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敏被里正当众下了面子,脸上便有些挂不住,红着脸退了半步不再言语。
赵奶奶闻言有些不虞,李妈妈赶紧悄悄给她使了个眼色,她这才生生忍了。
“赵举人何在?”老里正斜着眼睛故意问道。
李妈妈含笑上前应答:“我家老爷今日另有要事,这边的事情就由我家奶奶负责。”
“那张芝麻何在?”
张芝麻本来躲在人后,听到老里正喊她,只能耷拉着脑袋站出来。
福了福身后,她小声应了一句,“张芝麻在此。”
“侄媳妇,在签文书之前,我问你两句话,其一可有被逼迫?其二。可愿意做这典妻?但凡你说一个不字,老朽今日定为你出头。”老里正瞪着一双牛眼,花白的胡子不停地抖动,“你嫁来这三年表现如何,我们都看在眼里,村里就没人能说你句不好。老朽虽然不才,但自认为能替你撑这个腰。”
张芝麻湿润了双眼,脸上勉强撑出笑意来,“今日能得您老这样一句话,芝麻就是立刻死了,也觉得无憾了。那文书,便签了吧,并无人逼迫于我,我,我也愿意去做这典妻。”
老里正闻言叹了一口气,对着陈氏摇了摇头,“造孽啊造孽!王陈氏,你家里尚有薄田饱腹,又有房舍安身,虽说家中男丁都已仙逝,但村里从未欺压你等妇人,还处处给予照顾。何至于要将儿媳妇典当出去?造孽啊!”
陈氏和王敏听了,心里都有几分不自在,脸上便有些讪讪。
赵奶奶的面色瞬间阴沉似水,李妈妈赶紧拍拍她的手背示意她稍安勿躁。
赵奶奶内心极度不满,倏地撤回自己的手,把一张俏脸扭了过去,嘴里重重地哼了一声。
“也罢。既然你们是周瑜打黄盖,那老朽也就没有顾虑了。将那文书拿来与我看!”
李妈妈赶紧将提前拟好的文书递给了老里正。
老里正一目十行得看完,肃着脸孔捋了捋花白的胡须,道:“老朽将文书通篇看完,未发现有不妥之处,甲方赵举人家里愿出三十两银子典乙方王家媳妇张芝麻三年,乙方张芝麻在此三年期间,需尽心尽力为甲方张家生儿育女,上顺主母下睦仆从。待三年期满,双方桥归桥路归路,不再有任何瓜葛。你等可都认可文书所言?”
张芝麻福了福身,“认可。”
赵奶奶眼神里满是不耐,捂着帕子轻咳两声后,才心不甘情不愿地也回了一声“认可”。
“那好!既然双方均无异议,那便签字画押吧!”
赵奶奶这才从荷包里拿出赵举人的印章,在甲方那里盖了章。而张芝麻不会写字,只能劳驾老里正替她写了名字,又在名字处按了通红的手印。
文书这就签得了!此后三年,张芝麻的人以及张芝麻的肚子就完完全全属于赵家了。
李妈妈等人见事情成了,上赶着就要去谢老里正。
老里正看着竭力掩藏喜色的王家母女,心里十分不喜,因此并无攀谈的心情,冷哼一声后,甩袖走了。
赵奶奶一向被人恭维惯了,因此老里正的“疯言疯语”难免让她心里不受用。
“李妈妈,拿出来吧。”
李妈妈应了一声“哎”,然后赶紧拿了一只荷包递到赵奶奶手里。
赵奶奶没接,“直接与了她们就是,何必再让我过手?”
李妈妈又赶紧将荷包递给陈氏,“我们奶奶的意思是,就不再另找媒人走那恼人的下聘迎娶的路子。这荷包里有三十三两银子,三十两是典资,另外三两就当是我们赵家下了聘。快收好吧!”
