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氏问:“这么多年,你累了罢。”
戚炳瑜抬起眼睫。
久蓄的泪水夺眶而出。
她终于蹲下身,伏在母亲膝头,像一个懵懂不知事的孩童一般,不管不顾地放声大泣。
朱氏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没再问什么,也没再说什么。
这样一份无声的温柔,宏大、深远、睿智而又包容,她所有想说的话、所有想做的事,都被这一份温柔而看了个透透彻彻。
这一份温柔,亦是无声的鼓励。
都没了,
连同她所有的顾忌与犹豫一道——
都没了。
……
入夜后,崇德殿中照例点起了皇帝近日来最喜欢的醒神香。
谭君自傍晚来奏事,至眼下还没走。
按皇帝之意,朝廷不仅要肃清鄂王余党,还要罢除所有鄂王之政。而罢鄂王之政,自当先从兵制始。
谭君道:“陛下欲改兵制,欲从何处下手?”
戚广铭道:“朕欲先恢复三衙之权。老师以为如何?”
谭君半晌不言。
戚广铭不以为意,笑道:“老师以为不妥?”
谭君摇了摇头,“兵制非小事,陛下当召武臣廷议。鄂王当初废三衙、集兵权一体于兵部,并非仅是为了私欲,亦有其深远所计,陛下当深思。”
戚广铭执意道:“朕意已决,不必再多想。还请老师明日令学士院草制。”
在谭君还欲说什么时,一名内侍慌慌张张地入内来禀,口中叫道:“陛下,陛下!”
这行止几乎于御前失仪,令戚广铭嫌恶地皱眉。他忍耐了一下,斥道:“何事如此慌张!”
内侍噗通跪下,“陛下,宫中走水了!”
戚广铭愣住。
谭君则立刻上前,急声问:“在何处?火势如何?”
内侍声音都在抖:“是宁太妃宫中。今夜风大,火势难控,眼下已烧往东边来了!殿前司诸班直当值的将士们皆已前去救火。”
戚广铭这时才回神,快步走出崇德殿,眺向起火之处。
青色的夜幕下,熊熊火光冲天。
火势惊人,料想皇城之外,半座京城皆可见这一场宫中乱事。
戚广铭的脸色变得黑黜黜的。
他转身,冲跟出来的内侍道:“去查看,究竟是何人纵的火!”
远处的火焰随风摇曳,在苍穹之下,又绚烂,又凶怖。
……
宁妃宫外。
前来救火的殿前司士兵们进退两难。
宫殿外阁已被烧得变了形,火焰张牙舞爪地扑向周遭一切能被抓燃的东西,在距离火场不过数十丈的地方,戚炳瑜孤身迎风而立。
她的头发披散着,随风飘荡,裙摆早已被火气燎得焦黑。
“是本宫纵的火。”
她开口,对士兵们说道。
士兵们面面相觑,不敢有所动。
她又高声喊道:
“是本宫纵的火!”
这激烈的声音击得她身后不远处的火势猛地一抖,燃烧得更加张狂。
她昂起下巴,笑了笑。
她的笑颜被火光照耀着,在苍穹之下,又绚烂,又凶怖。
……
崇德殿中,戚广铭几乎怒发冲冠。
长宁被士兵们押入殿中,推倒在地。她瘦削的下巴从散乱的长发中抬起,望向御座的眼神凌厉又刻薄。
戚广铭对上她的目光,先是一骇,随即更怒,大声喝道:“姑母是不是疯了?!在宫中蓄意纵火,乃是大罪!”
长宁笑了。
她笑了好一阵儿,才止住笑。
然后她回答说:“本宫伏罪。还请陛下,将本宫下狱罢!”
戚广铭的双手死死地扣住膝盖,极力忍耐着怒意,“姑母是我大晋的大长公主!论国朝故事,何曾有过公主下狱的先例!”
“陛下是嫌本宫给晋室丢脸了。”
“朕是心疼姑母!”
“陛下已杀了一个亲叔叔,还有两个亲叔叔被关在狱中,很快也将被陛下所杀。陛下还会心疼本宫这个姑母?”
“姑母,莫要逼朕。”
“当初鄂王坐得深牢,如今本宫又为何坐不得?”
戚广铭拍案而起,咬牙切齿道:“朕是杀了鄂王!是因鄂王杀了朕的父王!鄂王杀了朕的皇祖父!姑母当初既宽纵鄂王弑兄,便该想到今时今日!朕决定送姑母去相台寺,已是顾全了宗室的体统、戚氏的脸面,姑母,切莫再逼朕!”
