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敏很头疼,净莲司的本事再大也堵不住悠悠众口,这小半年来,长安死的人够多了。
时值倒春寒,这两日冷得出奇, 裴敏将莹白温凉的指尖置于炭盆旁烤着,望着盆中哔剥的火星道:“废太子已死的消息别压着了,差人传到扬州去。”
扬州是英国公李敬业的地盘,他可是废太子李贤的忠实拥趸。这些年来,李敬业偷偷敛财充盈军备,甚至不惜贪墨骗取水利官银,就是为了随时起义迎废太子还朝登基。
朱雀稍加思索,躬身试探道:“裴司使的意思,是想乘机击溃李敬业的军心,好将他的党羽一网打尽,以报当年他与柴骏合谋陷害裴家之仇?”
“不。”裴敏悠悠抬眼,眸中映着窗边三尺冷光,眯眼笑道,“恰恰相反,我要用废太子之死来激起他的愤怒、稳固扬州叛军军心,以便他能尽快举旗谋反。”
到那时,自有人会成为她的剑,替她将李敬业千刀万剐。
八年,可以在一个人身上留下多少痕迹?她习惯以笑脸示人,将疮疤掩藏在华丽的皮囊下,没人知道她常从噩梦中惊醒,脑中尽是阿爷和母亲那死不瞑目的头颅,是兄长裴虔那支离破碎战损的身体,是水牢中日复一日利刃穿骨的疼痛……
裴敏喜欢抱着贺兰慎睡觉,抱着他,梦里就不再冰冷。
而现在,一切终于要结束了。
“还有一事……”朱雀接过裴敏递来的‘地字级’令牌,声音放轻了几个度,有些迟疑的样子,“今日未正,趁着太后午睡之时的空隙,新君秘密诏见了贺兰大人。”
‘新君’指的是新登基的李家八子,废帝李显的同胞弟弟李旦。
裴敏对这个年轻的傀儡帝王并无太大印象,睫毛一颤,懒散笑道:“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新君在宫中惶惶然如惊弓之鸟,想要拉拢朝中青年才俊也合乎常理。”
“是商议婚事。”朱雀瞄着裴敏的脸色,小声补充道,“新天子恳切地询问贺兰大人有无婚配,闻天子之意,是想要将刘皇后的同胞妹妹许给贺兰大人……”
裴敏嘴角的笑意一顿,随即笑得愈发张扬,连眼睛都弯成了两汪月牙泉,搓着指尖道:“新天子竟想抬举小和尚做连襟,好大的手笔!”
“裴司使……”
“我已知晓,你下去忙罢。”裴敏摆摆手,一副全然不在意的样子。
暮春时节,桃枝败谢,柳色深青。街道上羽林军来来往往肃然吆喝,长刀在阳光下闪着森寒的光,听闻是几名参与废帝的飞骑侍卫酒后议政,后悔当初逼走了李显,致使如今酷吏当政、李氏江山旁落妇人之手……
原本他们只是说几句酒话,却不料隔墙有耳,告密者狂奔进宫禀告武后,酒席未散便有羽林军一冲而入,将那几名飞骑尽数斩杀于酒楼。
这么一闹,新昌坊血迹斑斑,已被封锁了。裴敏放下帷帽上的轻纱,改道去了旁边的宣平坊。
正转身,余光隐隐瞥见新昌坊酒肆二楼立着一道熟悉的人影。那人细白脸皮,一只眼罩着黑色的眼罩,阴沉沉俯瞰下方。
一阵风吹来,人群攒动,待裴敏仔细去看,楼上那人又不见了。
她眯了眯眼,正望着空荡的二楼出神,忽见一只手自身后伸出。她惊觉,下意识转身,那手却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
“……咦,贺兰真心?”裴敏舒了一口气,望着身上穿着烟青戎服的贺兰慎道,“你如何在这?”
“前方负责查验的羽林军是我曾经的部将,我便顺便来看看。”提及这桩新鲜的‘酒后失言灭门惨案’,贺兰慎眉头轻皱,淡漠的眼中蕴着些许压抑的情绪,定了定神方继而问,“你呢,为何一人来此?”