只要有银子在手,哪里还用计较这个那个,况且陈氏并不愿意把这事闹得人尽皆知,如今赵家一切从简,正和陈氏心思。
她眉开眼笑地接过荷包,上下颠了颠,张嘴说道:“依着赵奶奶的品格,说是三十三两,必定就是三十三两,定然没有欺骗我们的道理!我也不必打开来验看了,肯定是足斤足两又成色好的。”
陈氏自认为把话说得圆圆满满,却不料在场众人面色皆是一变,赵奶奶实在没有耐心再待下去,她站起身来扶着香菊的胳膊就出了院门,登上了自家的骡车。
李妈妈见自家奶奶起了身,也慌忙跟上,出院门前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又回过头来叮嘱:“这月的二十四是吉日,我们一早就会派了小轿来接,到时候可莫要乱走,别闹得轿子来了,人却不在。”
陈氏赶紧应声,“这您放心!有我在,必定妥妥帖帖的!”
李妈妈这才放心地“嗯”了一声,挥挥手,转身就跟着车子去了。
院里便剩下三个女人。
陈氏揣着荷包就要进屋,却不防被张芝麻伸臂拦住了去路。
“你要做什么?”陈氏明知故问。
张芝麻伸出手来,“钱!”
没见到银子时,陈氏答应到手后分张芝麻一半,待银子到手了,陈氏哪里还舍得?别说一半,就是一文都不愿意给她。
陈氏垂下眼皮,“你让开!好狗不挡道!”
张芝麻嗤笑,“我挡的就是狗的道!”
陈氏气得嘴唇泛青,她哆嗦着伸出一根手指,“你你你,你真是反了天了!居然如此对待婆母?明儿我就去官老爷那里告你个不孝之罪!”
张芝麻见机一把抢过荷包,转身就朝自己屋里走去。
“你要想告,我劝你抓紧时间,再过几日就是二十四,你若是告晚了,我可就被抬进赵家了!”
说完,她“嘭”的一声关了自己的屋门。
第5章
“张芝麻!你这该死的!你快把门打开。”
钱包被夺得猝不及防,陈氏反应过来后连忙追了过来,用手疯狂地拍着张芝麻的屋门。
“你居然敢抢老娘的银子,真是反了你了!你给我出来。”
“张芝麻!你出来!”
“快开门!你个贱妇!”
陈氏的叫骂声一浪高过一浪,惹得左邻右舍探头过来看热闹。
王敏也有些急了,辛苦筹划许久,若是让这煮熟的鸭子飞了,那实在让人懊恼。
“嫂嫂,嫂嫂,你快开门啊!可莫要再让娘生气了,嫂嫂……”
张芝麻没理会急得跳脚的母女二人,她嘴角噙着微笑,晃动着荷包的抽绳,拖着桃腮打量着买走自己的这三十几两银子。
六个白白胖胖的小元宝并一块成色上乘的银角子。
不错,比起三年前的五两银子,自己也算是身价大涨了。
听说市面上买卖奴仆也不过几两银子,那还是死契。而自己,堪堪三年的身契罢了,就能换取三十三两白花花的银子。
这买卖真的是相当划算了!可惜,认真盘算起来,这里面银子并不全是属于自己的。
这算是什么?把自己卖了,替别人数钱!张芝麻无奈苦笑。
门外的一对母女仍旧“叮里郎当唱念做打”,一个拌白脸,一个扮黑脸,把戏唱得曲折婉转。
张芝麻突然觉得很是无趣,她一时间也没了作弄她们的兴致,她索性开了窗,扔了一个小元宝出去。
“舍与你们了!莫再嚎丧了!”
王敏见有银子从窗子里丢出来,当下万事不顾,先就慌忙地从地上捡了银子起来。因担心会有遗漏,还仔仔细细把院里各处都检查个明明白白。
只有五两!不但与三十三两相去甚远,就连最初说好的一半,也没能达到。
王敏觉得被耍了,因此很是气恼,牙齿咬的咯咯响。
“娘,现在得指望您给我做主了!嫂嫂这事做得太不地道了!她莫不是得了失心疯了,如今连小姑子的嫁妆钱都要克扣?”