长宁笑得流出了泪。
“他杀他,他又杀他,你杀他,你又杀他,杀来杀去,你们杀来杀去……这般的晋室、这般的戚氏,还要什么体统,还要什么脸面?!
“陛下,京城可见这火,天下可见这火!本宫之罪,晋室之乱,京城可闻,天下可闻!我大晋戚氏的脸面,自今夜始,再也不存!”
第80章 捌拾
头一夜宫城起火,火势极烈,浓烟遮蔽半片天幕。此事闹得太大,瞒不过举京臣民,皇帝在盛怒之下降罪长宁大长公主一事不胫而走。
这一场大晋皇室之变,耸动京城。
而就在长宁大长公主被下狱的次日,皇帝于朝会上亲下诏书,当着一众文武臣子的面,宣布彻底罢除鄂王生前所行之全部政令:
先改兵制。重新恢复三衙、兵部二分之制,将自建初十六年以来兵部集军权于一体的规制破废。又下令,削去谢淖大晋中将军之将衔,并诏止边境藩将可凭军功晋位朝廷高阶武官的制度。
再废此前户部颁行的新酒商税令。还宗亲藩封之酒务、商务于各封地王府,减免各地藩王每年须向朝廷缴纳的税币,以此笼络在封戚氏宗亲。与此同时,为缓解朝廷户部的压力,进一步缩减由朝廷中枢每年向四境边军发放的军饷。
除此两件涉及朝廷根本的制度外,还有其余大小二十余项规制,皆在这一封皇帝诏令之下,被尽数推翻、罢废。
举朝缄默。
……
兵部置诏狱,守狱之人皆来自于禁军。
狱牢深处的一间囚室外,有四名普通士兵已轮番值守此室近三月。逢午间换值,两人来,两人走,一切如常。
然后有人来给关押在此的囚徒们放饭。
轮到最里面的此间时,饭菜已凉。士兵接过饭菜,像往常一样地将铁门打开,弯腰将饭菜搁在里面湿霉的地上,习惯性地起身关门时,又突然犹豫了一下。
手里把着锈迹斑斑的铁闩,士兵低眼看向被关在这间囚室中的男人。
那是一位将军。
或者说,他曾经是一位将军。
他起自行伍,曾同此刻看着他的士兵一样,是一名再普通不过的士兵。他曾服役于大晋西境,十余年间身历大小战事近百役,自建初十六年起率军从征南疆,屡立战功。他身上的每一分战勋与功绩,皆是以这具血肉之躯,在沙场一刀一枪拼出来的。
这样一位战功等身的将军,如今却被抹去了他所曾拥有的全部功勋与荣耀,被羁押在这不见天日的深牢之中。
而他犯下的最不可饶恕之罪,不是打了败仗,不是沦陷疆土,更不是通敌卖国,而是——他是已故鄂王的亲将。
士兵就这样目不转睛地望着男人,目光中多了些往日不曾见的东西。
今日皇帝下诏一改兵制,便连兵部深狱之中亦传此令。
从军守纪,兵部狱中并无人敢窃论朝事。
可来自于他们的一束束沉默的目光却已出卖了他们的情绪、他们的血气、他们的不解、他们的不甘。
大晋的兵命贱。
曾有人试图改变这一切,让从军的普通士兵变得有尊严,让百年来被人驱使的藩将能够凭借军功晋位朝廷的高阶武官,让出身边军的将领能够被擢拔进入朝廷中枢。
但那人死了。
在他死后,大晋的兵命贱如故。
在士兵露骨而压抑的目光中,坐在地上的男人抬起头来。
他很少说话。
这时也不例外,他与士兵对视几瞬,伸手取过饭菜,低下头,无声而专注地吃起来。
士兵默默退后,不知为何,竟未立刻将铁门锁上。
男人似乎不察这变化,一口接一口地吞咽饭菜。末了,他向门外的士兵索了些水喝,然后站起身,用余水净了净脸和手。
做完这一切后,男人看见了出现在囚室外的谭君。两个士兵不等被告知及要求,便已主动地退走回避。
“周将军。”
谭君道,一面看了一眼未上锁的牢门,一面步入其中。
周怿对他点了一下头。
谭君在再度开口前,将周怿多打量了几眼。他与周怿无深交,在此次周怿回京之前,二人几乎不曾对过几句话。
当初周怿返京,闻鄂王下狱,不仅不退,反而一意孤行、入宫求见圣驾,堪称自投罗网。而正是他这一自投罗网,才叫皇帝以为鄂王左膀已卸,继而进一步放松了戒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