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我同你说过,我曾梦见,与你成亲的人,不是二弟,而是我,那是在我去过澹月榭的那天夜里,不是夏夜我遭人算计那次,是那年暮春夜里,你、我、二弟,原是要一起在澹月榭用晚膳,但二弟迟迟未至,你在榭内先用了些酒,而后……”
喃喃至此,仿似又回到那个旖旎迷人的春月夜里,这几年时光,宇文清将那一夜,在心内回想过一遍又一遍,那段短暂而美好的记忆,如酿酒般,在他一次次的回想中,越发香醇醉人,稍稍忆想,便忍不住随之弯起唇角。
沉醉忆想的片刻静默后,宇文清眸中笑意更深,紧拢着怀中佳人的手臂,也愈发有力,他令她与他靠得更近,轻抚她的柔颊,噙笑告诉她道:“那天夜里,你便是这样,依在我的怀里……”
“……不……”
一直沉默的怀中女子,终于开口,轻颤的嗓音,是不肯相信的惊疑,眸光亦是如此,宇文清为她半点也不记得那夜之事,深感无奈惋惜,低首轻吻了吻她的鬓发,自袖中,取出那道白玉莲花簪,拿至她的眼前。
不肯相信的眸光,在看到这道“遗失”数年的白玉莲花簪时,瞬间怔住,宇文清抬手将她云髻上的簪钗取下,任那三千青丝倾泻,就似那夜,如瀑流淌在他指间,并将那时扣他心弦的月榭秘事,细细讲与她听,告诉她,在那二人独处的春夜水榭中,醉酒的她,是如何手揪着他身前衣裳不肯放开,是如何主动近前、扑至他怀中,是如何柔若无骨地依在他怀里,是如何嫣然动人地对着他笑,柔颊酡红,媚眼如丝,令他心神为之摇荡,至今难平,一世难平……
他细细告诉她听,将那夜亲密的每一处细节,讲与她听,末了,轻轻叹息,望着她的眸光,深情而又无奈,“你诱了我,让我为你心动,为你日渐情深,自己却忘得干净,徒留我一人,浸在这甜蜜的痛苦里,怎么也走不出那一夜……”
无奈轻叹的语气,似还掺有一分委屈,孩子式的委屈控诉,控诉大人将他遗忘,萧观音原先的不肯相信,已被这一处处真实的细节,击得粉碎,今日所知之事,已足够叫她心神欲裂,现下又来一件,使她惊震难言,使她颤裂欲碎的心,再添裂痕,摇摇如窗外渐黑的天色,沉沉向无尽暗渊坠落,若还受外力刺激,恐将直接坠至渊底,四分五裂。
而,还没有完,宇文清为今日筹谋多时,自是要将诸事,凝于一击,方能最大程度地动摇人心,一事接着一事,皆在筹划之内,他再取出一道冰裂梅花笺,令萧观音抬眸看去,告诉她道:“夏夜那次,我是因收到这张邀约,才会夜赴澹月榭,若非以为这张邀笺,是你亲手所写,我不会贸然前往澹月榭,落入圈套之中。”
纸笺上真假难辨的字迹,令萧观音本人,都不由有一瞬间的恍惚,宇文清看她双手紧执着梅花笺,一动不动地怔望着其上字迹,似因一事接一事的惊震,已经无法做出反应,在静默片刻后,继续道出致命冲击的言辞。
“那夜,我赴约至澹月榭,榭中人是为父王的姬妾柳姬,这一点,你是知道的,但,你不知道的是,那夜榭内柳姬,身形与你极像,衣裳发饰,甚至薰衣的香气,都像极了你,这显然是为我宇文清精心设下的陷阱,以你邀约为引,将我骗至澹月榭内,与庶母相会,而后,正被父王撞见,一环套一环,就是为了让我成为觊觎庶母之人,为让我这世子,因此失去父王的信任。
我这世子,若能倒下让位,获利的,自然是我的弟弟们,这事,也极有可能,是他们中的某人,在后谋划,我命人秘查柳姬背后之人,线索却中断在了长乐苑,我手下之人,刚查到柳姬与长乐苑内某人有牵连,她就‘不慎’落水身亡,断了线索,这是否,也太巧了些?
