泗陵城富则富矣,但贫富分化还是非常明显的,若说有一半是富商,那另一半就是为富商做事的穷苦人家,除了城内,还有城外一些村庄的村民,大多数是帮地主们种地,又或者是直接进城做工,运气好一些,能入富人家的庄子,吃住都在那里,每年还能攒下不少钱,比普通种地要舒坦些。
柳家可以说是很认真的在行善了。
粥非如水稀粥,而是鲜美的皮蛋瘦肉粥,粮非粗粮,是手工精美粉面白皙的糕点。
年饭的档次果然是不一样。
丁婕督促着两个妹妹带好面纱,这才一同走过去。
今日柳家负责主持的,是长子柳禹行,不少闻风而来的穷苦人家排着队,柳家的家丁则维持着纪律,柳禹行一身书院里头的素衣直裰,发带束发,书卷气扑面而来,他含笑看着众人,很是和气。
正门人太多,缘竹进去通报了一声,不多时丁衍便小跑着出来,不好意思的笑笑,将姐姐们从侧门接进去了。
“柳家已经摆了三日了,来的人一天比一天多,咱们这几日都是从侧门走的。”丁衍是家中庶长子,也是最晚出生的,他自小性子温和,偶尔也开朗,明明眉眼像极了秦氏的冷清,笑起来却能暖化整个冬天。丁衍对家中的姐姐无分嫡庶,都尊敬的很,知她们今日刚回来便过来探望,心中感激不已:“三位姐姐,你们也一路颠簸了,先去厢房坐一坐吧。”
丁婕直接问道:“你二姐在何处!?”
提到二姐,丁衍的脸上流露出了一种莫名的敬畏,说话的身子都绷直了:“二姐昨日一夜未眠,钻研宁先生出的一道题,今儿早卯时未到便将我踹起来,送了答卷给宁先生,此刻……此刻正睡着呢。”
丁婕脸色一沉,她很清楚这若是让母亲知道了会有什么后果,即便是独自一间房,但是在一个书院里面,任谁来看都是整日与一群男子交颈而卧,有失体统。
“带我去找她。”
丁衍悄悄看了一眼另外两位姐姐,丁婕直接对她们道:“在这等我,不许乱跑。”
丁荃和丁凝乖乖应下,丁衍这才带着丁婕去找丁素。
被剩下的二人百无聊赖,干脆坐在回廊的板凳上闲聊。
丁荃:“诶,一路进来,可曾见到你的子朝哥哥!?”
丁凝两只手握拳,一下一下交替捶腿:“没见着。”她也不甚在意:“嘿嘿,可能正在温书吧,子朝哥哥一贯不喜欢凑热闹的!”丁荃跟着笑笑,眼神不经意的望向了某个方向,怔了一下,忽然拉着丁凝就走:“我忽然想起有个好东西给你看,过来!”
丁荃学武,力气大得很。单手就把丁凝拉起来了,丁凝吓了一跳,刚跟着走了一步,身后传来了一声呼喊:“阿凝妹妹!?”
这声音,是柳芷灵,柳家的嫡长女。丁凝回头看了一眼,跟着一怔。
今日的柳芷灵一身水绿配淡黄的裙子,外面加了一件月白的披风,此刻,她一双手自披风中伸出来,握着身边的男人伸出来的手臂,一步一步艰难前行。
她身边的男子目不斜视,有力的手臂抬着供柳芷灵借力,同样是书院的衣裳,穿在他身上,少了几分书卷气,多了几分清冷高洁,不是陈子朝又是谁!?
丁荃心里暗暗叫糟,瞧瞧去看阿凝的表情,却见她好似看不到陈子朝与柳芷灵的亲密举动,眼中只有一个陈子朝。
“子朝哥哥!”
一声子朝哥哥,让陈子朝微微皱眉。
柳芷灵暗暗将陈子朝的表情收入眼中,有些畅快。
陈子朝即便护着柳芷灵,姿态也光明正大,全无猥琐念头。他的性子,柳芷灵已经摸得差不多了——出身寒门,但是家中的教养极其严格,甚至借了不少士族的规矩来约束他,就是指望他有朝一日鱼跃龙门,能光宗耀祖,陈子朝的一言一行都堪称楷模,眼中又怎会容下无视礼法的人家?
