有我呢。”
其时已入酷暑,日头升上,地上便跟下了火一般。舒念自幼畏热,白日里守在房中一步也不肯出去。便只能由崔述去采买行装。
舒念摇着扇儿送他,“一个人无聊得紧,小吴侯万万早去早回。”
崔述十足怨念,流连半日,见她丝毫不为所动,便知此事已成定局,磨蹭着出去,临走回头,还见舒念笑意吟吟向自己招手,“带些菱角儿回来吃。”
只能恨恨去了。
舒念枯坐一时,一老翁悠哉过来,手里提着一条鱼并新鲜菜蔬,一抬头看见她,倒唬一跳,“你是——”
“此间主人。”舒念笑道,“您是——”
“胡说。”老翁斥一声,“此间主人是个小郎君,小老儿受嘱托,日日替他拾掇,几时变作你这小娘子?”
“既是小郎君,带个小娘子回来,又有甚么稀奇?”舒念开了院门,“日日送菜,又无人吃,岂不浪费?”
“小老儿不会吃么?”老翁白她一眼,“新鲜的放着,昨日的我提回去,正得。”
晃悠去了厨下,昨日采买俱已见底,指着舒念骂道,“哪里来的小贼偷吃?”
“要不您坐坐,等小郎君回来,与他当面分证?”
老翁一惊,“小郎君果真回来了?”倒惊慌起来,放下菜蔬往外走,“告辞。”
“又为何?”
“你既是她小娘子,自家郎君什么情状你难道不知?倒来糊弄小老儿。”老翁开门便走,“可惜了,看着好长相,却是个疯癫的。”
舒念隔着栅栏一把拉住,“怎讲?”
“前回来时,另一个小娘子带着四五个人相陪,半步也离不得,听闻稍不留意便寻死觅活,吓人得紧。”老翁一把拉开舒念,“他在外间,可有人跟?”
舒念一听这话,顿觉日头毒得骇人,哪里肯放他走,手按篱笆翻身出去,恳切道,“确然不知,求爷爷相告。”
老翁叹气,“小老儿见过几回,时时坐着,一日也不言语,看着还无异样,听那小娘子从人言语,在家中寻过死,好几回差点没了,才带着来这处旧宅散心——几年过去,不知可好些?”
舒念心生疑惑,想问又不知从何说起,只知拉着老翁不放。老翁越发急着要走,二人僵持半日,忽听一人道,“你们在做什么?”
老翁回头,一眼瞧见崔述,唬得一个倒退,“小……小郎君?”
崔述疑惑道,“您是——”
舒念心头顿时凉了半截,以崔述的记性,见过的人不可能认不出——
除非相见之时,崔述确如这老翁所言,神智不清,不辨生人。
想了想便道,“你特特请来拾掇屋子的爷爷,怎么竟不认识?”
一丝慌乱一闪而过。崔述点头,“日头晃眼,未能认出来,辛苦爷爷。”
老翁摆手,“这么些年,几回相见,小郎君头回与小老儿说话,看着大好了。小老儿高兴,明日杀一只鸡,提两坛酒来。”
舒念看崔述神色连变,忙向老翁道,“那辛苦爷爷。”拉崔述入内,“晒,进去。”又抱怨,“去这么久,等得我都成石头了。”
崔述一笑,“就……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也很久了——”舒念口中说话,不着声色回头,果然见老翁浑似见了活鬼,张口结舌立在当地,应是从未见过这样的崔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