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你。”
她竟无语,只得再度抬眼。
他的嘴角仍然挂有笑意,然目光却沉定有力:“破关之计,你心内必亦以为不在强攻。然不论你持何计,皆须令大平守军相信,我所率之兵力,确与你麾下共图进退。”
世所谓之默契为何,世所谓之知己又为何?
沉默少顷,她复开口:“多谢。”
“夫妻之间,不言谢字。”他平静地回道。
卓少炎轻微一怔。
而他已伸手握住她的下巴,俯首咬住她的唇。
二人气息相抵,她几乎要为此间炽温所融,意识迷蒙之中竟未觉察到,自己的手指不知在何时主动牵住了他的衣襟。
……
待回了帐中,戚炳靖自去解甲。
卓少炎屈膝跪坐在地上,扯过不日前才绘好的金峡关关城防务图,凝眉细察。片刻后,她抬头,无声打量戚炳靖的背影,思索了一会儿,突然问说:“军武之事,你是如何自通的?当年戎州一役,是你首次领兵出战,竟能有那般战绩。”
自古名将虽多为天纵之材,但他身为大晋皇室贵胄,懂得如何统御将臣、择贤出帅即可,又岂会近通战法、用兵之术?
戚炳靖回首看她一眼,“不服?”
卓少炎应得坦然:“难服。”
为将者谁人无傲骨?她当年在挂帅北出之前曾于讲武堂师从大平名将裴穆清五年有余,熟通各家兵书、古今阵法,深明为将之务、用兵之道。即便如是,她在头一回将兵御敌的豫州之役中亦吃了不少的亏。后人只见她一战扬名的赫赫武功,又有谁知她当年几乎一度以为不能得胜的惨况。
而今忆起她在戎州境内与他对阵的那一回,实是难以相信当初那个勇猛果断、不循常法的敌将,会是个此前从未上过战场的皇子。
卓少炎此刻的神情认真而抱疑,令戚炳靖微微笑了。
他略作沉吟,即亦坦然答道:“军武之事,我非自通。凡所得,皆自军中而来。”
她遽起惊色:“你从过军?”
他点头,“三年。”
“何时之事?从军何处?”
“建初十二年至十五年间,在大晋西境戍军。”
卓少炎脸上惊色难褪,眼前的这个男人竟一次次地颠覆她的所知所想,又勾唤起她欲进一步探知的念头。
“为何要以皇子之身从军?”她问出最后一个疑惑。
“为求历练。”戚炳靖以寥寥几字对付了她这问题,而后反问她说:“你当初——又为何要冒兄长之名挂帅领兵?”
卓少炎一时沉默。
须臾,她平复了脸色,说:“大平三百八十年之朝制,女子虽可入仕,却不可拜将、不可封王。当初家兄奉旨挂帅,却于出征前夜突然暴毙。我欲取盛名,故而行此一事。”
“卓少疆是怎么死的?”
她闻言,眼底渐渐漫出血色,然脸色仍然如常,简单道:“不知。”
戚炳靖看了她两眼,并未多加追问,仿佛信了她所说的每一个字。
……
与沈毓章之约,即在翌日。
晨时一过,卓少炎便勒束麾下亲兵,叫江豫燃统率其部,与她一道出营北进赴约。
离营前,她未找到戚炳靖其人,因料度他是带兵出练未归,便给他在帐中留了张字条,随即未多想地拍马而去。
……
关城之下,崖峰陡峭,深阔溪谷蜿蜒如龙,树木葱郁,花鸟芳鸣。
溪谷中,一座塔寺遥衔远处城隘,在翠峰叠影之下,犹如遗世之仙地,足以令人一时忘却此地淌过多少鲜血,葬过多少英灵。
一名男子独坐于寺台上,身前置案、奉酒并玉杯两只,显然已经等了许久。
卓少炎遥遥看清,吩咐江豫燃带兵留于百丈之外,独自一人策马前行,踏上塔寺百阶,至寺台前方翻身下马,将战马栓于一旁山石上。
男子早已在她御马上阶之初便起身接迎。
他身上一件素袍,脑后一根素簪,腰侧一柄长剑,虽未着甲胄,然这简衣却掩不住常年带兵之人身上那一股特有的冷峻严厉。
“毓章兄。”卓少炎迈步靠近,与他见礼。
沈毓章向她还礼,“少炎。”
二人遂于案前对坐。
“五年不见,毓章兄依然好风采。”卓少炎看着他抬臂斟酒,淡淡道。
沈毓章神意清冷,“少炎若非女子,拜将又有何难。当年于讲武堂中,裴将军最中意的学生便是你。可惜五年前你因病拒入兵部治事,当时曾令多少人扼腕惋叹。”
“假使我当年入兵部,如今家兄便不会冤死?卓氏一门便不会惨殁?”她同样清冷地回应道。
沈毓章搁下手中酒盅,未即说话。
卓少炎又道:“毓章兄此来,是为劝降?”