“出来透透气,朱雀的人在远处跟着我呢,不会有事。”说着,裴敏撩起帷帽上的轻纱,露出潋滟的眉眼来,“我戴着帷帽呢,你怎么认出我来的?”
“只要是裴司使,怎样我都能认出来。”贺兰慎扭过头,轻声道。
在外人面前,贺兰慎从来不唤她‘敏儿’,克制且矜持。
裴敏看出了他隐忍的爱意,心一软,遂提议道:“这里有个讨厌的人,我不想再瞧见他。咱们去宣平坊喝茶?”
贺兰慎大概还有公务在身,迟疑了片刻,终是遵从本心颔首道:“好。”
宣平坊茶肆之间也在议论方才的血案,有几个儒生谈论的声音稍稍大了些,掌柜的立即干咳示意,连茶钱也顾不得收了,命人将儒生们‘请’出了茶肆,以免‘妄议朝政’引来杀身之祸。
于是众人皆缄口不语,噤若寒蝉。
上了茶楼雅间,裴敏趴在案几上,看着贺兰慎熟稔地煮茶三沸。窗外一枝梨花横生,无蜂无蝶,冷清得很。
何止是这枝梨花,天后统辖境内,今年的整个春夏都过于‘安静’。
“新昌坊酒楼那桩告密案……”袅袅茶香中,贺兰慎的嗓音也如雾水般飘忽。
“不是我做的。”裴敏淡然接过话茬,兴致索然道,“有些激进士族的抄没或许是净莲司的功劳,但这般直接屠杀,却并非我之风格。我向来,厌恶那些肮脏的血液。”
“我并非在质疑你,敏儿,勿要紧张。”二人独处,贺兰慎忍不住亲昵唤她,伸手握住她温凉的指尖道,“我见过你最真实的样子,不必妄自菲薄。”
“真心,这世间并非人人都像你一样心怀仁慈的,譬如方才那桩告密案的恶名,十之八九又会落到净莲司的头上。”
裴敏冷静地叙说着,眸色嘲讽而倦怠,伸指戳着茶盏盖子道,“他们需要有个人来承担口诛笔伐的宣泄,至于真相是什么根本并不重要,我已满身泥泞狼狈不堪,也不在乎多一个污名了。”
“我在乎。”贺兰慎道。他眉头蹙着,很认真的样子,“敏儿,你从这泥泞中抽身可好?以后我护着你,你的愿望,我替你完成。”
裴敏一怔,托着下巴看他。许久,她轻轻摇了摇头:“说实话,我很心动。可是真心,我不能。”
贺兰慎垂眼,直到炉上的水再次沸腾尖叫,他才恍然回神,将琥珀色的茶汤轻轻推至裴敏面前,问:“你一定要如此?大唐已经死了够多人了。”
“当年玄武门之变,死的人还少么?不也是贞观盛世?”裴敏低低笑道,“何况我说过,只有女人才能容忍女人站在官场上,与男子平起平坐。若没有天后,我的净莲司亦将不复存在,即便我要施展抱负,也得挂上一个‘才人’或‘昭仪’的名号,以天子后妃的身份登场……这是你想要的结果么?还是说,你盼着那个和你一般年纪的新天子纳我入宫?”
贺兰慎立即道:“不可!”
他头一次将话说得这般斩钉截铁,吓得裴敏手一抖,险些将茶汤洒了满身。
得知裴敏在开玩笑,贺兰慎松了口气,淡漠的眼睛望着她,又重复一遍:“不可拿此事玩笑,敏儿。”
“好,那你呢?”裴敏猝然问,漫不经心道,“新天子要将皇后的妹子许给你,想来是想召你回羽林军,你答应否?”
“婚事,我已拒绝天子。天子好像很失望,随后又打起精神,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对我说:‘贺兰有心上人,却迟迟不曾成婚,反倒将风声捂得很紧,想来那女子必定身份特殊,婚事难成。不若如此,贺兰应允我守卫宫城,待风波平定,我亲自为你与那女子赐婚,如何?’”
