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太子的晗儿,每日里读书习武之余,总要拼命挤出点时间,留给他喜爱的天文地理,相对儒家经典、孔孟之道,他对日升月落、天下山川更感兴趣,常想离了这宫阙,到外头亲眼看看更为广阔的世界,颇为期待他父皇曾说过的南巡之事,但也知他父皇是因为他祖母这两年身体不好、无法远行的缘故,搁置了南巡一事,平日也从不在他父皇面前催提,只是在闲暇时,常翻看地理图志,聊以解闷,在书画中徜徉山水、走遍天下。
而伽罗,身为女儿,并不爱女红之事,平日虽好读书,但相对风花雪月的诗词,她更好史书,纵因年幼,还看不太懂,但也能边问字义边一字字地看下去,十分静得下心来,在她父皇边抱她在怀、边处理朝务的时候,也半点不吵不闹,安安静静地听着她父皇与朝臣议事,一点不发困,精神奕奕的,看起来认真极了,有时她笑问伽罗可听懂了,年幼的伽罗,竟也能大体将朝事,讲个一二三出来,尽管还只是一知半解,但基本不会出错,十分聪慧。
不管男孩儿女孩儿,性情为何,喜好为何,都是她的好孩子,这一家团圆的春日夜里,温蘅心中暖意盎然,边看着不远处的伽罗和太后,边笑与哥哥说话,请他用她亲手做的桃花糕。
但兄妹间喝茶笑语没一会儿,温蘅就注意到,容华公主又在目光炯炯地盯着这里,就如之前的每一次家宴,都颇为关注她的哥哥。
温蘅边用点心,边同哥哥开玩笑道:“公主殿下,莫不是真的喜欢上哥哥了吧?”
温羡喝着茶朝容华公主瞟了一眼,淡笑着道:“说是监视,倒更像些。”
温蘅讶然,正欲细问时,皇帝走上前来,揽住了她的手道:“陪朕出去走一走吧。”
温蘅以为皇帝是有什么事要说,暂别了哥哥同皇帝出去,却也没听到什么,皇帝就真只是牵挽着她的手,带着她在春月下的花苑林里,慢慢地走着,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唇角勾着的笑意,随着漫走越来越满,都快要溢出来了。
“怎么了?”温蘅看着这样的皇帝,也忍不住跟着笑了。
皇帝含笑道:“只是想同你走一走,在这样好的春日夜晚,想同你一起在月色下走一走。”
月色如水,流曳在蜿蜒延伸的花苑小径上,映得花间的白石径,宛如一道潺潺流淌的溪流,这样的溪流,也曾流淌在永安公主府里,那个夜晚,他拼着被岳父打了一场,得到了她送行的机会,那一路很是安静,她无话对他说,他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同她并肩踩在如水的小径上,悄眼瞥看她的青丝容颜,盼着这一路走得久些,再久一些……
但走得再慢,那时的他,也很快走到了永安公主府门前,只能望着她无声地朝他一福,而后转身回府,清影渐远,而如今,他总是抓不住的缥缈清影,被他紧紧牵系在手中,他能感受到她掌心的温暖温度,他能望得见她眼底的真切笑意,这条路,将一直通向他们今生的尽头,他不必再只能无奈地停住脚步,站在原地,望着她转身离去,越来越远,直至再也不见,这一世至此,花好月圆。
……纵看她,仍有时会有“雾里看花”之感,偶尔会想自己在她心中,究竟明郎的影子占了几成,元弘又占了几成,但花在他的身边,一世都将在他的身边,那便是花好月圆……
止不住笑意的皇帝,正欲与温蘅笑语,忽听急切脚步声响,是赵东林疾步近前,手捧一道奏折,“陛下,燕州急报!”
