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王府,谢霁披衣静坐。
听完关北的转述,他嘴角轻扬,又很快压下,清了清喑哑的嗓子道:“去把沈莘召回洛阳。”
“好。”关北一本正经地应下,腹诽道:总算明白为何英雄难敌‘枕边风’了。
谢霁被当做复仇的利刃栽培长大,可一遇见谢宝真,他纵是百炼钢也化作绕指柔……
关北心中一叹:难怪这些年,仇剑会将谢宝真视为眼中刺、肉中钉。
二月初,英国公府来了贵客。
“来的是淮阴侯一家,淮阴侯夫人在闺中与我颇有些交情,淮阴侯世子与你二哥的夜阑山庄又往来密切,算得上是世交了。”梅夫人将新做的藕粉色锦缎春衫抖开,在谢宝真身上比了比大小,随口道,“对了,听说淮阴侯世子今年才及冠,还未曾婚配呢。”
“阿娘!”谢宝真无奈地挽住梅夫人的臂膀,嘟囔道,“他婚不婚配,与我何干。”
“我就随口一提,你这般反应作甚?”梅夫人将新衣往女儿怀中一塞,嗔道,“远来是客,赶紧换好衣裳出来。”
谢宝真换了新衣,髻上簪着同色珠钗,粉嫩嫩的更添几分娇俏。到了正厅,淮阴侯一家正和爹娘闲聊,见到谢宝真进门,众人齐刷刷的将目光落在她身上,谈笑声戛然而止。
淮阴侯夫人最先反应过来,‘哟’了声道:“这小美人是宝儿?这般大了,该有十六七了罢?”
“马上就十七了。”梅夫人笑着回答。
谢宝真行了礼,“宝真给侯爷、夫人问好。”
“叫伯父、伯母便是!瞧这孩子落落大方,相貌又这般出众,真是不错!不像我那不成器的儿子,都二十岁的人了还腼腆得像个姑娘……”
说着,淮阴侯夫人朝身后一望,招手道,“西朝,你站那么远作甚?还不过来拜见你这位郡主妹妹!”
谢宝真这才发现墙边还站着一人,抬眼一看,不由惊诧道:“怎的是你?!”
见她这般反应,淮阴侯夫人也十分意外,问道:“西朝,你们认识?”
那还未说话就已经红了耳朵的白面公子,不是傅西朝是谁?
“见、见过郡主!”傅西朝先朝谢宝真拱了手,这才面朝淮阴侯夫人,恭敬道,“回母亲,我与郡主在扬州夜阑山庄偶然见过两次。”
傅西朝知书达理,人又老实腼腆,一点也不似京城纨绔那般自大浅薄。梅夫人看在眼里,倒对他颇有些好感,笑着说道,“那可真是缘分。”
“谁说不是呢!”淮阴侯夫人早听闻儿子去了趟扬州,对某位姑娘一见倾心,问他是哪家姑娘,儿子却是红着脸不说,只道是有缘无分,哪晓得那姑娘竟然就是英国公府的掌上明珠!
这可真是大喜事!
想到此,淮阴侯夫人提议道:“西朝,宝儿,你们是年轻人,总陪着我们这些老头子、老太太,未免太过无聊了些。不如你们自个儿去街上走走?”
“母亲,这不妥……”
“有何不妥?”
淮阴侯夫人瞪了儿子一眼,又转而对谢宝真笑道,“宝儿,我这个儿子性格腼腆,让你见笑了!”
“伯母哪里的话。”谢宝真不太想和傅西朝逛街,省得让长辈们误解。
正要婉拒,一旁的梅夫人却是给她使了个眼色,“宝儿,西朝难得来洛阳一趟,你就多少尽一尽地主之谊。”
谢宝真无奈,又不能当着众长辈的面违逆自家阿娘,轻轻一笑道:“我对洛阳不熟,正巧淳风哥哥在家,不如让他陪我们一同去?”