观音,长乐苑内,什么人能对你的日常细节,了如指掌?什么人,能熟知你的字迹,加以模仿,且能设法送到我的手中?又是什么人,知道我暗暗爱慕着你?连你本人都不知晓,可那人,不仅知道得一清二楚,并能方便地加以利用?!”
宇文清望着面无血色的萧观音,一字字告诉她道:“暮春夜,你我在澹月榭举止亲密时,迟来的二弟,是亲眼看见了的。”
他看着她执笺的手轻轻一颤,立紧紧握住,深望着她,并继续道:“当然,他当时还不似现在,心智宛如小儿,对自己的妻子和大哥拥在一处,视若无睹,没有任何反应,但,也许当时他是在装,也许一直以来,他都在演,从幼时摔马失智开始,他就在扮演一个痴人,为此避开宇文家的纷争,为人人都不防备他,好让他暗中谋事、坐收渔翁之利?
也许,他一直在骗所有人,并成功骗过,包括你,他在你面前,所表现出来的开朗憨直,也许仅仅是他想让你看到的,让你对他毫无戒心,他与你,平日里的一言一行,都是假的,他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没有一刻,展露是真正的宇文泓,他亲近你,是因为他早知道我对你有情,控住你,就是控住我的软肋,他待你好,是因为你有利用价值,你对他有用,他不会去做无用之事,这些年来,他从未对一女子上心,而我亦是,我只对你有情,于是他,只亲近你一人……”
握在掌心的手,冷得似冰,宇文清望着怀中沉默不言的女子,望着她手中已然皱成一团的纸笺,微微缓和了语气,轻对她道:“想知道二弟他是否一直在骗你,其实十分简单,此地隐蔽,除我与亲信外,应无人知晓,如果我这二弟,真的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宇文泓,无心权势,对我这大哥没有暗中调查过,他绝无可能找到这里来,可若他能找过来,观音,他和你以为的不一样,他一直以来,都在骗你利用你,观音……你希望他找过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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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撕裂
天色渐黑, 风雪未停,宇文泓勒马在寒风之中, 衣上身上落沾冰寒冷雪, 一颗心, 则是忧灼如火, 像将被满天呼啸的风雪撕扯裂开,随着暗沉天色, 不断往深渊下沉。
一路策马急驰至鹤梦山庄,却不见人影,这一扑空, 更是叫他惊骇不安,在来之前, 他有问过被留下的莺儿, 莺儿道说她也不知发生何事,只是感觉小姐十分惊惧,是她陪侍小姐多年, 从未在小姐眼中见过的惊惧。
在善庄门前之事, 已经十分古怪,叫他不安, 莺儿这一说法, 更叫他心如油煎,萧观音绝不会主动亲近大哥,定是大哥使了什么法子,令她愿意登上马车、随他离开……是什么法子, 令萧观音惊惧不已,为此违逆本心?大哥究竟要带萧观音往哪里去?他要对萧观音做什么?!!
一连串的惊急疑问,在见鹤梦山庄无人时,将宇文泓心中的忧急恐慌,推向了顶峰,大哥可是故意给了他一个错误地点,令他不要跟来坏事?今日之事,是否不是大哥心血来潮,而是他一早谋划?若真是处心积虑、一早谋划,那大哥对总是求而不得的萧观音,是否在今日势在必得,观音此刻处境,凶险万分?!!
……该拦着她,即使她当时恳求地望着他,也该不许她随大哥离开的,就算她为此恼了他,也该硬拦着的!!
宇文泓心中悔急交加,用力一挥鞭,在将暗的天色中,控马离开鹤梦山庄,飞骑急驰,而他满心忧思如狂,如火山迸发,如扑面冷袭的寒冬风雪,将他全然吞没,也将其他一切暂先吞蚀,只一个信念,坚定在心中,烧得他忧心如焚。
——一定要找到萧观音,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哪怕这是大哥有意设下的陷阱,也一定要找到她,她不可以出事,一点出事的可能也不可以有,他的观音,要一世无灾无难,平平安安,一滴眼泪也不会流!
