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念心口噎得生疼,拿定主意回去好好审问崔述,此时却只能需心求教,“什么事?”
“府卿杀九水鬼时毕竟年幼,又兼受伤,力竭不起,被黄河急流冲走。还是太子跳入水中将他救起,上岸后一直伤重不醒,昏迷间只是念着要回家。太子查看他怀中铭牌,猜测是藏剑楼中人,命当地府尹千里护送去吴山。不久传出藏剑楼少主杀九水鬼事,太子信以为真——苏秀入京时,特意召见,才知来了个李鬼。”
舒念忽一时想起崔述说“为图隐秘我一个人去”的话,仔细想想,十一岁的男孩,千里外杀九水鬼,难免有伤,又如何行走千里回吴山?
藏剑楼却连个接应之人也无——苏循根本没有计划崔述活着回来。
即便崔述不能尽杀九水鬼,随便杀死一个二个,等崔述死在黄河里——苏秀一个十四岁的小少年与九水鬼迎面对战也很了不得,必定名扬天下。
谁又能知道黄河里还有一个默默死去的傻孩子?难道指望一众水鬼为他正名?
好歹毒,好狠心。
舒念听得心头郁躁,恨道,“苏循老匹夫死得倒好,否则姑奶奶不好好炮制他一回,如何能消心头之气?”
许铤摇头,“死了也不得消停。苏秀放出消息,说先父为三棱血刺所杀,苏循坟里的骨头只怕都化了,倒叫府卿百口莫辩。”
“什么?”舒念大吃一惊,“苏秀的意思是——阿述杀了苏循?”
许铤一脸“你又不知道”的表情,叹一声,“府卿遇上藏剑楼,未知幸或不幸。”
“还用问?”舒念勃然大怒,“当然是大不幸!”一时连刨根究底的心肠也无,一顿足跑回去。本待质问崔述,进门却见他缩在床角,松松搭一条凉被,鼻息匀净,兀自睡得香甜——
还记得给她留了多半边铺位。
舒念不由自主放轻脚步,挨他躺下。床铺震动崔述便醒了,迷离睁眼,看见舒念,身子动一动,拱到她身边,粘腻道,“去哪儿啦?”
舒念一肚子邪火未消,躺着不动。
崔述半日不闻答应,越发拱到她怀里,闭着眼睛小声恳求,“你抱抱我。”
舒念心肠一软,侧转身拥着他,一只手顺着清瘦的脊背慢慢抚弄——约摸幼年艰辛太过,名满天下的小吴侯,最喜爱被她这般抚摸,倒似一只流落的犬儿。
果然崔述满足地哼一声,沁凉的额密密抵着她脖颈,吐息如绵,沉沉睡了。
作者有话说:
作者菌今天下午航班到北京,早上在侯机大厅赶的这一章,周六回。
临近结局,存稿力不从心,只能请两天假,周日晚九点见。
感谢各位巨巨体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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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众英
◎我修的是武道,不是菩萨道◎
水行八日, 临近黄石码头。
许铤捧一只大托盘,一掀帘子,便见舒念倚坐窗边,手中剥着瓜子儿, 口中絮絮闲话。对面一人歪在枕上看书, 松松笼一件布衫, 既未束发, 也未束带, 雪白一对赤足搭在深色的凉席上,白得夺目。
九天谪仙一般的好模样, 倒仿佛只需一阵风路过, 便会乘风而去——
正是崔述。
崔述看见许铤,放下书卷, 直起身子,盘膝而坐, “怎么?”
许铤将托盘捧过头顶,“京中织造赶工月余,快马送至吴山, 府卿又离开, 一路辗转,终于送至府卿驾前。”
舒念唯见盘中金碧辉煌, 掷下瓜子壳儿,翻拣一时,咋舌道, “一件衣裳做出这种亮瞎眼的效果, 织造真是个大人才。”
宝蓝绣银, 衣上九只银鹤栩栩如生, 振翅欲飞,九鹤府制式官服——九鹤凌空。
与她前辈子穿的只一点不同,她的是红宝银带,这个是东珠玉带——职级有差。
心下难免泛酸,哼一声,仍旧回去剥瓜子。
崔述一直偷眼看她,见她仿佛不大高兴,难免忐忑,“武林聚会而已,穿这个太招摇,收了去。”
许铤还未反对,倒被舒念抢在头里,“正该加以震慑,收什么收?”
