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封皮上旖旎的图画和字眼, 裴敏险些眼皮抽搐。
这该死的波斯人,都教了贺兰慎些什么?!
裴敏冷笑一声,沙迦顿时背脊一颤道:“我可以解释……”
“我听说,你今日听了我与师忘情的谈话,还将其添油加醋大肆传播?”裴敏打断他的话。她随意翻看了两眼册子,脸上的笑越发玩味危险, 问道,“这册子,你看过了?”
沙迦忙摇头如拨浪鼓:“我可是您最纯洁、忠诚的下属,怎会看这种东西,这个……这个是我从犯人那里收缴来的!如此污秽不堪的东西, 我义不容辞冒着被玷污的危险将其没收,呈给贺兰大人处置!谁成想刚好被您撞见,这不是误会一场么……”
“哦?是这样?”裴敏讶然,指着扉页上的一行小字道,“这册子上怎的写着,‘玉英赠波斯情郎’?”
沙迦一噎,险些将后脑勺挠秃,只好承认道:“真是什么也瞒不过裴司使的慧眼。”
裴敏虚着眼,慢腾腾道:“既是看过了,那就好办。当值时辰却怠工闲游,教唆上级,乃官仪失措之罪,便罚你去校场,当着众同僚的面将这册子上的姿势都演示一遍。”
沙迦垮下双肩,憋了半晌,问道:“演男的还是女的啊?”
裴敏忍笑,嗤道:“你随意。”
沙迦‘噢’了声,看了贺兰慎一眼,像只耷拉着耳朵的大尾巴狼,灰溜溜走了。
静谧的正堂内,只剩下贺兰慎和裴敏两人毗邻而坐。
裴敏撑着脑袋,大概是上过药的缘故,下唇的咬伤已经结痂止血,凝成花瓣似的的一点暗红,与莹白的皮肤相衬,平添几分艳色。她好奇心重,随意翻看了几眼册子,只觉得那上面的图画过于稀奇古怪,譬如男女办事时还要画个端着茶水的小厮或婢女听墙角,亦或是还有几人在旁边帮忙,且男人多半画得油头粉面,见之反胃……
正索然无味,乍一抬眼,刚好撞见贺兰慎幽深的眸子。
干净而强大的少年,如一泓清泉洗涤视野,光是身披薄光坐在那,便已是一幅赏心悦目的画卷。见他望着自己,裴敏便将摊开的册子挪到贺兰慎案几上,笑道:“怎么,你要和我共赏这奇书?”
贺兰慎扫了一眼,对那白花花的图画无甚兴趣,只看着她嘴上的伤道:“还疼么?”
“当初下嘴的时候怎的不见你心疼,这会儿装什么老实人?”裴敏说着,翻开下一页,顿时惊道,“咦,在秋千上也行?”
又翻开一页,是个年轻的和尚睡在榻上做梦。
裴敏起了捉弄的心思,将这页图指给贺兰慎看,勾着唇线道:“小和尚你瞧,这个像不像你?”
她本是随口调笑,但贺兰慎只是看了一眼便飞快调开了视线,浑身僵硬如石,一向淡然自若的俊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绯红。
裴敏还是第一次见他在清醒的情况下如此失态,明明方才看前面的图画时,他都如见草木般不为所动,唯见到这‘和尚做梦’的一页,便如戳到命门般,反应如此之大。
短暂的惊讶过后,裴敏很快明白过来,倾着身子问他:“你这般反应,可是做过同样的梦?”
贺兰慎不语,垂下的眼睫不安地颤动,指腹下意识摩挲腕上的佛珠,手背上青筋隐隐凸显,俨然乱了呼吸,连耳尖都蒙上一层可爱的绯红血色。
两人距离如此之近,裴敏甚至能听到他急促的心跳在胸腔中震颤。
“裴司使,我有罪。”那夜贺兰慎喝醉酒伫立在裴敏寝房外,对她如此说道。
她忽然就明白了,他这句‘我有罪’是何意思。
“好了,瞧把你吓的。做个梦而已,又不是什么杀人放火的大罪……”裴敏又好笑又心疼,捏了捏他滚烫的耳朵,合上册子不再取笑他,“你去大慈恩寺时也有十二三岁了罢,还这么不通人事?”
贺兰慎的嗓音甚哑:“先父家教甚严,后来落发礼佛,绝情灭欲。”
难怪如此。
贺兰慎少年老成,定力极佳,哪怕避火图在眼前也能做到面不改色,唯有在见着能引起共情的画面时才会猝然失措,清规戒律全抛之脑后。
裴敏从来不知道自己在他心中,竟是如此掀波涌浪般的存在,难怪她稍加撩拨,贺兰慎引以为傲的定力便分崩离析。
裴敏心中酸酸胀胀的,刚要开口安慰他几句,便听见贺兰慎低哑的嗓音传来,问道:“裴司使呢?”
裴敏一时没反应过来,怔愣道:“我什么?”
贺兰慎顿了顿,问:“裴司使可曾通晓这些?”