皇帝以为边漠突起战乱,忙收了旖旎心思,伸手接过,却见递折的臣名,不是明郎,而是他放在明郎身边的副将,心中既惑又惊,凝重了神色,打开看去,匆匆眸光一扫,猛地顿在“不治”二字之上,身体连同眸光彻底僵住,竟无半分再往下看的勇气。
第215章 儿子
对浩渺苍穹 、满天繁星极有兴趣的元晗,与外祖父同在摘星阁观星许久,意犹未尽,直到将要离宫的舅舅找来,方依依不舍地送别了外祖父与舅舅,离开了摘星阁,边抬头看看浩瀚星空,边往建章宫走去。
虽然身为当朝太子的他,早该住到东宫去才是,但就像身为贵妃的母妃,并未住在长乐宫般,他与母妃、妹妹一直都住在父皇的建章宫中,一家人并未分开另居。
是的,一家人,幼时的他,并不知帝王之家与平民之家有何不同,以为他、妹妹、母妃与父皇之间的相处,就是寻常皇家,等长大了几岁,才渐渐明白,他们这样的“一家人”,于皇室来说,是多么地特别,多么地难得,父皇对母妃的深爱专情,于一位帝王来说,是多么地珍贵,而他与妹妹伽罗,能生为父皇与母妃的孩子,又是多么地幸运。
他渐渐明白了这些,却也无意间听人说起,原来母妃,曾经是沈叔叔的妻子。
有生以来,从未有哪件事,叫他如此震惊,他心底直想,这不可能,应将那句可怕的话,速速忘得一干二净,可又总忍不住,不停想起,那句话一直盘旋在他的脑海里,如魔咒般催促他去寻找事情的真相,可他不敢去问母妃,不敢去问父皇,只能将这心事埋在心底,每日里装得和从前一样,无忧无虑,无甚区别。
但,他是父皇和母妃的孩子,再怎么努力装得寻常,又怎么能瞒得过父皇母妃的眼睛,不仅父皇和母妃,就连妹妹伽罗,都觉得他有心事,他在勉强搪塞了几天后,实在撑不下去了,悄悄找到了一个人,询问此事的真相。
他的舅舅、他的太傅,在听到他的问题后,沉默许久,告诉了他武安侯府与定国公府之间的恩怨,并轻对他道:
“你母妃与你沈叔叔有缘无分,许从一开始,就不该相识成亲的,错误的事,应早早断了,否则拖得越久,带来的伤害越大,你母妃与你沈叔叔当初选择和离,是对的,对他们彼此都好,走出错误的过去,才会有新的明天,你看如今,你沈叔叔成了名将,戍守边关,实现抱负,而你母妃有你、你妹妹、你父皇,生活安定,一家人和和美美,与你沈叔叔,是真正的一别两宽。”
舅舅的话,为他释惑,亦开解了他,他放下了这桩心事,只是以后再想起沈叔叔时,心中的感觉,总有点不一样了,但具体哪里不一样,他也说不上来,心里头迷迷茫茫的,思念起沈叔叔时,总忍不住回想那日问沈叔叔为何没有亲生孩子时,沈叔叔那句淡淡的“没有福气”,他也不知心中是何滋味,只是更加频繁地想起沈叔叔,譬如此刻边慢走边抬头望星的他,心底也忍不住想,在燕州的沈叔叔,是否也正同样观星呢?身边可有适安哥哥陪着?可与他看的是同一片星空?
想着想着,他已踩阶走到了建章宫殿门前,时间已经不早了,元晗从侍女口中听说妹妹伽罗随祖母歇在慈宁宫、父皇和母妃也已在寝殿歇下后,正准备回自己殿中盥洗休息,忽地觉得有些不对。
……他还没回来,疼爱他的母妃,应不会先歇下的……
心有疑惑的元晗,担心母妃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向父皇与母妃的寝殿走去,远远地就见殿内灯还亮着,赵总管等宫侍,正垂首侍在垂帘之外。
元晗走近前去,赵总管却一反常态地轻声劝拦道:“殿下,您最好……先别进去……”
果然有异,元晗急问:“可是母妃身体不适?”
