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晚夕未及细想,立刻道:“戚然,我要回府!”
戚然迟疑了一下,道:“夫人还是等主子回来亲自接您回府吧,这两日外面太危险了,若是夫人有什么差池,属下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沈晚夕泪水止不住往下掉,仍是憋着一口气连连摇头:“刺客的矛头既已经盯准了他,便是知道我已将听到的事情全都告诉云横了,如今事已成定局,更何况还是如此风口浪尖的时候,他们不会铤而走险来杀我的。”
“可……”戚然也担心主子的伤势,但这一切都在主子算计之内,如今主子唯一的担忧便是还藏在外头的夫人了。
“我带她回益州侯府!”
戚然犹豫了一会,身侧突然传来清亮年轻的男子声音,沈长泽一身蓝白长锦袍走过来,身姿清瘦却挺拔,眉宇间透着少年将军骄阳一般的风发意气。
“哥哥。”
沈晚夕看看二哥,又看着戚然,眼里除了那一点央求,更多的是坚定。
沈长泽也看向戚然,接着道:“城中便是再多魑魅魍魉,要动我堂堂沧州世子也要权衡一下利弊。益州兵强马壮,我沧州也不是喝西北风的,为了杀一个女人得罪整个沧州,”
他嗤笑一声,瞧了一眼满心忧虑的沈晚夕,声音冷硬:“但凡有脑子的人都不会做出这样冲动的决定,我带我妹妹回府光明正大,不惧任何人。”
戚然原本就有些动摇了,听到沈世子这话也暗暗放心许多,当即俯身施礼道:“世子,夫人,请随属下来!”
***
侯府书房。
益州侯剑眉紧锁,仔细端详着手里那枚沾了血的三棱箭和另两枚颇有些陈旧的破甲箭,一边听着大理寺少卿蒋铭在下面回禀。
“二公子原本正在查五年前梧州天火案,前些日子传了封郡徐阳徐总兵来益州,徐总兵带上了当年运送粮草遭遇截杀时的证物,便是侯爷右手这枚银色的破甲箭,这是当时军医亲手从徐总兵肩部取下来的。二公子将此证物交由下官彻查,下官原以为那是梧州军中之物,却没想到与下官从梧州寻来的箭簇反复对比,终于觉察些不同来。”
益州侯面色沉肃,冷冷问道:“有何不同?”
蒋铭继续道:“请侯爷仔细看这两枚箭尖,虽都做成了一模一样的扁平菱形外观,箭簇色泽乍一看也相差无几,但仔细看来我益州军的箭簇偏暗色,而梧州军的箭簇偏银光,我军箭簇铸造更为精良,抗锈蚀能力也更强,侯爷可置于灯光下细细去瞧,便能瞧出细微差别出来。”
益州侯将两枚箭簇放在灯下仔细对比,确如蒋铭所说,一箭略偏银一箭略偏黑,再去瞧左手上那一枚三棱箭,那是医师刚刚从云横胸口□□的,血迹还未干涸,箭簇上的血槽和倒刺触目惊心,不知撕扯下多少皮肉才从体内拔出!
而这枚箭簇恰恰是略微偏暗一些,与方才那一枚破甲箭同是出自益州。
思索一会,益州侯眸光慢慢冷下来,沉声问道:“你的意思是,当年袭击徐阳粮草军队的梧州军用的竟是我益州铸造的箭簇?”
蒋铭不置可否,这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不光用的是假冒梧州铸造的的益州箭簇,怕是连那后来围攻上来的梧州军也是益州人假扮的!
益州侯回想起当年的情况,当时副将禀告时说徐阳押送粮草途中遭遇埋伏,原本我军做足防备已能够抵挡伏兵,没想到另一支梧州军忽从西北袭来,使我军伤亡惨重,当时云横带了千余兵马前去营救,却突遭天火袭击,整个梧州密林烧得一片狼藉,哀嚎遍野,几乎无人幸存。
他查了这么些年,却未曾发现问题竟出在这偷袭粮草的梧州军上。
若果真是益州人假扮,他们的目的便是引云横前来营救,将其困于密林大火之中活活烧死!
那人人口中的天火,也定然是人为!
思及此,益州侯额角青筋爆出,手中紧紧握着那枚尖锐的三棱箭,生生要将掌心的肉嵌进去!
良久后,他仰头靠在椅子缓缓吁了口气。
想起自己早年出征时亦不慎中过此箭,险些丧命,当时那种皮肉撕扯的钻心之痛,他至今仍觉胆战心惊!如今云横才回来几日,竟又遭到如此暗害,他这个做父亲的若是不能将奸人铲除,实在是愧对他,也愧对他的母亲!
蒋铭静候片刻,捕捉到益州侯慢慢平复了心绪,又继续道:“三日前,二公子抓到两名城东铁匠铺私自铸造兵器的两名匠人,其中一人熬不过重刑,终于交代了那幕后指使之人。”
益州侯猛然抬眸,“是谁?”