“我若劝,你肯降否?”
“徒劳而已。”
沈毓章毫不意外地点了点头,“我料如是,故而未曾做过劝降的打算。”
卓少炎面无表情道:“既如此,毓章兄约我来此地,是真的打算聊叙往怀?”
“自然也不是。”
“还望毓章兄直言。”
沈毓章饮尽杯中清酒,目光克制而有礼地逡巡过她身上将甲,而后缓慢道:“约你前来,是因我想亲眼见一见,当年裴将军最中意的学生,如今成了要踏破他一生所戍疆土的叛将,是个什么模样。”
音落,他伸手拔剑,其速之疾迅,令人无暇反应。
鞘音铮铮,刃光一刹落于她的颈侧,溅出数滴血珠。
第9章 玖
寺台案前,男人持剑的姿势刚硬不疑。置于女人颈间的铁剑,仿佛随时都可以被施以强力,斩落她的头颅。
朝阳穿山落入溪谷间,丝缕金芒折映寒刃血意。
……
这抹赤色光彩一径流过山间层层叠叠的翠色峰影,落入立马崖边的二人眼中。
在用以遮蔽他们行迹的重重树枝后面,周怿近乎于本能地拈箭搭弓,锋锐的镞尖破叶而出,正对下方坐握铁剑的男人额间。
不足百步的距离,松指即可取其性命。
然而身侧之人却抬起手臂,将他控弦的右手向下压了压。
“王爷?”周怿疑道。
……
因奉戚炳靖之令,他这六日来将此溪谷里外勘察了个遍,方寻得了目下这一处离约见之地不远不近,能够通行人马,于树木掩映下不易令人察觉,又可以居高临下地看清塔寺中所发生的一切的地方。
他追随戚炳靖凡六年,深知其心中所策所念:
一面欲图亲见她诸行诸举,一面挂怀她之安危,却亦不意成为她此行的掣肘。
因而今晨天尚未亮时,他二人便离营北出,径至此地,先让马儿饮饱了山间清溪,令之衔枚,然后二人二马便静视着下方溪谷间的动静,直到此刻。
……
迎着周怿的疑色,戚炳靖从容道:“勿急。”
然后他侧首,目光探向遥对寺台的另一边,又说:“莫要忘了,她是谁。”
周怿顺着看过去。
百丈之外,江豫燃领着一众亲兵,一动不动地守望着,并非没有留意到寺台上的突变,然而竟皆分外冷静,不为所动。
……她是谁?
五年前,她曾在大平国北最危难的时候领兵出征,于豫州城外与大晋的军队血战八日后破围入城,与城内守军共御敌犯。晋军围城逾四月,军中粮尽,她与麾下分食马尸以果腹;城头兵罄,她号令百姓劈门制箭,熔钱铸镞;守城长战,她以卓绝之意志长驻城头,接连六日不曾合眼睡觉。同她北上的二万人马到最后仅活下三百人,而她从始至终都未流露出一丝不敌欲降之意,刚强而坚忍地肩扛着这一万九千七百个英魂,生生战到了晋军退兵的那一刻。
这一场豫州守城之血战,令卓少疆三字一昔之间扬名二国。
其后她一手募建云麟军,镇戍大平北疆,以一己之力撼动了二国边境战局。其持军之苛严,其麾下之骁勇,无不为天下人所知。至建初十六年,她率军北犯大晋国土、屠戮五万晋俘,世人方进一步见识了她的大略与果决、狠戾与冷酷。
于这样一个女人而言,目下被人以剑相抵又算得了什么?
周怿握着弓的手缓缓垂下来。
“王爷睿明。”他低叹道。
……
鲜血滴入案上玉杯之中,酒色狰狞。
剑劈之力在割破她皮肤的那一刹堪堪收住。
卓少炎不躲亦不动,任凭剑刃抵磨着她颈侧肌肤,冷辣的创痛感不曾令她容色变动半分。
沈毓章亦未再动。
“毓章兄,为何手下留情?”她直视他,仿佛自己的人头并未置于他的剑下。
他未答,目光不移地看着她的鲜血顺着剑刃滴入杯中。
待足足攒了十滴后,他才一把收剑回鞘,然后揽袖伸手,捏过她面前这杯融有她鲜血的玉杯,起身面北而立。
卓少炎抬眼,目光随着他的动作缓缓移动。
沈毓章双手握杯,举臂,向群山一敬,随即用力一扬杯,将酒液尽数洒于足下,然后屈膝跪了下来。
“这杯酒,为敬裴将军。”
他以额叩地,良久后直身,说道:“以你之血,谢裴将军生前教育之恩,亦谢我此刻无法杀了你这叛将之罪。”
卓少炎不为所动地坐在原处。
“为何无法杀了我?”片刻后,她问说。
沈毓章此时已站起来,回到案前,落座时一字一句道:“奉旨行事:可招降,不可滥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