冬日飞雪仍似吹绵扯絮,纷纷扬扬,而天色已然黑透,小小一方梅园中,居室灯火通明,十几道佳肴铺陈在食案之上,色香俱全,旁有一壶清酒,并两只白玉酒盅,宇文清拿起其中一只,浅浅斟了一盅美酒,递至萧观音唇前,见微垂着眼的她,对此视若无睹,人如石雕静坐不动,心神不知坠沉何方。
在他道出澹月榭之事、道出他对二弟的猜测后,她彻底缄默了,今日之事,一桩接着一桩,已足够叫她心神震裂,若他口中所说的,二弟一直以来都在骗她利用她一事,得到印证,那她的心,将被这最后一击,击得粉碎,如此一想,倒盼着二弟能找过来了,盼着二弟以这一举动,亲手断了她与他的从前,断了她对他的与别不同,从此,她与二弟,形同陌路。
筹谋多时,设下今日之事,有一石二鸟之效,一即是为了萧观音,二则,他也无耐性再与二弟长期周旋,试探他心智到底如何,直接用萧观音试他即可,若他今日能为萧观音找到这里来,那从前将宇文二公子视作笑话的天下人,才是真正的笑话了。
这是他为萧观音构筑的牢笼,好让她留在他身边,也是他为二弟设下的陷阱,等着二弟一脚踏进来,顺将陷阱连系牢笼的锁扣扣紧,让萧观音对过去心死,更好地留在他身边,她的心因这一重重的打击碎了,并没什么要紧,因她如今的这颗心里,没有他,这样的心,他不喜欢,碎便碎了,不破不立,等她将二弟从她心里踢开,她会看到他,她不得不看到他,因他身上系牵着她萧家满门的性命,她满心都是家人,心中自然有他。
然后,一切从眼中有他、心中有他开始,宇文清望着将与他相伴一生的女子,也不着急,自将那浅浅一盅清酒饮尽,持箸夹了筷她素日喜爱的菜肴,放至她面前的小碟中,劝她进用些晚膳。
她仍是不动,像是五感皆已被剥夺,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方,直至宇文清手揽住她腰,几是贴面地靠近前去,方才瞬了下眸子,醒神回到这人间,而后在幽沉眸光轻闪须臾后,更低地垂下眸子,并不愿与他对视。
不愿对视,但也不可逃离,宇文清静默望她片刻,手臂略一使力,即带起了她轻纤的身子,令她坐在了他的身上,他搂抱着她,嗓音温和,犹似往常,“不用担心,观音,你该庆幸,庆幸你家这桩秘事是我查知,若换了其他任何一人,早将此事拿去向父王邀功,但我不会,我是为你不会,观音,只要你在我身边,这件事永就烂在我手里,萧家满门平安,你弟弟他,也可长命百岁,若有谁人想借此挑事,我会先一步杀了他,你一点担心也不用有,一世不用担心,只要和我一起。”
这样越矩的亲密动作,叫萧观音心中难堪不已,但比难堪更要命的,是对全家性命的担忧,她抬起眼帘,望着身前温情看她的年轻男子,身上止不住地一阵阵发冷,他是她所认识的宇文清,救了她一次又一次的世子殿下,可又不是,像是有另一个他,从宇文清的躯壳里破壳而出,疯狂的,偏执的,不顾一切的,温和的眸光下,隐挟着地狱业火,能将他所执着的一切灼烧殆尽,包括她。
若能以一己之身堕入业火,换得全家平安,不是不可,父母生她,萧家养她,将近二十年予她多少关怀爱护,她当回报,可,这样想着的同时,心中又蕴有着深深的不愿,好像若世子殿下直接要她一条性命,比现下这样的要求,要让她好受许多,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想,心中盈满恐慌困惑之时,世子殿下所说澹月榭之事,又叫她心中更乱,新婚那年暮春夜,她真的因醉酒与世子亲近了吗?夏月夜,是何人以她为引,设计世子殿下?真的会是宇文泓吗?宇文泓,真会像世子殿下所说,一直在骗她利用她吗……?