赵总管轻摇了摇头,眼望着他欲言又止,最后忧虑的眸光,透过垂帘缝隙看向殿内的父皇与母妃,口中轻声道,“陛下与娘娘在想事情,应该不希望被打扰……”
……什么样的事情,连他这个亲生儿子的请见,都算是打扰……
元晗心中更忧,手掀起垂帘一角,向内看去,见父皇和母妃,都无声地坐在窗下,沉默不语地各低着头,好像在想各自的心事,又好像想的是同一件事,无人言语,只是死寂得令人窒息难受的安静,殿中灯光明亮,可气氛却像是黑暗的深渊,正拖着他们,无限向下沉沦。
许久,父皇涩哑的声音,低低响起,“那里的大夫不好,回京……回京让最好的太医来看,会好的……”
只缓慢断续地说了这一句的父皇,似也无法劝服自己,他沉默片刻,忽地紧紧地抱住了身旁的母妃,母妃轻抵在父皇的肩头,总是温柔含笑的双眸,没有半点光亮,黑漆空洞,好似魂魄已然离体远去,父皇所紧紧拥在怀中的,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
元晗从没有见过这样的父皇母妃,心中的茫然害怕,像大雾弥漫开来,他紧抓着垂帘一角,亦感觉心如刀绞,只是不知为何绞痛难受,是在为什么而害怕不安,父皇和母妃,又是为何如此忧惧伤痛至极……
……那个人……那个不在京中、抱病在身的人,那个能让父皇和母妃变得如此的人……是谁……
……是……沈叔叔吗……
很快,他心底可怕的猜测,得到了证实,全天下,亦都知晓了武安侯急返归京的因由。
只是,自以为知晓因由。
世人以为武安侯急返回京、是为治病,以为武安侯尚未病入膏肓,天下间最好的太医们,尚能妙手回春,只有沈适安知道,父亲在燕州染病的详情,知道父亲的病有多么地猛急严重,知道父亲在得知药石无灵、时日无多后,之所以忍着身体病痛,一路车马劳顿,奔波急返京城,是为一个承诺,与当朝太子殿下之间的,一个拉勾印章的承诺。
炎炎夏日,车马将抵京城,天心骄阳似火,无情炙烤着人间大地,车轮马蹄滚踏过的地面,几有热气蒸腾,车厢正中的人,却在这天气,犹穿得厚实,一旁为父倒茶的沈适安,递茶时无意间碰触到父亲无温的手,心也跟着一凉,强忍住喉头酸涩,边递茶与父亲,边轻声问道:“父亲是想先入宫面圣,还是先回武安侯府?”
倚坐车中的人,沉默许久,俱轻摇了摇头。
武安侯府,华阳大长公主紧抓着手中已然褪色皱巴的牡丹香囊,站在侯府的大门后,不顾门前街上来回车马路人鄙薄打量的目光,只是在侍卫的拦阻下,极力向外探看,等待着她孩子的归来。
早已从侍女口中、知晓明郎重病回京的她,月余来心如刀割,每日每夜的清醒时刻,都守在武安侯府大门附近,盼等着明郎的归来,以至即使人陷入疯癫状态时,也会无意识地往侯府大门走,只是那个时候,她自己也不知自己,是在等谁,等得那样难受,心像是揪成了一团,难受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她在煎熬中盼啊盼啊,终于等到了明郎归来的这一天,可却迟迟盼等不到明郎归来的车马,只有侍女的声音,在旁响起,“公主殿下,侯爷去明华街了。”
“……为……为什么……为什么……”
几句怔忡不解的“为什么”后,满面茫然、失魂落魄的华阳大长公主,忽地发狂般尖叫质问道:“为什么不回来?!为什么不回家来见母亲?!”
