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顷,他搁下笔,歇了歇,打断道:“老师说了这么多,累了罢?”
谭君遂闭上了嘴。
戚广铭瞟谭君一眼,笑了。
他确实该笑。
这些时日来,凡在鄂王生前与其交往过的人,无一不被贬、黜、下狱。在鄂王死后,尚未到任的兵部尚书陈无宇是第一个被罢贬的重臣,紧跟着,户部尚书莫士培、刑部尚书詹丹也先后遭贬。戚广铭的每一道诏令所下,朝中上下都恭奉圣意,连一个逆颜上谏的台臣都没有。
这全要归功于谭君的“体知圣心”。
如今,国中受鄂王一案所牵连的文武官吏多达一千二百六十一人,而在收到谭君奉上的“谢淖”兵权已被收缴、晋煕郡的鄂王府已被朝廷派去的官员接管的奏报后,戚广铭终于满意地叫了收案。
看着不苟言笑的谭君,戚广铭道:“老师今日奏请处置狱中鄂王一党,正合朕心。只是在此之前,绝不可漏了一人。否则,我晋室必有后患。”
谭君面无表情道:“请陛下明示。”
戚广铭递给他一张薄笺,笺上写着一个名字。
谭君接过看了,当即皱起了眉。
可很快地,他便松开了眉头,未对这个名字发表任何看法,只是道:“陛下这些日子以来,同永仓郡防御使走得太近了。”
戚广铭不以为意地点了点头,“朕已不是小孩子了,老师的深意,朕明白。”
……
长宁大长公主府。
来送报的小厮低头退出屋外。
屋内,案上才动了一口的羹汤被戚炳瑜摆手叫人撤下。她靠上椅背,蹙起眉,按了按额角。
多年来一直近侍她的婢女无声叹了口气,轻声道:“殿下。要不要入宫,在陛下跟前为周将军求求情?”
方才送来的报中所称,皇帝欲肃清鄂王余党,下狱众人中,周怿罪名最重,是头一个被判了弃市重刑的。
戚炳瑜闭着眼,半晌没吭气。
少顷,她道:“他的手上,沾着本宫父皇的血。本宫是有多轻贱自己——才会要去为他求情?!”
婢女默然,虽被她此言慑住,却亦看清了她眼角落下的两滴泪。
在这时,又有人来报,称永仓郡防御使来府求见。
不多久,戚炳永被人引入。他先是行礼请过安,然后打量了一番戚炳瑜的脸色,才道:“还望皇姊,切莫多伤怀。”
戚炳瑜不言。
戚炳永又道:“弟弟今日前来,是为传圣意。”
戚炳瑜抬眼,冷冷道:“圣意?是还要本宫再助你们抓人?还是要本宫再助你们杀人?”
戚炳永遭她此骂,一时沉默。
戚炳瑜继续道:“鄂王一案,前后已牵连了一千二百多人!皇帝至今还不愿收手?!”
戚炳永无视她又愤又痛的目光,道:“鄂王余党,至今只剩一人。待此人到案,陛下便会下诏结案。”
戚炳瑜盯住他,渐渐地,她的脸色起了变化。
她忽然笑了。
那笑声一开始是轻低的,后来声音逐渐加大,到最后,她捧住脸颊,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戚炳永面孔发青,“皇姊……”
“你们……”戚炳瑜终于收了笑,目中流出一丝苦意,“你们!”
她整个人开始发抖。那抖不是因惧怕,而是因至极的悲绝。
她死死地咬了咬牙,勉力抑住这抖意:
“你们——连本宫也要杀?”
第79章 柒拾玖
“皇姊。”
戚炳永若有若无地叹息。
“皇姊是陛下的亲姑母,陛下岂会要杀皇姊?陛下若起了这等念头,又与已故的四哥有什么分别?”
他的话语听起来堂堂正正。
戚炳瑜的情绪似乎被他此言所安抚,逐渐平静。
观察片刻,见无异状,戚炳永才略略放心,继续道:“四哥生前狠辣跋扈,得罪的人岂在少数。皇姊多年来与四哥走得颇近,在旁人眼中亦属鄂王一党,陛下若不对皇姊处置一二,又何以慰服众臣。皇姊为先帝长女,陛下顾念血亲之情,亦欲维护戚氏脸面,只要皇姊自愿到案,陛下绝不会伤皇姊半分。”
“戚氏脸面……”
戚炳瑜喃喃,恍了一瞬神,又默默笑了。
她抬眼问:“按皇帝的打算,本宫将会被如何处置?”
戚炳永答称:“若皇姊愿意移居相台寺,终生礼奉佛祖、足不出寺、不见朝臣,那么皇姊仍是陛下所尊敬的亲姑母、仍是我大晋尊贵的大长公主。”
“皇帝要软禁本宫?”