……会吗?面对她时,总是一团孩子气的宇文泓……总是笑嚷“娘子”“观音”,绕着她转来转去的宇文泓……满脑子奇思妙想、脸皮很薄却又爱和她玩闹的宇文泓……因为和离,和她闹脾气,可后来又跑来和她做友人,说“她喜欢什么样,他就是什么样”的宇文泓……会为一句“对不起”,傻乎乎站在她门前淋雨的宇文泓……会……全都是假的吗?
……“他待你好,是因为你有利用价值……这些年来,他从未对一女子上心,而我亦是,我只对你有情,于是他,只亲近你一人”……“其实想来,也许他一直希望我与你能有什么,如此,我这世子,就有弱点在他手中,他可借此做许多事,来达到他自己的目的……”
世子殿下的话,在她耳边回响起来的同时,宇文泓的话,也在另一边声声回响,新婚之初时,常常在她耳边夸赞世子殿下,道“大哥优点如天上星星,数也数不完,天底下再没比大哥更好的男子”,当她一直唤夫兄为“殿下”时,宇文泓道“一家人,不要生分”,催促她改口唤“大哥”,当世子殿下说会偶来叨扰用膳时,宇文泓说,“大哥天天来才好呢”……
一声声,像一道道枷锁,将她的心越勒越紧,两边声音如两军交锋,令她越发喘不过气时,室外,忽有嘈杂马嘶人声响起,萧观音身子一定,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而宇文清在须臾静默后,轻声一笑,抬手搭上萧观音衣裳束带。
“萧家之事,在我手上,原是最安全的,但,若是此事为外人尤其是二弟知晓,那我是会不高兴的,我若不高兴,这事传到父王耳中的速度,将比所有外力阻扰都快,这一点,观音你当记住。”
于她耳畔,轻轻道出这几句后,居室大门被人“轰”地一声踹开,其后断裂的门栓垂掉在地,风雪呼啸涌进,吹得室内灯火摇乱,令那门边的人影,形如夜鬼,明暗不定。
宇文清并未带多少随从来此,事先也嘱咐过,若长乐公来此,佯拦即可,不必拼尽全力,由他闯入,此时,眼望着二弟到来,多年的猜疑,也在这一刻,沉沉地落在他心底,宇文清难掩眸中复杂情绪,静望着到来的宇文泓,沉声唤了一声,“二弟……”
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次唤声,宇文泓听得懂宇文清这二字背后的含义,从踏入这里,就算是正式撕开脸了,本不该如此早,可他现下顾不得这些,即推开房门,他眼里只看得到萧观音,看她披发散衣地被大哥拢在怀中,几要为此目眦欲裂。
一瞬的惊震后,他大步走上前去,直接对宇文清动手,并一手揽抱住萧观音,将她带离,宇文清是习武之人,又早有防备,没让自己生受了宇文泓那一抡拳,也并不阻拦宇文泓将萧观音带离他身边的动作,他微振衣裳,静站在一旁,望着宇文泓双目赤红、极力忍耐怒恨、几要发狂噬人的模样,心中毫无畏意,涌起的,反是一股快意。
……且再疯些才好,他现在要做的,不是急求佳人入怀,而是,再添几把火,将那宇文二公子的表面,彻底撕裂开来,让萧观音好好看看,真正的宇文泓,骨子里究竟如何疯魔,才是最好!