贺兰慎平静地复述与新天子的密谈,盛着薄光的睫毛颤了颤,低沉道,“我从未见过如此惊惧的帝王,还未等我回答,他又匆匆赶我离去,唯恐太后那边得了风声牵累于我。明明他也才比我大半岁,却被折断羽翼,斩去手足,孤身困顿于宫墙围就的囚笼中……”
尽管早知如此,然而在贺兰慎亲口说出拒绝了天子说媒拉纤时,裴敏仍是小小地愉悦了一把。
她柔和语气,淡然道:“‘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帝王杀子之事史书上记载得还少么?何况唐天子将女儿当做礼物随意送给吐蕃人,也不见得有谁说天子的半句不是,反而盛赞他们英明神武。”
“我并不认为他们杀子卖女是可取的。如今这位的做法,我同样不敢苟同。”贺兰慎道,“我只希望能有真正的太平盛世,能护你衣裙干净、一生无忧,不必再行走于腥风血雨中。”
可大多的太平盛世,剥开华丽的外壳,内里全是腐朽的枯骨鲜血。
良久的沉默,有什么东西背道而驰,渐行渐远。
茶水由滚烫到微凉,裴敏叹了声,道:“我早说过的,你适合疆场,而非朝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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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那日茶楼谈话, 大概是裴敏与贺兰慎之间气氛最凝重的一次。
那些刻意规避的矛盾全被‘当街斩杀飞骑’一案勾了起来, 虽无争吵,但那种如蛛网般沉重包裹的感觉却着实令人心情不佳。裴敏并不生气,她明白贺兰慎不喜告密机构和武后屠戮异己的做法,并非因为他仁弱、滥好人,而是两人立场不同,看待事物的角度亦是不同。
贺兰慎久经佛门熏染, 生性沉静坚定, 所见皆为众生;裴敏身处炼狱、手染鲜血, 背负沉重的过往,所求多为自己。
自茶楼散去, 两人都有意识地不再提及此事。回去途中见到羽林军用牛车草席在裹挟处理尸首, 她与贺兰慎也只是沉默无言。
五月夏至, 天气陡然炎热。如今天子形同傀儡,幽禁宫中,军政事务一应落在皇太后手中,加之各地反武起义者多发,净莲司上下缉捕查处之事繁杂,每日要往宫中跑好几趟, 其中辛苦前所未有。
这日顶着炎炎烈日入宫,本就体虚的裴敏脸色越发莹白,宛若冷玉。入殿拜谒时,她在飘动的明黄帷幔后隐隐瞧见一人。
那人身量瘦削,白面含笑, 左边眼睛上罩着一只醒目的黑色眼罩,宛若鬼魅般立在武后身后,正是永淳元年败于裴敏手下的来俊臣。
若非武后插手,他原本该死于大理寺狱中的。
见到裴敏进来,来俊臣脸上笑意不减,提线木偶般勾着唇,朝裴敏遥遥一拱手,而后悄声隐退。
“如今我身边暗流涌动,群狼环伺,天下人心中‘男子为尊’的思想根深蒂固,如此看来需教化、斩杀的庸人太多。净莲司虽是我得力臂膀,但鞭长莫及,我亦不忍见你日夜奔波操劳,便不得不选拔他人分忧。”
武后执着朱笔批阅审视堆积如山的奏章,语气徐而轻淡,姑且算是给裴敏的解释:“来俊臣愚笨驽钝,又曾构陷过你,可他在威服朝臣之事上有几分本事,我用得上他。敏儿若实在记恨他,我让他亲自登门给你致歉,只要不伤及性命则任你打骂出气。”
武后并非慈善之人,此番肯亲自费口舌替来俊臣开脱,足以说明那起小人在她心中的地位。裴敏面上不见波澜,仿佛刚才看见的并非昔日宿敌,而是一块朽木石头,笑吟吟行礼道:“天后垂爱,臣不胜惶恐!只要这把刀刃天后使唤得顺手,即便他会伤到臣,臣也会恭敬将其双手奉上,又怎会因过往嫌隙而不顾大局呢?”
武后像是看透她的想法,视线轻飘飘一扫,淡笑道:“我知道你的性子,若真将来俊臣交给你处置,你定是要杀了他方能泄愤的。”
裴敏也不否认,道了声:“天后英明!”