果然,丁凝的热情并没有换来同等的回应,陈子朝带着柳芷灵过来,确定她坐下了方才道:“书院有常驻的大夫,我去帮你请一个过来看看脚伤吧。”
柳芷灵面露感激,也愧疚的很:“陈公子读书时间宝贵,怎可浪费在此事上,此番见到了阿凝妹妹,陈公子自然不必担心,我央阿凝妹妹帮我找大夫便是。”
陈子朝这才看了丁凝一眼,就听到柳芷灵又笑道:“叫你们笑话了,方才我听奴人说瞧见了阿凝妹妹府上的马车,心道外头人多,想着去接应你,不想自己不争气,走两步便崴了脚,丫头也不在身边,若非有陈公子,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丁荃掏掏耳朵,“平路也能崴脚,你可真是个人才。”
陈子朝眉头渐深,竟开口道:“丁姑娘有所不知,柳姑娘这几日都过来帮忙施膳,屡次前后走动安排人手,她本是闺中秀女,几日走下来,自然比平常更累。”
就在这时候,柳芷灵身边的丫头出来了,得知柳芷灵崴了脚,惊天动地的恨不得让全书院的人都知道这事儿:“姑娘崴了脚,怎的还走这么远!伤的严不严重啊!”
柳芷灵微微一笑,温声道:“哪里是什么大伤,你再大呼小叫,别怪我用家法。我在前头没等到阿凝妹妹,便想她是不是从侧门进来了,这才过来看看的。”
丫头一脸心疼:“哪有人家的姑娘正门不走喜欢走偏门,让姑娘您跟着受一番罪,姑娘您该坐在那里等一等的。”丁家三房的事情众所周知,在泗陵城这些大户人家都当做一个笑话。
“哎你——”丁荃脾气一上来就忍不住了,这是哪来的碎嘴子丫头,在她面前都敢明朝暗讽!?这一主一仆还真是让人受不了!丁凝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丁荃,自己冲了上去,拉起柳芷灵的脚便脱了鞋袜。
柳芷灵尖叫一声,脸瞬间涨红,陈子朝也飞快的移开了目光,不去看那光洁的脚面。
“柳姑娘,伤筋动骨一百天,可不能小看啊!你放心,我三姐对推拿正骨很有一手的,我……”丁凝说到这里,忽然脸色一紧,像是闻到了不该闻的味道,手松开了柳芷灵的脚,扭过脸深呼吸了几口,中途还非常自然的干呕了一下。
柳芷灵受此奇耻大辱,脸又红又黑:“你!”
丁凝立马转过脸来,一脸的隐忍和诚恳:“对不住柳姑娘,是我唐突了,可是脚伤为大,您不必介怀,子朝哥哥也说了,你整日在这里走动,那走动多了,有些味道是正常的,你也是一片善心,这个味道,是一个令人尊敬的味道!”说着,脑袋一偏,呼唤战友:“三姐!”
丁荃多会来事儿啊,当场凑到丁凝身边,一脸正色:“柳姑娘,你放心,崴脚没什么大不了的。”然后盯着柳芷灵羞涩的蜷缩着的脚,坚强道:“柳姑娘不必介意,我忍得住!”说完便坚强的憋了气。
陈子朝哪里还是面色潮红这么简单!?
女人家的脚本就是个羞人的东西,再加上心理暗示有时候十分的微妙,明明没什么味道,你一言我一语的,好像真的有了味道似的,他看也不看这边,拱手拜别:“子朝告辞。”
“陈公子……”柳芷灵羞愤欲死,一旁的丫鬟刚刚从丁凝的惊人之举中回过神来,张牙舞爪的就要扑上来,丁荃看准时机,拉着丁凝站到一边,不动声色的一伸脚,丫头“哎呀”一声砸向柳芷灵,主仆二人摔成一团。
丁凝面露诧异:“三姐,看来我们还是医术不精,我们去请大夫吧!”