风涌入室,吹灭了几盏明灯,微暗的房间内,宇文清淡声问道:“观音,你愿意同二弟走吗?”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小狗血,后面有大狗血,大狗血里有把长长的刀,刀完了再撒点小狗血,大概就甜甜地到结局。
这篇文大概什么样,在写第一章 作话时,就已经说得十分清楚——狗血文,是作者文里相对甜的,但不是当下流行的纯粹甜文,内有波折,不加任何甜文标签,基调酸酸甜甜。
为强调此文有狗血波折,作者还特地把两个酸字放在了甜字前面,第一章 作话写了那么长,话都掰碎了说成这样了,不知道还有什么不可理解的,作者写文一直偏狗血古早,也从来不隐瞒,文章开端排雷会直接写清楚洒狗血,提醒读者这文不是流行的苏爽甜宠,作者知道本人写文冷门,受众小,也一再说读者哪里看得不痛快了,就及时自退止损,不要勉强,作者从不强行挽留读者看文,也不会因为本来就不是相应受众的读者离开而感到半分惋惜,没有必要跟作者撒泼打滚,因为作者是不会因为评论改文半个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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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泪水
纵是心中恨火焚天, 目前也无法直接对大哥动手,双目赤红的宇文泓, 暗咬牙忍下心中恨意, 将身上大氅, 解披在萧观音身上, 一手拢着她肩背,一手握定她冰凉的手, 要先将她带离这是非之地。
然,她却身形滞沉,像是提不动步伐, 在大哥问了那一句后,身子微微一震, 一直微垂着的头, 缓缓抬起,在微暗的室内灯光下,望向他的脸庞, 幽闪的复杂眸光, 如暗夜里的淡薄月光,竟有几分, 像是有些不认识他。
宇文泓从未见萧观音用这样的眼神看他, 心中漫起未知的恐慌,“观音……”
他嗓音微颤地唤她,隐着对未知的惧怕,大哥亦唤, 声音是平静的势在必得,“观音,过来。”
如在善庄门前,她似要再次选择大哥,在僵定的沉默后,要将自己的手,从他手中缓缓抽离。
怎能再放手,先前在善庄门前,任她随大哥离开,之后已叫他急悔断肠,现下,怎能再放手任她同大哥独居一室,方才他来时,见她被大哥拢在怀中,长发披垂,衣裳散敞,大哥那样地亲密抱着她,肆意地抚触她,几能叫他恨灼地双目喷出火来,若任由萧观音继续留在大哥身边,今夜将会发生什么,一目了然,根本无需猜想,他怎能容忍那样的事情发生?!!
……萧观音又怎能容忍那样的事情发生?!
……她不是那样的人,为何能容忍大哥如此,定是大哥使了什么法子,使她改逆本心,是什么……是什么使得萧观音这般,并用那样的眼神看他……
一想及萧观音方才看他的复杂眸光,宇文泓心中忧惶更甚,他一时无法深思其中关联,无法查知大哥使了什么法子,只是想着尽快将萧观音带离这里,眼下见萧观音竟似要再次选择大哥,也不再干耗耽误时间,直接将她打横抱起,大步向外走去。
室内的宇文清,并不动手阻拦,他平静地望着宇文泓不顾萧观音的挣扎,强硬地将她抱走入夜色风雪中,拿起食案上一只盛酒的酒盅,缓饮佳酿入喉。
……饮酒,是一分分醉,迫人疯急发狂,也要一分分来才好,总在萧观音面前做小伏低、假作顺服孩童做甚,此时这般强硬,才似他宇文泓,且让萧观音好好看看,宇文泓到底是个怎样的人,让受激日渐疯急的宇文泓自己,在萧观音面前,亲手撕裂他自己的面具,将真正见不得人的他,在萧观音面前,彻底暴露出来,令萧观音自此彻底远离他、厌憎他,甚至痛恨他,不是,很痛快吗?!