他不答此言,只又添了一句:“如此,宁太妃在宫中也可颐养天年,尽享荣华,而不被亏待半分。”
此是郑重的承诺,亦是切实的威胁。
戚炳瑜无声地垂下了头颈。在眼下的局势中,她似乎已无任何其它的选择。她浅浅的一束目光、短短一段沉默,就将她的悲伤与绝望展现得淋漓尽致。
最终,她颔首,提出了唯一的请求:“请皇帝让本宫与母妃再见一面。”
……
戚炳永携她之愿离开后不久,屋外有一只蝴蝶翩跹而至。
它飞入屋中,轻轻巧巧地落在戚炳瑜裙上的大簇团花中。裙上亦绣有彩蝶,栩栩如生,那只蝴蝶像是寻得了亲眷,留恋半晌而不去。
戚炳瑜垂眸看着这只蝶。
它是如此无知。
无知得几近于可恨。
她微弯嘴角。
俯身伸手,她捉住了这对五彩斑斓的蝶翅,随即把这只仍试图扑棱翅尖的美丽蝴蝶从裙上摘下,狠狠地摔去地上。然后她抬了抬右足,毫不怜惜地将它踩死在了履底。
……
圣意很快地传至长宁大长公主府。
公主府奉旨,起长宁仪仗,浩浩荡荡地行往皇城。
宁妃宫中亦早早做了准备,长宁辇驾一入宫门,立刻便有朱氏派来的近侍迎她一行。待入宫殿,近侍替她揭下薄氅,然后悄无声息地领着一众内侍与婢女退出去了。
戚炳瑜独自走进内殿。
朱氏正在亲手收拾殿里旧物,听闻脚步声,回头看见她,眉目祥和地微微笑了,口中道:“你来了。”
戚炳瑜站住了,行礼道:“母亲。”
她的目光落在朱氏正在收拾的物件上。
那里面,有她的父皇尚在世时赏赠给朱氏的玉钗金冠,还有她的四弟从小到大在这殿中的所使所用。
唤她时,朱氏手中正捧着一件男子厚裘。戚炳瑜认得它。除夕那日,戚炳靖下朝后,同她一道来母妃宫中请安。因近新岁,朱氏为他制了新衣,他便将那一日身上的这件换了脱下,留在了此处。那一日,他就坐在朱氏此刻坐着的这张榻上,陪着朱氏叙了半晌的话。那一日,三人谁都没想到,那竟是他生前见朱氏的最后一面。
“都没了呀……”
朱氏说着,翻掌抚了抚那件裘衣,将它搁去一旁。
没了的是什么,她不曾说。
或许是当年曾经为了朱氏的门楣与荣耀,将她嫁与那个前途可观的皇三子的重臣父亲。
或许是与她相敬如宾近三十年,在她的扶持与陪伴之下,在她且尊且敬的目光之中,一路从远郡藩府登极至尊之位的先帝。
或许是她从故去的妃嫔宮中拾养而来,在她看得见与看不见的地方、十五年如一日地如履薄冰地前进与奋斗,在权倾朝野后又轰然倒塌的先帝四子、大晋鄂王。
总之,都没了。
朱氏伸手取过一支玉钗,摩挲着钗上宝珠,道:“从前,你父皇最喜欢将顶好的东西赐给文妃,引得她屡屡遭人妒恨。有一回逢我生辰,他问我要什么,我说想要支和文妃头上簪的一样的钗,他笑了笑,听懂了我话中之意,即赠了这支钗给我。从那之后,他便再没有给过文妃什么殊宠。”她叹了叹,“你的父皇,一生都在顾及晋室的体统、戚氏的脸面。当年纳纪氏入府,是他做过的唯一一件不讲体面的事。”
戚炳瑜看着母亲。
她的父皇,一生都在顾及晋室的体统、戚氏的脸面。而她的母亲,一生都如此刻一般端庄、持重、得体,不犯半分差错。
他二人从未相爱过。
但他二人亦从未相离过。
她的母亲有着一个显赫的姓氏。她被夫君敬重,亦被夫君利用,被夫君信任,亦被夫君防备,但她从始至终都无怨无悔,尽到了她对朱家、对夫君该尽的一份责任。
那份尽责之心,因这相连的血脉,也曾生机勃勃地跳动在她的胸腔之内。
朱氏望着她,“在你父皇的这些个子女当中,只有你像他一样,时时处处都想着要维护晋室的体统、戚氏的脸面。”
戚炳瑜眼底微红,眼前渐渐朦胧。
……
七岁那年,她四弟出生。纪氏早产,府中人人张皇。她的父王脸色严肃地立在纪氏的院门前,许久,许久,许久之后,里间传出一声婴儿洪亮的啼哭。她的母亲领着她去给父王送茶,恰逢这一幕,她父王如山一般高大的身影罩下,伸臂将她一把抱了起来。她很少见到这般情绪外露的父亲,一时开心,搂着父亲的脖子笑个不停。
当时,她稚声稚气地对父王说:“是弟弟!”
父王摸了摸她的脑袋,无声而笑。
她睁大了眼,又说:“我喜欢弟弟!”
父王笑出了声,点头,“瑜儿是本王的长女,以后弟弟们都要听瑜儿的话。”
她将小脸凑近父王,学着母亲教她的话,一板一眼地说:“瑜儿是父王的长女,要懂事,以后还要尽力帮父王,照顾好弟弟们!”
父王瞧着她一张小脸,笑意更加深了,“是,有瑜儿在,就不愁我晋室不穆。”
……
“瑜儿。”
朱氏轻声道。
她已经很久没有被人这样叫过了。自从她进封公主以来,便连母亲也只以封号称呼她。她有些哽咽,“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