无人回答,纵是侯爷本人在此,面对大长公主殿下的激烈质问,也总是沉默以对,府中仆从更是早已习惯了华阳大长公主如此,都只是垂手在旁,静默地望着她发疯似的大吼大叫,发泄着发泄着,刚稍好了些的嗓子,又被她自己叫哑,那激烈质问的一句句“为什么”,就似带了凄凉的哽咽之声,明明是在极力斥骂侯爷,却似母亲在呼唤未归的孩子,一声声,如杜鹃啼血。
渐渐的,华阳大长公主的声音,彻底地低了下去,她看着手中的牡丹香囊,好像仍有清醒意识,又好像陷入了半疯之中,抚摸着其上的牡丹花纹,如在抚摸孩子的面庞,喃喃轻语道:“母亲很听话,母亲有好好吃药,母亲不是不想忘了恨你,母亲是不想忘了你,不想忘了你和你姐姐……为什么不回家来……回家啊……回家啊我的孩子……和你姐姐一起回来……”
母亲沙哑轻唤的声音,低徊不散,似溺在一方幽潭里,半点声息,也出不了武安侯府的大门,而明华街上,沈宅的大门,正缓缓开启,归来的车马停在门前,沈湛动作迟缓地钻出车厢,抬首望向熟悉的“沈宅”二字,心头思绪万千。
……一路上,他都在来回思量,是否要回武安侯府,是否要在人生的最后时候,陪陪母亲,但,他亦深知,母亲恨他至深,恨不能在他出生时即亲手掐死,如此彻骨深重的恨意,一世难消,不会原谅他分毫,与其在此世之末,仍激得母亲怒恨难平,母子之间终是如此收场,这最后一面,倒不如不见也罢……也许……也许母亲,已经彻底忘记他了……
缓缓开启的沈宅大门,如打开了一个尘封多年的旧梦,沈湛一步步走进其中,过往的一切,随着他缓慢的脚步,在他身边慢慢铺陈开来,曲折长廊中,他和阿蘅一起悬挂响玉,海棠花树下,他和阿蘅一起笑语煮茶,白石小径上,他和阿蘅手挽着手,在月色花香拂拢中,并肩漫走,不时相视一笑,像是能如此走到地老天荒……
地老天荒,在惨淡的现实中,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境,可那些真实存在过的记忆,却在他心中,真正地天荒地老着,并将伴他此世长眠,在冰冷的地下躺着时,也可为这些美好的记忆所围绕、所温暖,那些短暂而快乐的时光,他这一生中最为快乐的时候,琴川莲湖,他轻剥莲子,她含笑接过,身边是一望无际的夏日红莲,满天满地,都是沁人的莲花清香……
……莲花清香……
……好似……真有莲花清香……
顿住脚步的沈湛,微一愣后,忽地明白了什么,不顾病体,大步向府园清池奔去,见一池风荷摇曳,盛大绽放着映入眼帘,菡萏香浮,翠叶田田,如红衣仕女,正在涟涟碧波间,轻舞罗裙,美不胜收。
他静静站望着这一池盛开的红莲,不知望了有多久,身后有脚步声渐渐靠近,沈湛微侧首看去,见诸侍皆退,大梁朝的天子,慢走到了他的身旁。
一步步走近的皇帝,望着阔别数年的沈湛,望着他的清瘦身形、苍白面色,与记忆中明朗飞扬的少年郎相对照,面容相近,可神采早已判若两人,曾经那双永远明亮含笑的双眸,静若幽潭,无悲无喜,沉寂地似无论何物拂落,都再激不起半丝心湖涟漪。
尽管知道希望微乎其微,皇帝曾仍不想放弃,担心明郎无法经受长途奔波的他,曾想直接派太医速奔燕州,可明郎却在信中拒绝了,从前在奏折中隐瞒病情、以至副将飞信密报的他,在药石无医后,选择了回京,他说他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不必再费事,他说他回来,只是为了在临死前,完成与太子之间的一个承诺。
……承诺……曾经他与明郎之间,也有许多承诺,明郎与他不同,总是那个守诺的人……
满池莲花清逸的香气中,沈湛见皇帝长久无声地凝视着他,淡笑一声,“陛下从前,话总是很多的。”
皇帝唇如胶粘,努力动了动,仍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听明郎声气平淡道:“原想着若能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这一生,倒也算写下了好的末尾,却没想到,最终倒在了常人的生老病死之上,我这一世,从头到尾,真是事事不成。”
“……明郎……”
心头震痛的皇帝,终于艰难启齿,轻唤了一声,却又不知该如何宽慰,只见明郎听他这声轻唤后,唇际浮起淡淡的笑意,似将万事万物都已想开放下,淡笑着道:“罢了,我那‘末尾’,要以边漠不安、生灵涂炭为代价,还是如此天下太平、人人安居乐业得好,也算心安。”
他说:“我这一生,唯有最后一愿,请陛下早日成全,若晚了,也许,我沈湛,要再次做个负诺之人了。”
沈湛此世言尽、转身即走,却又被身后皇帝颤声唤住,“明郎!”