丁荃郑重点头:“是,我们这就去!”
确认过眼神,两姐妹手拉手跑了,留下柳芷灵愤愤的推开身上的丫头,恼羞成怒的给了她一巴掌!
……
“嗤——”
阁楼的一角,男人忍俊不禁嗤笑一声,无奈的摇摇头。
正安觉得这个事情很可怕。
自家公子自从做了那大事之后,性子越发的高冷,令人捉摸不透。
科举考试之前有无数媒人上门提亲,没见公子特别开心过,科举之后承安侯府被贬,媒人一个个消失的无影无踪,那些从前号称能为秦家公子上刀山下火海的姑娘也没了,同样没见公子有多不高兴,总的来看,就没有哪家姑娘入过公子的眼。
他们一路风雨兼程到了蜀州,公子一个接风宴也不去,直接上岗办事,今日不但听起了墙角,还偷看起了姑娘!
正安很不安——难道是到了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公子终于要露出本性,放飞自我了!?他的春心,终于不再藏了!?
楼下那一处已经没有人了,秦泽一只手放在窗台上,指尖轻轻敲击窗台。他生的高大,一身主簿的灰白直裾穿在身上丝毫不显得灰头土脸,行走时衣袂生风,反倒有一种别样的冷峻,他嘴角噙着笑,低声道:“没想到竟是她。”
正安一个头两个大,谁啊!?
县令的主簿,主要职责是掌文书监印,简单来说就是秘书,写写文书,将一些书面资料上传下达,掌管县令印鉴,需要的时候帮忙拿出来盖个章。大靖朝重视人才,所以才会对科举考试的舞弊行为严惩不贷,确定要参加考试的仕子会从头一年开始,每隔两个月收集一次笔迹,等到高中之时,其中一道程序是将其最近一段时间的字迹进行详细对比,虽然看起来有些多此一举,但前朝的确发生过蒙混过关代笔行为,这一项也就保留下来了。
秦泽今日来,除了核对考生的信息,就是收集最新的笔迹了。
准备来年考试的学生都被叫到了明心堂排队核对资料。秦泽作为一个新面孔,抱着一杯茶坐在最前头,惹来不少人瞩目。
这新来的主簿,一表人才啊。
轮到陈子朝的时候,秦泽喝茶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了他一眼:“你是陈子朝?”
陈子朝抬手作揖,算打了招呼:“正是。”
秦泽放下手中的茶杯:“听闻你在书院中成绩遥遥领先,是个十分被看好的人才,平日里也刻苦钻研书法,一手字写的十分不错,刚巧本主簿也对术法颇有钻研,不知能否稍稍请教一番。”
陈子朝微微蹙眉,不过一个小小主簿,在县令身边点头哈腰做个跑腿的,竟和他们这些未来的天之骄子攀比起来了!?
众人都看着,陈子朝不介意让他自惭形秽一次,“请教不敢,既然都是爱好,稍稍切磋一番便是。”
秦泽淡淡一笑:“我们就写四个字。”他随意拿了一本书,指一个字,陈子朝写一个字,写的时候还不觉有什么,等到写完,陈子朝一怔。
这四个字是——装腔作势。
秦泽也提笔写了,他写的随意,一挥而就,没有陈子朝写字时候那般郑重小心。两幅字对比了一下,一旁的人摸着下巴:“还是子朝兄这几个字写的颇为有形!”
顶着这四个字,陈子朝不知该高兴还是该尴尬,忽的,就听到身边这位主簿轻笑一声:“陈公子的装腔作势,的确比我强。”
陈子朝:??
众学子:嗯!?
陈子朝岂是一个容人侮辱之人!?他当即脸色一黑:“主簿大人,不知子朝何处得罪大人,要让大人这样羞辱!?”
秦泽一脸诧异:“陈生,我在与你说字,你在说什么!?”