即便是大唐民风开放如斯,讲究妻子‘从一而终’的男人也不在少数。裴敏以为贺兰慎也是在乎这个问题,心中反叛,故意哂笑道:“我比你大两岁,又早入官场,烟花柳巷谈生意也是常事,便是懂得又如何?我虽名声不好,但蒙天后抬爱,在长安亦有几分地位,有攀龙附凤的男人想要讨好又如何?”
“我非是介意这个。只是我年轻懵懂,在感情之事上并无经验,不知该如何取悦裴司使,故而发问。”贺兰慎几乎立刻解释,望着她诚心道,“裴司使艳若骄阳,便是有众多男子喜欢,我也会学着成为最优秀的那一个。”
笃定的话语温暖有力,裴敏心中竖起的尖刺瞬间偃旗息鼓。
她自嘲一笑,倔强张扬的眼神渐渐变得温和柔软,放缓语气道:“你已经够优秀了,贺兰真心,再优秀我可就配不上你啦。”
闻言,贺兰慎绷紧的身子放松下来。
他知道,这是裴敏给他的答案。不管世事如何,她都会把心中最干净柔软的地方腾给他。
裴敏又瞥了眼案几上那份未写完的公文,将避火图卷起塞入蹀躞带中别住,道:“这图册我没收了,你继续忙。以后这种事不可以和别人探讨,知道么?”
“嗯。”贺兰慎从喉间发出低沉的应允,目送裴敏出门远去,这才收敛心神重新抬笔润墨,将未写了一半的公文完成。
待唇上的伤好了,裴敏入宫觐见武后。
含凉殿外,女官上官氏已悄悄暗示裴敏,天后新宠正在殿中侍候,让她小心些应付。
裴敏道了谢,跟着上官氏一同入殿,果在武后身边跪侍着一名身穿青袍的年轻男子。
男子正捧着一盘冰霜晶莹的紫玉葡萄,忧叹道:“天皇陛下旧疾复发,天后为大唐社稷日夜操劳,凤容憔悴了不少。如此兢业功绩,虽是苍生之幸,臣却见之实为不忍!”
常人面见武后,都喜欢夸她驻颜有术、青春焕发,这男子却反其道而行,夸大武后操劳之功绩,又表明衷心,三言两语便哄得武后心生愉悦。
匆匆一眼,裴敏已将男子的身份近况摸了个大概,便收回视线撩袍叩首道:“臣裴敏,叩见天后!”
武后这才示意年轻男子让开些许,朝裴敏招了招指甲涂抹血红的手,中气十足道:“敏儿,过来!你来得正好,我介绍个人给你。”
裴敏向前几步,重新跪于武后坐榻前,笑道:“若臣没猜错,您要介绍的人,可是手捧葡萄、舌灿莲花的这位?”
她顺势往旁边一看,与那青袍男子的视线撞在一起,不由微微眯起眸子。
如此近距离,她看得更清楚了些。出乎意料的,她没想到这位一步登天的‘来俊臣’,竟是生了一张极为讨喜的俊俏白脸,斜眉凤目,天生嘴角带笑,看上去颇为圆滑面善。
是只善于伪装的狡诈野兽,裴敏在他身上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武后用玉签子插了颗剥了皮的冰镇葡萄,却不吃,只望着那晶莹的淡绿果肉道:“不错。雍州来俊臣,这可是个妙人!别看他面相斯文,所揭发的秘密和研究的酷刑倒有几分意思,这样的人放在你的净莲司正合适。”
她这话明着是抬爱信任裴敏,实则一锤定音,裴敏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
裴敏将英国公私兵一案的案宗双手呈上,笑得意味深长:“天后太抬举臣了,这么大一尊佛,净莲司这尊小庙哪容得下呢!”
来俊臣将一盘葡萄捧得四平八稳,连连躬身道:“裴司使谬赞!小人怎敢在裴司使面前称大,折煞我也!”
武后捻着玉签子,翻看两眼裴敏呈上的案宗,缓缓道:“手心手背都是肉,何必分谁大谁小?以后来俊臣就是你手下吏员,随便安排个差事即可……来俊臣,给你的上司敬茶。”
来俊臣应了声‘喏’,将果盘轻轻搁在案几上,接过宫女递过来的茶水,跪着朝裴敏身边挪动,眯着狭长的眼笑道:“裴司使,日后请多照拂指教。”
裴敏心中一阵恶寒,脸上散漫的淡笑不变,接过那杯茶沾了沾唇,悠悠道:“来大人客气了。日后谁照拂谁,还不一定呢!”