崔述一滞。许铤反应极快,连着托盘放在案上,便往外走,临出舱门忍不住回头,却见舒念隔过桌案,将剥好的瓜子仁儿塞入崔述口中。
瞬间只觉眼睛疼,连忙躲出去。
舒念一瞬不瞬看他眼睛,“好吃吗?”
崔述嚼着食物便不肯开口,两腮鼓鼓,含混地“嗯”一声。
舒念若有所思,“阿述近来不那么嗜甜了呢。”船上没有蜂蜜,新出一炉丸药苦得厉害,却还吃得不错。犹记饮冰掌毒刚去时,便连寻常白水,不加乳糖,都不肯下咽。
崔述微笑不语。
舒念拉他起来换了衣裳,腰际空空落落,便将玉带束得紧些,“才多久过去,瘦这么多。”退后打量,原就十分的姿容被九鹤凌空一衬,越发多得溢了出来,二十分也止不住——
啧啧有声,“我们阿述怎么能这么好看啊。”
崔述面上一红,将她拉入怀中拢着,“你喜欢,让他们给你也做一身?”
“我好希罕么?”舒念十分不屑,“我当年穿这个时,你还在——”一语滞住,她做鹤使时,他在……在郊狱倍受折磨。
崔述哪有什么不明白的?打岔道,“等此间事了,带你去见一个人。”
“又是大小头陀?”
“不是。”崔述稍觉尴尬,羞涩一笑,“是我哥哥。”
舒念如被雷劈,“苏循不是死——啊不对,从未听你叫他哥哥,是谁?”
崔述一听“苏循”二字便有些黯然,强自振作,“是我亲哥哥,在吴山时便想带你见见他,却没遇上,现在见倒也不算迟。”
“吴山?”一个名字骤然浮现,舒念大惊,“难道是阮倾臣?”
“嗯。”崔述点头,“家破之时,哥哥流落至南院,我被阿兄养大,平淮一乱,才叫我们兄弟二人重逢。”
舒念看他一眼——依阮倾臣当日所言,灭他一家祸首,分明是藏剑楼,便不是苏循,也与苏循脱不了干系,怎么好像崔述并不知情?
崔述与苏循感情非同一般,苏循既死,此事倒不必再提起,否则激起崔述心病,得不偿失——阮倾臣既是崔述嫡亲哥哥,说不得打的也是这主意。
舒念主意一定,自然而然道,“哥哥在哪?”
崔述被她这一声“哥哥”叫得心头一暖,柔声道,“前日有信,明日至黄石。”停一停又补一句,“阮青君陪着。”
一语未毕,船身一震。许铤在外回禀,“府卿,泊岸啦。”
崔述挽住舒念,“走吧。”
舒念被他拉着走几步,临出舱时,揽住他脖颈,踮起脚尖,附耳道,“你这锯嘴葫芦,忽然提起哥哥,还要带我见……打的什么主意?”
崔述脸颊稍侧,嘴唇轻轻柔柔从她眉目间一划而过,悄声笑道,“不如猜一猜?”