皇帝望着身前男子清瘦不堪的背影,哑默须臾,轻轻地道:“晗儿他,其实是你的儿子。”
第216章 明郎二合一
沈湛僵硬地转过身来,惊怔地望着皇帝,好像听不懂他说的话。
皇帝望着这样的沈湛,微抿了抿唇,再一次轻道:“晗儿他,是你的儿子,当初阿蘅的怀孕月份,其实从一开始郑太医号出时,就是真的,后来朕在建章宫前,说朕让郑太医和你府中大夫骗了你,说阿蘅的怀孕月份实是两个多月,其实才是真正地骗了你和天下人,晗儿他不是早产一月出世,而是两月,那样的怀孕月份,确实与朕无关,晗儿他,真的是你的儿子。”
满池的香红莲花,仍在风中轻轻地摇曳着,可莲池前的空气,却似僵滞凝固住了,透不进半丝风声,皇帝望着身前不远的男子,看他苍白的唇止不住地轻轻颤抖着,原本静若幽潭的双眸,亦泛起渐亮的光彩,其中翻搅起的复杂情绪,令他眸光渐渐湿红,心潮亦随之震撼激涌,在某一刻,迫得他再难自抑时,几是咆吼出声,音又极轻沙哑,“你疯了你……”
皇帝道:“当时情势所迫,晗儿必须是龙裔,后来封太子,亦是情势所逼,为了阿蘅的性命,只能如此,这件事,朕也一直瞒着阿蘅。”
复杂激涌的心潮,似酿有千言万语要说,在心中寸寸炸裂开来,顺着酸涩的喉咙直涌往上,满溢的话,就在口边,却一字也说不出,沈湛只是深深望着身前的大梁天子,望着他曾经的六哥元弘,望着原已与他恩恩怨怨皆已尘埃落定的大梁天子元弘,忽在这时,又如此浓墨重彩地添了一笔,告诉他,原来他在这世上还有血脉相连之人,原来,他和阿蘅之间,有一个孩子,那个一声声唤他“叔叔”、同他骑马射箭、与他立下约定的可爱孩子,原是他与阿蘅的孩子!!
“……你救养了晗儿,可也将他置在了火上……”
良久,沈湛缓声道出此语,似为强抑内心激烈翻涌的心潮,一字字,说得极慢,嗓音轻颤,双眸泛红。
皇帝眼望着沈湛,真心道:“朕会保护好晗儿的,在朕有生之年,天底下,没有人可以伤害他半分。”
……皇家不比寻常人家,权柄之前,无情无义,今日可忍看他人之子入主东宫,来日可能继续忍见他人之子离金銮御座、大梁江山,只有一步之遥……都道皇家无父子,何况非亲生父子……若有一日,有人拿此来做离心文章,若有一日,晗儿落个被废被禁被杀的下场,他这早已离世的生父,如何护得了他分毫……及时抽身……该在晗儿他尚且年幼,还未被朝廷各方势力裹挟时,主动及时抽身而退……
强行按捺下复杂心潮的沈湛,尽力平静了嗓音,对皇帝道:“阿蘅她,还是永远不知此事为好,晗儿他,也不该在太子的位置上,这是天下间最严重的身份僭越,陛下正当壮年,应及早选立新的皇子,真正继承大梁江山。”
……新的皇子……
……还会有……新的皇子吗……
皇帝望着苍白清瘦的沈湛,见他单薄地宛若一道画影,心中伤痛的同时,亦忍不住想,若是这道影子没了,他在阿蘅那里,算什么呢……
……自知明郎重病的消息,人前,在母后、在两个孩子面前,阿蘅似能如从前一般,可在人后,她的眸中,便无半点光亮,总是寂寂地倚在窗下出神,像极了从前她初知真正身世之时,可却又不像……很是不像……
……从前那时候,她是沉默的,但沉默中有悲愤、有迷惘、有伤痛,可现在,她在人后的沉默,却什么也没有,只是虚无,茫然无际的虚无,有时他望着她沉寂地倚站在殿窗光影下,身影面容半明半暗,只觉她似飞烟将逝,一个晃眼,就要消失不见,会心生惶恐地大步上前,将她抱在怀中,可纵是紧紧地抱她在怀,仍似怀中空空,无边无际的惶恐,像纷茫飘落的大雪,在他心头不断蔓延堆积,一片寒凉……
……得到明郎抵京的消息,来明华街前,他有问阿蘅,是否要同往,阿蘅沉默片刻,摇头拒绝,恍若无事般,低下头去,继续为伽罗绣制香囊……其实,若来了,倒是放下了,可她这般不来……放不下……从未曾……真正放下……