直到回了净莲司,裴敏依旧抖不去满身被毒蛇盯上的恶寒之感。
“来俊臣这个人城府颇深,比司监堂情报掌握中的信息更甚,我担心他会对贺兰慎不利。”
正堂里烛火摇曳,裴敏屈指叩着案几边沿,难得正色,吩咐朱雀道,“通知司中上下做好准备,听我号令。”
作者有话要说: 历史上来俊臣成为武后身边酷吏,大概是683年左右,这里时间线为682年下半年,稍作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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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八月夏末, 燥热不减分毫。
绿树枝叶蔫蔫, 蝉声疲惫,庭中石砖路被阳光炙烤得发白,裴敏摇着木柄绢扇在刚修缮好的书楼厅中纳凉,案几上摊开一本书,既非公文,又非案宗, 而是上次从沙迦那儿缴来的平康里避火图。
对于情爱之事, 裴敏并不比贺兰慎通晓多少, 只是她平日里好强,又自觉年长于贺兰慎, 不愿在此事上掉面子, 故而总是装作一副镇定老辣的模样, 实则心虚得很。正巧今日午后无聊,她便顺手翻看翻看,临时抱佛脚补些知识,想着将来真正在一起了,方不至于落在下风……
谁知越看越不对劲,每看一页图示, 裴敏都要感慨一句:“还能这样?”
每当她以为这个姿势已是奇葩时,下一页永远会更奇葩。
“噫,什么玩意儿!”在看到一位金发碧眼的胡人女子与黑乎乎的昆仑奴‘戏水’时,裴敏终于忍不住了,臊着脸将册子一丢, 手中的绢扇摇得呼呼作响。
正心烦意乱,王止叩了叩门,前来请示道:“裴司使,来俊臣前来赴任了,您看安排他什么差事合适?”
王止这么一提醒,裴敏才想起这茬来。来俊臣是武后指派过来的人,自然不好让他干伙夫杂役之活,亦不能将他搁在重要的职位上,以免动摇净莲司根本。
想了想,裴敏道:“他不是擅长刑罚之事么?就将他送去沙迦的司狱堂,从小吏做起。”
待王止退下,裴敏闲着无事,又拿起那本避火图一边嫌弃一边翻看起来,看到‘小和尚做梦’那页,她眼前蓦地浮现起贺兰慎当时的反应,想起他不断吞咽的喉结和绯红的耳尖,不由低低笑出声来。
扇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她看得入了神,直到叩门声打断她的思绪。
裴敏以为是王止去而复返,眼也不抬,慢腾腾道:“还有什么事?一并说了。”
门口那人并未回应,裴敏察觉异常,抬眼一看,忙将那册子合拢压在案卷底下,唤道:“真心?”
贺兰慎提着个食盒,一袭杏白戎服如明月入怀,走至裴敏身边正坐,道:“我见着来俊臣了,像个伪善谄媚之人。”
裴敏‘嗯’了声:“司狱堂整日和犯人打交道,我将他放去那儿,静观其变。不过,你也要小心些,我怕他是冲着你来的。”
“知道。”贺兰慎说着,将身边食盒的盖子打开。
裴敏吸了吸鼻子,闻到一股沁人的奶香,便歪过身子去看,问道:“好香!什么吃的?”
“酥山。”贺兰慎道。
类冰的青瓷荷叶盘中盛放着雪山般堆砌的冰镇滴酥,点缀着葡萄、酸梅,又淋有金黄剔透的桂花蜂蜜,冰气缭绕,色香俱全。
“咦,给我的?”裴敏笑道,“今日是曹叔的什么好日子,他竟舍得做这个啦?”
贺兰慎将小银勺摆上盘子,连同酥山一起推至裴敏面前,没有回答。
裴敏察觉出什么,嘴角的笑一顿,试探道:“这个,是你做的?”
贺兰慎点点头:“第一次做,有些不熟练,你多担待。”
“真是你做的?”裴敏看了看面前这份与庖厨曹叔手艺一般无二的冰镇甜品,拿起银勺尝了一口,只觉冰冰凉凉入口即化,齿颊生香,满身燥热都烟消云散。
她眯着眼,毫不吝啬地赞许道:“好吃好吃!贺兰真心,你太厉害了!就是分量少了点,吃几口就没啦!”
得到认可,贺兰慎眼中晕开一抹浅浅的笑意,唇角翘起,又很快压下,恢复淡然的神色道:“听师掌事说,你近几年阴寒体虚,这类冰食要少吃,解解暑即可,不可贪食。”
“行了行了,你小小年纪,怎的说话比师姐还老成?”裴敏又挖了一勺霜雪般皓洁的酥山,却不是给自己吃,而是递给贺兰慎道,“你尝过了么?吃点儿?”
银勺盛放的雪白滴酥就在眼前,裴敏的手指竟和那滴酥一样白如霜雪。贺兰慎抿了抿唇道:“不必,我吃过了。”
“若是不嫌弃我用过这勺,你就赏脸吃一口。这么大热天还费心学做这个,甚为辛苦!来,这一勺理应我敬你!”裴敏笑着举着勺子,腾出一手来替他摇了摇扇。
唇上冰凉,贺兰慎拗不过她,只好垂眼张嘴,轻轻抿了一口勺尖上的一点酥山,飞快退回去,低声说:“我够了,你吃。”
吃相当真比姑娘还斯文。裴敏笑了声,顺手用袖子给他擦去唇角沾染的奶渍,闲聊道:“你做菜的手艺,都是向谁学的?”
唇上传来羽毛般的触感,贺兰慎怔了怔,方道:“少年时初入大慈恩寺,吃不惯清苦的斋菜,闲时会自己研习了些古法秘籍,久而久之便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