有谢淳风在,总比孤男寡女尴尬相处要好。
谢乾知晓女儿为难,便应和道:“也好。宝儿不懂得照拂客人,怕怠慢了世侄,有淳风在我就放心了。”
正值春季,西市街到处都是五颜六色的纸风车和纸鸢贩卖。
谢宝真摸了摸道旁姹紫嫣红的纸风车,傅西朝猜她喜欢,便悄悄解下钱袋打算给她买一个。
谁知还未开口,一旁沉默的谢淳风就已经掏出几个铜板拍在摊位上,取了一支红色的风车递到谢宝真手中。
傅西朝于是讷讷收回手。
逛了没多久,谢宝真又对糖葫芦起了兴趣,这会儿傅西朝抢先道:“郡主想吃哪串?我来……”
话还没落音,谢淳风已熟稔地挑了两串芝麻糖山楂。
谢宝真接过自家哥哥买的糖山楂,见傅西朝尴尬地拿着钱袋,便安慰道:“你是客,哪能让你付钱呢?”
说罢,将自己的糖山楂分了他一串,“给,很好吃的。”
阳光下的粉衣少女举着一串嫣红的糖葫芦,说不出的明丽动人。傅西朝受宠若惊地接过,轻声道了句:“多谢。”
逛到一半,宫中营卫派了人来,说是因春祭将近,宫城到铜锣街的守卫要做调整,请谢淳风进宫安排执勤部署。
事出突然,谢淳风有些不放心妹妹。谢宝真摆摆手道:“淳风哥哥去忙罢,我没事的,过会儿就回家。”
谢淳风看了傅西朝一眼,颔首道:“早些回去,注意安全。”
待谢淳风走了,街上就只剩下谢宝真和傅西朝。
谢宝真本就不想逛街,便侧首问傅西朝道:“世子还要逛么?要不,我们也回去?”
傅西朝脸色微红,抬头看了眼天色,鼓足勇气道:“快到晌午了,我请你吃些茶点再走罢。”
谢宝真有些犹豫。
傅西朝急道:“郡主放心,我绝无非分之想,只是想感谢你陪我逛了半日。何况,家母不知道郡主已心有所属,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傅西朝倒是个正人君子,谢宝真心中好受了些,抿了抿唇道:“没事的。老人家热衷于撮合小辈,我能理解。”
“那……”
“喝茶就不必了。”
见傅西朝眼中闪过失望,谢宝真朝路边小摊一指,道:“你若真过意不去,就请我喝碗枇杷糖水罢。”
喝茶还得去雅间,太过麻烦,不如往这路边小摊一坐,三两口喝完就走,也省得两人独处时尴尬。
若是平常贵公子,怕是看不上这路边脏兮兮的小吃棚,可傅西朝只是好脾气地笑笑,抬手道:“好,请!”
二人在长凳上落座,全然没有留意一辆马车迎面驶过,缓缓停在对面路边。
一只修长的手挑开车帘,露出了谢霁清冷漠然的面容。
他望向糖水摊位,见傅西朝殷勤地替谢宝真擦拭桌凳,眉间的郁色越发深沉,冷如寒霜。
“店家,劳烦来一碗枇杷糖水,一碟豌豆黄!”
谢宝真扬声点了吃食,刚要问傅西朝吃什么,谁知一抬头,就看见一抹熟悉的身形朝自己走来。
惊喜来得太突然,使得她一下子懵了,只睁着圆润的眼睛,喉头却像扼住般发不出半点声响。
春风拂来,插在桌缝中的纸风车哗哗转动,二月的阳光是极其浅淡的金色,斜斜洒落在谢霁的肩上,其中一线光透过破旧的布棚落在他的眼中,将他的眸子照成漂亮的琥珀色。他淡色的唇轻抿,虚着眼,仿若睥睨众生。
谢宝真几乎不敢认他。
他似乎高大了不少,原本单薄的肩背变得宽阔结实,眉眼也成熟了些,显得气质凌厉冷冽,明明是缓缓踱步而来,却走出了一股子披荆斩棘的气势……
不知为何,谢宝真想起了上元之夜遇见的那个戴着黑色面具的男子,心脏不受控地狂跳起来。
是九哥,长大了的九哥。
傅西朝显然也看见了谢霁,似乎比谢宝真还惊讶,腾地起身道:“祁……祁王……”
周围往来人多,谢霁凉凉一瞥,无声警告。
傅西朝立即改口道:“您怎么……”
“听说这里的糖水好喝,”谢霁嗓音沙哑,视线转了一圈,终是落在眸泛水光的少女身上。
他那刀子般的目光温和了些,顿了顿,方继续道,“我坐这,不介意罢?”