……若这数年光阴,都只是移情于影,影逝之时,是否也是情消之时……
天地间吹拂的清风,忽然烈了些,摇曳地满池莲花凌乱而舞,亦扑回了皇帝飘乱的心神,他敛下那些或将伴他余生的寒凉暗思,只是在明郎忧默等待回复的注视中,静望着他道:“你放心。”
这是他今生对他的最后一个承诺,这一生他与他,也终止在了这三个字上,亦深望着他的明郎,似仍有满腹话要对他说,但终究,在这此世之终,一字未语,只是在他说出这三个字后,微垂眼帘,将此世所有,尽皆隐下,微微躬身,向他行礼,兄弟之礼。
这一世,如此了。
御驾离去一个时辰后,太子辇驾,驾临明华街沈宅,急忙下辇的元晗,望见沈叔叔守站在门前,就似数年前在上林苑时,沈叔叔牵着紫夜,在满苑生机勃勃的上林春光中,守站着等他,等着他急奔向前,扑入他的怀中。
那时,望见沈叔叔的他,满心欢喜,急切地奔上前去,可现在的他,眼见沈叔叔只有咫尺之遥,却双足僵沉如陷泥潭,迟迟迈不开半步,眼望着曾经英武高俊的沈叔叔,身形清瘦,面色苍白,眉目间虽含蕴笑意,却难掩虚弱病态,元晗越看越是心中难受,喉头酸哽,眼圈儿也跟着泛红。
静望着他的沈叔叔,眼睛似同样也有些红了,他迟迟等不到他近前,第一次有些迫不及待地向前迈了半步,整个身体都朝他所在微倾,泛红的双眸深望着他,微动了动唇,想唤说什么,可却好似因心绪太过激荡复杂,第一次竟哑声未能唤出,直到第二次,方轻颤着唇,唤出了他名字,沈叔叔微张双臂,深望着他,颤着嗓音道:“晗儿,过来……”
这是沈叔叔第一次唤他的名字,从前,他曾央求沈叔叔同父皇、母妃一般,唤他“晗儿”,可沈叔叔总是严守臣下本分,只肯唤他为“太子殿下”,任他怎么撒娇央求,都不改口的,第一次听到沈叔叔唤他“晗儿”的元晗,在这样的特殊时候,心中积年的思念、强忍的伤心,全都因这一声爆了开来,如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牵引着,急步近前,扑进了沈叔叔的怀中。
沈叔叔搂臂抱紧了他,埋首在沈叔叔怀中的元晗,心中难受至极,从前沈叔叔的怀抱是宽大温暖的,可现在却无半点暖意,原在得知沈叔叔重病前,他心里攒了好多好多的话,要等沈叔叔回来对他说,可是现在,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是眼泪悄悄地浸湿眼眶,不断地往上溢,任他怎么悄悄擦,都擦不干净……
哭红眼的元晗,耗时良久,方慢慢平复了些许,他忍泪望向沈叔叔,满腹的话,漫到口边,却只能忍着抽噎,哽声轻道出一句,“沈叔叔,晗儿长高了……”
沈叔叔笑抚着他的头顶道:“真好。”
元晗又抽抽噎噎道:“晗儿也会骑马射箭了”,说着微低了头,“可都还不太好……”
“晗儿还小,未来还很长远,会慢慢都练得很好的。”
沈叔叔抬手轻拂去他眼角的泪花儿,轻道:“不要哭了,小男子汉不该掉眼泪的,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当坦然受之,叔叔守约回来了,晗儿也高兴些,就像从前一样,高高兴兴地,陪叔叔一天好不好?”
元晗摇了摇头,在沈叔叔微黯的目光中,紧拉着他的手道:“父皇说了,晗儿想在这里住多久都可以,晗儿要留住下来,一直一直陪着沈叔叔,晗儿有好多好多的话,要对沈叔叔说,沈叔叔可不要嫌晗儿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