夜寒挟卷风雪侵袭,被强抱在怀的萧观音,一直用力推挣,令宇文泓放她下来,但宇文泓始终充耳不闻,双臂紧箍,一味地抱着她大步向梅园外走,她无力地推挣不开半分,满心又是沉重心事,正心沉如铁、忧惶难受时,园中淡灯照梅的晕黄光亮,随着宇文泓急走的步伐,一瞬瞬如走马灯在她眼前掠过,记忆深处,零星几点被遗忘掩藏许久的记忆片段,也随之似走马灯画,在她脑海中一瞬瞬闪现出来,伴随着宇文清先前的话语,在她眼前,渐渐变得清晰。
……暮春夜在澹月榭时,她的确如宇文清所说,因为醉酒,与他举止亲密,轻浮放肆地,不像她萧观音自己……宇文泓,也的确如宇文清所说,后来来到了澹月榭,望见了她与宇文清超出身份地依在一处,却对此视若无睹,没有任何反应……
原先挣推宇文泓手臂的手,因这突然忆起的记忆片段,僵冷扣紧,宇文泓感觉到萧观音紧紧抓着他的手臂,却不知她心中在想什么,以为她只是被今夜大哥欺她之事吓得狠了,将双臂拢得更紧,紧紧抱她在怀,并低首轻吻了吻她的眉心道:“别怕,我来了,我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的,什么都别怕,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就是,我会帮你解决好的,别怕……”
如此说着,脚下已飞快地走出了梅园,宇文泓欲将萧观音抱上马背,却在对看上她眸光的瞬间,身形一僵,心中惊沉,他不知萧观音眸中之意为何,只是直觉感到恐慌,在这从没有过的陌生眸光注视中,似大雾在他心中弥漫开来,茫然地惧怕,袭卷在他胸|膛之中。
这份因为未知而愈发漫涌的慌俱,在见萧观音不欲随他骑马离开、目光转看向梅园、似还想回到大哥身边时,在宇文泓心中愈涌愈烈,他不管不顾地径将萧观音抱上马背,一手持缰,将她紧紧抱在怀中,狠狠一挥鞭,策马离开。
冬夜寒风凛冽,冰冷如刀,呼啸着刮得人脸生疼,但,马上急行的宇文泓,似感知不到冷痛,他的心中,只有身前女子,只知将她紧紧抱在怀中,不让她受到半点风雪侵寒,可是,双臂抱得愈紧,心中未知惧怕,却似愈深,在这夜幕下的银白雪原上,明明只有他与她两个人,明明他与她靠得这么近,可却止不住地生出一种她会离开他的恐慌心绪,难以抑制地时时担心着,在寒风扑面、马蹄溅雪的每一刻,在他心中恐慌蔓延。
……会吗?她会……离开他吗?
……不会的,她说过以后年年还可一起过生辰,她说过往后长长久久,她不会离开他的,不会……不要他的……
飞骑在无人的深夜里踏雪急驰,好似今年生辰的雷雨夏夜,他在处理完一堆烂摊子后,冒雨策马奔驰,赶着去见萧观音,当时一路上,他心中甚是忐忑不安,担心萧观音恼他失约,一颗心随奔波马蹄,七上八下,事后回想,也以为自己那时,真的十分忐忑,可如今想来,那忐忑不安,只是虚浮在表面而已,他当时,其实根本没有真正地感到害怕,因他实则有恃无恐,心中暗有底气,知道性情柔善、待他总是温和包容的萧观音,应该不会怪他的,就像她自己说的,何时曾真正恼了他呢?!
……那是否会有一日,她会真正恼他?……她现下是在恼他吗?……为什么……为什么事?……
从前,他有恃无恐,恃着萧观音对他的无限包容,而现在,他似没有了恃倚,失了这份底气,心底真正害怕起来,在还未知究竟出了何事,就已直觉感受到像是有什么不对,像是有什么正在发生,宇文泓在惶惶然的恐慌中,又极力宽慰自己,等回到善庄,他问清楚究竟发生何事就好,他会解决好的,多少年风风雨雨、明枪暗箭,他都淌过避过,他能应对所有艰险,等他将事情解决,就没事了,没事的,没事的……
“没事的……没事的……”
风雪呼啸声中,骏马飞踏声中,宇文泓伏在萧观音耳畔,一声声喃喃低说,也不知是在安慰萧观音,还是安慰他自己,急驰的飞马终被勒停,嘶声抵达善庄门前时,已是半夜了,等待的莺儿等侍女,闻声围上前来,见小姐身上披裹着一件男子大氅,容色雪白,长发披散,惊讷地不知该从何问起,而小姐也不说什么,只是令不要她们侍随、皆散去歇息,一个人背影清寥地往居室走去,在这寒风肆虐的雪夜里,瞧着似风中弱柳,随时都将为风雪吞没,倾倒在地,令人心忧。
众侍从因小姐之命,虽心忧,亦不得近前,但宇文泓不受此令拘束,他不敢、也不能在这时候离开萧观音半步,紧跟着上前,边走边觑看她的神色,一声声急切问道:“观音,到底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你告诉我听,观音……”
他的一颗心,都快为她忧急疯了,可她却不回答,一路上始终一言不发,容色清冷如雪,没有半点情绪,只是见他跟走至她居室门前,临开门入室时,像想起什么,将身上那件大氅解下,伸手递了过来,静静望着他道:“谢谢你送我回来,谢谢……你的衣裳……夜深了,你该……回家歇息才是……雪夜寒冷,暂歇在庄内客房、明日清晨再走也可……你去客房,会有人为你安排的。”
她言语平静,望他的眸光亦是平静,好像今夜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夜晚,风平浪静,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可她越是这样平静,宇文泓心中越是惧怕,他无心接过大氅,只是急着追问她今日之事,但,萧观音仍是不答,微垂着眉眼,将那件大氅放在他手中后,便推门入内,而后转身关阖房门,像要直接将他关在门外似的。
一道房门,宛似天堑,宇文泓心中恐慌如潮水狂袭,一手握住将阖的门扇,制止她关门的动作,眸光深望着萧观音,嗓音恳切到沙哑,几是在请求了,“到底怎么了……观音,你告诉我,我可以解决的,你相信我,相信宇文泓,好吗?”