舒念心中明白,埋在他怀中轻笑不已。
二人与许铤一道,携四名从人登岸换马,一路到得李氏宗门。守门弟子一看来人装扮,俱各吃惊,便待入内回禀。
许铤一言喝止,“多事,府卿驾临,还需回禀?”刀柄一格,搡开门人,分出一条路来。
一行人鱼贯入内,到得议事堂前,崔述侧耳倾听,无声冷笑,摆手止住从人,独自上前。
舒念不放心,跟过去,耳听苏秀的声音道,“楼中出此悖逆之事,藏剑楼大不幸,苏秀无能,只能求助诸山舍会,替藏剑楼一清门户。”
便听人声鼎沸,嘈杂不堪,隐约一二高声,都在大骂“崔述好一个伪君子”“八山二岛出此败类”“心狠手辣六亲不认”“难怪为朝廷厌弃”——
崔述拉开舒念,断然道,“留在外面。”一步跨过高高的门槛,九鹤凌空衣摆在木门上一拂而过——
室内瞬时悄寂。
这一段路,他要自己一个人走。舒念强自按捺跟过去的冲动,退一步留在门外,隔过一扇窗扉静观其变。
苏秀站起来,“师叔?”
高台之上,五人安坐,左一左二宁伯遥和武见贤,俱各素衣素服,犹在服丧。右一唐玉笑,苏秀右二,正中间一人,身着九鹤凌空,蓝宝银带——九鹤府副卿吴春亭。
崔述一提衣摆,拾级而上,“苏楼主再三吩咐,叫我务必亲身赴会。这便来了。”
苏秀一指崔述,回看吴春亭,“吴府卿,你,他——”
吴春亭早已站起身,迎上前单膝跪地,朗声道,“副卿吴春亭,拜见府卿。”
“起来。”崔述点一下头,“你怎么来了?”
吴春亭恭恭敬敬行礼,“奉殿下命,往黄石迎候府卿入京,恰逢苏楼主相邀,便往诸山舍会走一遭。”引着崔述往自己座椅处安置,自己退后一步随侍。
崔述一掀衣摆入座,“苏楼主请春亭何事?”
苏秀一滞。
唐玉笑哈哈大笑,“八山二岛祸事接二连三,苏楼主请九鹤府出面,自是为主持公道。如今可好,九鹤府正卿驾临,必是要公道得不能再公道啦。”
吴春亭道,“唐门主言之有理。苏楼主,请。”
苏秀硬着头皮道,“宁堡主死于悬火丹,武门主为受诸山舍会所托,彻查此事时身死,甘门主无故自绝,甘仙子又为人所杀——局势动荡不堪,今日集会,正为此事。”
唐玉笑毫不给脸,“苏楼主方才可不是这么说的。”清清嗓子,便学着苏秀的口气,唉声叹气道,“实不相瞒,家父一年前为三棱血刺所伤,血尽而亡,藏剑楼出此悖逆之事,着实羞与人言。如今武门主和甘仙子相继死于三棱血刺,再不公之于众,苏秀恐成天下罪人——”
苏秀大怒,“并无一字虚言!”
唐玉笑越发大笑,“既是没有,我好心替你重复一遍,不谢我已是奇了,发什么脾气?”
苏秀大怒起身,“唐——”
“苏楼主。”崔述一语打断,“武门主死于我手。”
满室哗然。武见贤腾地站起来,杀气腾腾道,“小吴侯欺我武氏无人?”
崔述一哂,“武氏三尊诱我至隐剑阁,二话不说便要打杀,我修的是武道,不是菩萨道,没有舍身饲鹰的心肠,生死搏斗,武门主为三棱血刺所伤,血尽而亡,难道怨我?”
“我父与你并无冤仇,何故诱杀?”
“据武门主所言,未知何方神圣,递书一封给武门主,言道崔述再次出山,意图谋夺甚么武督之位,削夺八山二岛门派,沦为武督下属,力邀武门主在隐剑阁一同设伏,袭杀崔述。武门主心实,信以为真,非但自己前来,还携武氏三尊一同前来——”他说着话,便看苏秀,“奇的是当日只见武氏三尊,不见写信人。少门主有暇,倒不如查一查去书之人是何方神圣。”
武见贤一时晕头转向,木讷道,“家父居处确有一封书信,却已焚为灰烬——”
崔述仿佛早已料到,极其轻蔑地笑一声,“苏楼主方才所陈诸事,仅此一桩与我有关,其他的,还请诸位费心。”
苏秀忍无可忍,“甘仙子为三棱血刺所杀,师叔竟无甚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