武后多疑,素来喜欢裴敏的坦然狷狂,听她这么说反倒放了心,遂搁笔唤道:“敏儿,你过来,看看这份折子。”
裴敏挪过去,一边替武后研墨,一边歪头看了眼那敞开的奏折。
折子是升迁至内史之职的裴炎所写,极力反对武后立‘武氏七庙’,甚至将其与西汉吕后作比,影射‘外戚干政’。
裴炎这人有点意思,从前不得志时整日在武后面前摇唇鼓舌,排挤这个、谋害那个,河东裴氏一族基本被他害了个遍。待到受先帝遗言辅政,他一跃成为国之宰相,竟收起小人的嘴脸,摇身一变成了‘忠良’谏臣,满口仁义道德指点江山,全然忘了自己当初是靠着拥戴武后才有了如今的地位……
过河拆桥之人向来没有好下场,何况他拆的还是武后的桥。
想起当年被裴炎谗言枉害的族人,裴敏心中冷笑,畅快人心,面上却不动声色,收回视线叹道:“臣愚钝,在长安城中抓抓贼鼠尚可,这等国家大事实在力不从心,光看上一眼都头疼万分,不敢妄议,还请天后圣裁!”
她进退有度,圆滑老练,从不留下任何僭越之把柄,武后嗤了声,将那折子一丢,提起朱砂笔道:“你啊,这点小聪明真是让人爱也不是,恨也不是。”
裴敏瞥见案几上有一帛书,但凡遇见提及‘还政’‘清君侧’的折子,武后便会将写折子之人的名字写在帛书上,鲜红的一笔,像是刑场上即将淌出的鲜血。
她提笔写了个‘裴’,‘炎’落下一点,复又顿住,直到朱砂晕染了一大片鲜红,亦未曾将名字补全。
权衡片刻,武后终是将裴炎的名字划去,屈指揉了揉太阳穴,沉沉问道:“敏儿年岁几何,快有二十五了罢?”
她猝然问及年龄,裴敏猜到她的意思,心中一咯噔,忙嘻嘻笑道:“臣今年二十有三,还年少着呢!”
武后道:“寻常宫人年满二十五便可出宫婚嫁,你若有意成家,武家儿郎任你择选。”
果真如此……
裴敏垂眼,仔细揣摩了措辞,方道:“天后所赐隆恩颇盛,臣,并非贪心之人。”
“你不愿?”武后极具压迫性的视线落在裴敏身上,仿佛能刺进她灵魂深处般,“是不愿做武氏妻,还是想同婉儿一般,以后妃才人的名号入主朝堂?”
裴敏直身叉手一礼,选了个折中的托词:“臣闲云野鹤惯了,只愿安守净莲司为天后分忧。后宅朝堂皆是束缚颇多,臣若成了妇人或才人,缚手缚脚,非得被那些规矩扎得浑身是血不可,倒不如孑然一身。”
武后闻言,似信非信,伸手虚扶起裴敏道:“你若真是‘孑然一身’,我反倒放心些。”
裴敏道:“臣的身心皆属于天后,眼里哪里还容得下他人呢?”
武后一笑揭过,又吩咐了裴敏几桩不大不小的事,便放她出宫去了。
裴敏告退,直到出了殿门,她抬手遮住刺目的阳光,方觉后背冷冰冰一片黏腻,不知何时冷汗浸透了内衫。
心事重重回了净莲司,正是午时,进门时撞见靳余提着一条草绳穿腮的大鲈鱼走过,兴冲冲问她想吃鱼羹还是鲈鱼脍。
白花花的烈日悬挂在头顶,蝉鸣拉锯似的冗长,裴敏心中疲乏,便道:“酷暑难耐,实在没心情吃饭。你们先吃,不必等我,留一份在膳房待我午睡后再用。”
靳余见她神色恹恹,料想她怕冷怕热的毛病又犯了,‘噢’了声担忧道:“那,可要我去请师掌事?”
裴敏摆摆手,鬼魂似的往寝舍飘,倦懒道:“不必,房中常备有药,容我小憩片刻便好。”
回了寝舍,裴敏推门进去,一头扎在外间茶房的小榻上,又觉闷热,虽不耐地翻了个身,对着里间的屏风方向闭目养神。
正浑浑噩噩,忽觉阵阵凉风袭来,舒爽异常。她诧异睁眼,只见榻前不知何时坐了条人影,执扇为她扇风。
裴敏瞬间惊醒,挺身坐起,险些摔下榻喝道:“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