萧观音望着近在咫尺的宇文泓,在后关门的手,轻轻颤|抖。
……在梅园时,宇文清道,他希望她与宇文泓冷淡疏离,他说她身边有他的耳目在看着,他告诉过她,若他为此不快,将会发生什么……
这些关系家人性命的冰冷言辞,一字字地,在她耳边回响,而眼前,宇文泓恳求的目光,似戳在了她的心尖上,他凝看着她,一声声道:“观音,你告诉我,你相信我”,他似乎为她“不肯相信”的沉默,而感到伤痛无比,嗓音沙沉近哽咽,一双眸子,全然映望着她问,“观音,你是要我把心挖出来给你看吗?”
一句话,刺得她心随之揪起,长久的沉默后,门后的手,暗暗握紧,萧观音轻低的嗓音,在风雪声中,艰沉响起,“……自相识以来,我无一事有愧于你,你……有吗?”
宇文泓见萧观音抬起头来,静静看着他问:“你有什么事,骗瞒过我吗?”
宇文泓心中一震,不知萧观音为何突然问这个,只是忧惶恐慌更甚,微颤了下唇,惊怔地望着萧观音,没有说话,而萧观音见他不答,眸光幽闪须臾,唇际竟浮起些笑意,语气也变得轻松,像是故意的轻松,似风悬细线,含着颤颤巍巍的零星笑意,接着问他道:“其实即使有,也是过去的事了,过去的事,应不必算到现在,应不算什么……只是我想知道,我想听你告诉我……”
她一瞬不瞬地望着他,轻轻地问:“……有吗?”
……有吗?
……自然是有的,有太多太多骗瞒之事,从一开始成亲,到日常的无数细节,处处充满了欺瞒……又怎会对她问心无愧,他的愧疚太多,从成亲之初亲迎就是,最要命的,是那年新婚暮春,他昏了头,竟盼着萧观音同大哥有不轨之事,为此,亲设下澹月榭助情酒一事,他明知那事若成,萧观音一世名声毁尽,若性子贞烈,若受不住世人冷嘲暗讽,或会为此自尽,他还是亲手设下了那事……
……怎敢告诉她“有”……怎敢将澹月榭一事,告诉她听……
若她知道此事,他与她,就彻底完了……夜色中,宇文泓颤唇不语,而萧观音已不需他出声回答,她已在这长久的沉默中,听到了他的回答。
家族秘事,世子威逼,今日重重祸事打击之下,这最后一击,在此刻,沉沉地落在了她的心间,心之将碎,萧观音低下头去,欲将宇文泓紧握门扇的手推离,宇文泓原不肯松手,但在看清萧观音神色的一瞬,心中一震,右手失力滑开。
“……观……观音……”
他震愕地看着她,看她静望着他并关阖房门,纵是紧紧抿着唇角忍耐,一滴泪水,还是从她骤然泛红的眸中,倏地滑落,随她垂眼关紧房门的动作,隐入不可见的暗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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