“这……”
傅西朝听过祁王的那些传闻,心中既抵触又害怕,正为难着,谢宝真却是主动往旁边挪了挪,让出一个位置来。
谢霁的唇角微不可察地一扬,又很快压下,冷着一张脸沉沉坐下。
傅西朝没有法子,只好挨着板凳边沿在另一旁坐下。
于是三个人以谢霁为上座,谢宝真在右,傅西朝在左的姿势围坐。
“客官,您的糖水和豌豆黄来喽!”店家用肩上的白布擦了擦桌面,方将枇杷糖水和糕点置于桌上,“请慢用!”
谢霁伸手将糖水碗推至谢宝真面前,动作自然娴熟,仿佛生来就该如此。
傅西朝瞪大眼,满脸的不可置信,总觉得有股说不出的古怪。
更古怪的是,祁王是天子身边的新宠,刑部的主子,传闻他手上沾染了不少权臣的鲜血,朝中半数官员怕他,半数官员想杀他……就这样一尊煞佛,谢宝真对他竟然不曾有丁点惧意,反而端过那晚枇杷糖水就埋头啜饮起来!
祁王极少与人私交,他来这摊位同坐,到底想做甚?
傅西朝思虑不已,正发呆出神,忽而听到低哑的嗓音漠然传来。
谢霁单手撑着太阳穴,一手搁在桌子下,缓缓道:“淮阴侯世子倒是清闲,去年在扬州,今年又来了洛阳。”
正在啜饮枇杷水的谢宝真忽的一颤,浑身僵住不动了,白皙的面颊上浮上一层薄红。
傅西朝并未留意到她的不对劲,惶惶然纳闷道:祁王怎么知道自己去年在扬州?
他心中一紧,拿不准谢霁是什么意思,小心回答道:“我闲云野鹤惯了,四海为家,不比祁王殿下为朝中肱骨,日理万机。”
谢霁并未回应,似乎也不在乎傅西朝回答了什么,用古井无波的嘶哑语调继续道:“可曾考过功名?”
二月天,傅西朝竟被谢霁的气势生生逼出了一身冷汗,抬袖擦了擦额头道:“在下不才,虽读了些圣贤书,却只为修身齐家,并未考上功名……”
谢宝真根本没心思听那两人闲聊了些什么,她此刻的煎熬并不比傅西朝小。
谢霁的右手放在桌下,借着桌椅的掩护,轻轻地握住了谢宝真搁在膝上的指尖。这个角度刁钻,旁人看不见桌下的动作,只有谢宝真知道谢霁在胡闹些什么。
方才那一盏茶的时间,谢霁就是这般一边冷着脸与傅西朝搭话,一边在桌子下紧紧拉着谢宝真的手,轻轻捻着,细细揉着,似是在责备她偷偷和别的男子‘私会’。
他的面色凌寒,可不经意间望向她的眸子却十分温和,掌心炙热。
谢宝真又暖又紧张,垂着眼不敢看他,睫毛颤抖,被桌下的那只手撩拨得耳尖绯红。
终于,她像是回击般重重捏了捏谢霁的食指,而后抬眼一瞄,果然见谢霁疼得皱了皱眉,又很快松开。
“无妨,来日方长。”谢霁道,也不知是在回应傅西朝那句‘并未考上功名’,还是说给谢宝真听。
桌下的手轻轻挠了挠谢宝真的掌心,回以极为宠溺的惩罚。
第56章
昨天,谢宝真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英国公府的,心中飘飘然仿佛做梦一般。
她记得九哥说过,这两年会尽量避免与她私下接触,她还以为十八岁之前都见不到九哥了。可昨日于街上,谢霁披着二月初的暖阳缓步踱来,眸色清冷,气势逼人,脱胎换骨般有着上位者睥睨尘世的傲气。
旁人只知道他在与淮阴侯世子搭话,却不知桌下牵着的是谢宝真的手……
不能再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