陈子朝的表情像是吃了屎一般。
秦泽一拍脑门:“怪我,字没选好,重选几个就是。”秦泽明明笑着,却让人觉得遍体生寒,再提笔时,全无方才的随心随性,自第一笔起,就带着迫人的气势,四个字写下来,可谓是铁画银钩,非十年功力不可得!别说一个陈子朝,十个都未必比得上!
“初次见面便让陈生误会,是我的不对,这幅字就赠与你了。”秦泽说完,对后面的人淡淡道:“下一个。”
众人看着那四个字,发出了扑哧扑哧的忍笑声。
这两人是何时交恶的!?
陈子朝看着手里的四个字,脸又红又白,索性拂袖而去。
那四个字是——井底之蛙。
作者有话要说:
路见不平,提笔相助!!
啧啧啧,秦泽你这样很容易得罪人的我跟你讲!
秦泽:你管我。
丁荃:仿佛错过了什么。
丁凝:子朝哥哥最棒(^-^)V
第9章 受罚
丁荃拉着丁凝跑了,等到跑出一段路之后又后悔了。
她自来是这样,旁人做事的时候,是三思而后行,她却恰恰相反,先行而后三省,这个省还是省的闯下来的麻烦祸事要怎么完美遮盖过去。柳芷灵和大伯家的丁婉佳一向关系好,阿凝这丫头惦记陈子朝的事情,多半也是丁婉佳告诉她的,自那以后,柳芷灵就卯着劲儿的去接近陈子朝,这一切的一切,不过是因为去年的花朝节上,这丫头机缘巧合的替了丁婉佳代表泗陵商会在那场宴席上献了一支舞,被太守大人赞了一句“倾城独立世所稀”,紧接着就被冠上了一个“泗陵第一美人”的名号。
大靖对于女子并没有过分的苛刻,一家有女,自然是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其才德,逢重大场合的露面机会更是万分珍贵。在丁荃看来,只要上了那样的场合,谁都是众人的焦点,人家卖力的表演完了,一个大官儿面子上当然要赞美几句,什么场合说什么话,至于别人传成什么样子,也不是自己能控制的。
丁婉佳因为这事记恨着,总觉得是丁凝抢了本该属于她的美名,越发的联合泗陵城那些千金小姐们诋毁丁凝的母亲是个妖精,她承袭母风,也好不到哪里去!光是丁荃都听到好几次,若非大姐拦着,她必然要一次次的讨说法的。至于那个柳芷灵,从前也没见她对陈子朝有多关注,陈子朝的确是才学不错,也仅仅只是泗陵城中有才学的人之一,现在缠上陈子朝针对阿凝,说和丁婉佳一点关系都没有她才不信!
万幸的是碰上了柳芷灵,没有见到丁婉佳,两人跑出去没多久,缘竹就过来催他们离开了。
丁荃还觉得有点奇怪:“你说大姐会不会和二姐吵起来了?一言不合,所以这么快就走了?”
丁凝摸摸下巴:“按照大姐的斥责流程,这点时间连第一段都没讲完呢,说不定是直接将人绑了丢上车,回去慢慢骂。毕竟今天书院人多,家闹不外扬嘛!”
丁荃嘴巴张大,足足能塞下一个鸡蛋:“这、这也太过了,若是让人瞧见岂不是更丢人!”
丁凝撩了一下自己的发丝,神神秘秘的凑近:“你太不了解大姐的本事了。”
于是乎,当丁荃上了马车,看到昏迷过去的二姐丁素歪在马车一角,大姐捧着一只暖手炉端庄的坐在上头的时候,她飞快的冲着丁凝拱手一拜,低声速说道:“佩服佩服。”
丁凝抱拳作揖:“承让,承让。”
介于丁素的状态比较安静,这一路丁荃丁凝皆安静如鸡,坐姿都没换一个,刚到大门口就迫不及待的跳下车手拉手回府了。缘竹为难的看着还睡着的二姑娘,对丁婕道:“大姑娘,这……”
丁婕面不改色:“先别卸车,拉到后面的巷子停着,再派两个家丁和宛竹过来伺候着,多带几个暖手炉过来,二姑娘醒了之后,若是她还不想踏进家门,索性连马车都别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