陈氏本已怒急,待看清王敏手里只有五两银子,一时间更是怒不可遏。
“张~芝~麻~,你这个背信弃义的……”
屋里的张芝麻没等她将脏话骂出口,就猛地开了窗户。
“背信弃义的什么?我要真的肯拉下脸来背信弃义,你一文钱也别想拿到。”
陈氏的话因为张芝麻的打断戛然而止,她气急败坏地脱下一只鞋来,不由分说就朝着张芝麻砸了过去。
“你个小贱妇,你还敢露面?”
张芝麻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飞来的布鞋,又重重地扔了回去,“真臭!邋遢婆娘,也不知道几天没洗脚了?”
陈氏几乎没被气死,这张芝麻原来跟个小鹌鹑一样,让东往东,让西往西,没想到泼辣起来竟然如此难以招架!
陈氏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指,气鼓鼓的样子活像一只癞□□。“好好好,往日还真是小瞧你了,你给我等着,看我不揭了你的皮!”
张芝麻一句也不肯让,她白嫩的下巴一翘,嗤道:“我等你来揭,谁不来谁就是那河里的大王八。”
随着两人的争吵越来越激烈,探头探脑的人越来越多,有那好事的,七嘴八舌劝起来。
有怨怪婆婆的。
“陈氏你可得改改你的脾气了,能把芝麻这么老实的孩子逼得跟你口角,可见是往日你把她累得太狠了。”
“可不是嘛!人家芝麻年纪轻轻守寡不容易,你这做婆婆的好歹心疼心疼她!”
有怨怪媳妇的。
“芝麻你这样子有点不像话了!哪有这么嘴对嘴跟婆婆吵架的?成何体统?快给你婆婆道个歉,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现在的年轻人啊,呵,可比不上我们那会咯……”
也有各打一板和稀泥的。
“哎呀,婆媳之间有话好好说,何至于此?”
“都是一家人,都互相体谅些。”
陈氏到底还顾着脸面,不愿意凭白丢人,只能讪笑着将众邻遣散,“没事了没事了,大家忙去吧。”
众邻不好意思再围观下去,只能各自散了。
张芝麻冷哼了一声,就要关掉窗户,却被王敏一把抵住,“嫂嫂且慢,你只给了我五两银子,这与我们当初讲下的不一样!之前明明说好要平分的!”王敏泫然欲泣道。
“王敏!你最好给我搞清楚!这可是我的卖身钱,如今愿意给你五两银子已经是我看在诸天神祇的面上,你莫要得寸进尺。再说了,五两少吗?你出门去打听打听,谁家能给到五两银子的陪嫁?你若实在觉得少,那你把这五两银子还给我!”
王敏压下自己的怒气,悄悄打量了陈氏一眼,然后垂下头,“嫂嫂如今是王家人,得了钱自然是王家的,说什么卖身不卖身,便果然是卖身,这钱也是王家的,不是你一人的!怎么分配也该是娘说了算。”
陈氏经王敏这么一提点,立刻醒过神来,对啊,这个家得由她来当,张芝麻嫁进王家来就是王家人,就得听她陈氏的!
王敏见着陈氏脸色生变,干脆又添了一把火,“也不知道嫂嫂要这么多钱有何用?那赵家必定不缺你的吃穿用度……”把话点到这个程度,王敏就息了声,同时看了看自家老娘一眼,眼神里满是希冀。
陈氏果然已经怒不可遏!
“张芝麻,把钱给老娘拿出来!我知道你这贱蹄子必定是想着拿钱去贴补娘家,我告诉你,没门儿,趁早熄了这个心思!快点,把钱拿出来,否则,我就去县太爷那里告你个不孝之罪!再不然,看我拿刀活剐了你!”
张芝麻“呵呵”一笑,“故技重施!我等你来剐!”,话音一落,她“咣”得一声关了窗子不再理会母女二人。
王敏愕然,这都不管用,以前那个唯命是从的嫂嫂还真是转了性子?她豆大的眼泪流水般落下来,“娘,如今该怎么办才好?”
陈氏抚了抚剧痛的太阳穴,眼下也是毫无办法,曾经的乖儿媳突然变成了滚刀肉,面对她就像面对一只刺猬,根本让人无处下嘴。
陈氏无力地挥了挥手,“你先回屋吧!左右还有两个月时间,我慢慢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