蒋铭面色平静,缓缓说出了一个名字:“傅乘,傅将军。”
灯花一闪,跳出一粒刺目的火星来。
益州侯手里的箭尖攥得更紧,鲜红的血瞬间从五指的指缝中溢出,一滴一滴地,缓缓落在桌边上。
他还没有老糊涂,知道那傅乘正是魏硕从前在军中的得力大将,亦是军师元昭的表兄弟。
蒋铭该禀告的都禀告完了,也没有必要再去刻意提醒什么。
人证物证俱全,益州侯当是心知肚明了,而如今二公子那边已经查到了猛火油的开采地,距离梧州天火的真相也仅有一步之遥。
站立良久也不见益州侯差遣,他拱手一拜,默默退了下去。
独剩一人的书房内青烟缭绕,寂寂无声。
益州侯靠在黄花梨木的太师椅上,缓缓闭了闭眼睛。
脑海中想起某一年演武场上十二岁的魏硕和九岁的魏钦,两人皆是沉静智慧又颇有胆识的少年,论武力,两者小小年纪便能以一敌十,论智谋,两人皆是出类拔萃之才。
早年他有意将长子培养成纵横天下的将帅,却没想到一场恶战下来,魏硕竟废了双腿,从此再也上不了疆场。后来两三年,等儿子心中郁结慢慢纾解开来,他又觉得以其心智,做治世之能臣也未尝不可。
原本想着梧州大战之后便立云横为世子,从此霸主能臣,兄友弟恭,倒能成一段佳话。
可他没想到的是,他这个儿子虽为残破之身却一刻也未曾断了这夺嫡的心思,竟一心要置弟弟于死地!
如果五年前梧州天火当真是他暗中设计,今日城中流箭暗杀亦是以他为主谋,那是他这个做父亲的低估了他的狠心了。
而他亦有错,大错特错。
作为父亲,他疏于教导也疏于关爱,以至长子狠心绝情至此。
与其说长子表里不一,不如说是他从未走进过孩子的心底,以为那温润如玉的外表下藏着的也是一颗恬淡宁静的心,哪怕经历风霜摧折,他终能够一笑置之,无忧无愁。
他亦疏忽了父亲对孩子的护佑,以至于长子双腿伤残,至今无法直立行走,以至二子竟险些死于大火,如今却又遭手足暗害,重伤昏迷不醒。
长叹了口气,他不禁想,如若早早立了世子,还会造成如今这无法挽回的局面么?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走剧情,下章继续剧情+撒一点糖,甜的那种!
☆、他说他没力气
春寒未消, 冷风嗖嗖,满城风雨催花折。
长兴大街上,两人一马迎风吞雨, 踩着路面的污泥浊水飞踏而过, 溅起半丈高的水花。
因有身上的斗篷挡着,沈晚夕才不至于被淋透,只是回到益州侯府的时候,人已经苍白憔悴得不成样子。
急急忙忙下了马, 沈晚夕撒腿便往山海苑跑,沈长泽拉着她胳膊道:“先去换身衣裳,别让自己冻着。”
沈晚夕哪里顾得上这些, 直接就冲进了山海苑,直到见益州侯在里面,这才立即顿住了脚步俯下身来行礼,忍着眼泪,声音打颤,“父亲。”
益州侯抬手示意她起身, 瞧见儿媳妇如雨打的杏花似的, 墨发滴水, 嘴唇发白, 脸颊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心里一叹。他晓得云横是为了护她才将她这两日安置在外, 如今匆忙赶回,还淋了一身雨,儿子若是知道了也会心疼的。
他忙令下人再摆两个炭炉进来,沉吟半晌,又叹了口气道:“云横箭伤虽重, 但好在没有伤及要害,现如今血已经止住了,只是暂且昏迷,你也不必过于担心。”
沈晚夕听进去了,连忙点头。
益州侯微微颔首,见屋子里温度升了上来,这才道:“你进去陪他吧,如有事情尽管吩咐院中的下人,医师也都在外面随时听候差遣。”
沈晚夕往屋里望了望,语声略仓促:“多谢父亲。”
益州侯望着她,温厚道:“去吧。”
沈晚夕道了声是,看着益州侯从门口踏出去,同门外的二哥说了几句话,两人撑着伞并肩步往外院,她这才匆忙往里屋跑去。
屋子里燃着淡淡的香,掩盖了一些血腥味和药味,可沈晚夕还是觉得胃里难受得紧,一时间竟有些头晕目眩之感。
她忍下难受,飞奔到床边去看他。
床上的男人面色苍白极了,轮廓似玉雕成,整个人仿佛罩了一层淡淡的白光,锦被之下是男人赤.裸的上半身,隐隐可见肩膀缠着厚厚的绷带,大概一直绑到了腰下。
她心中痛得难以呼吸,只能屈下身来蹲在他床边,小心翼翼地伸进锦被中,找到他冰凉的手掌,泪水像断线的珍珠似的往外掉。
可她不敢哭得太大声,怕扰了他休息,只能死死地咬着下唇瓣,忍着不敢发声。
她也不敢乱碰他的手,不敢揽过他的手臂来,怕牵扯到他胸口的伤,如若伤口再裂开,怕是真的回天乏术了。
戚然说云横中的是一枚三棱箭,二哥拗不过她,只好给她简单描述了那箭簇的样子,可她一听心里就止不住抽痛,她知道会很疼很疼,流好多好多的血,能保住一条命就不错了。
她心疼他,又怨他气他。
才回城几日就让自己受这么重伤,他就没想过她会心疼会伤心吗?
沈晚夕将头枕在他手边,任凭眼泪顺着耳鬓往下落,片刻便湿了一片锦被。
良久,她哭得睡着了,梦里又是那个满身是血的云横,可他竟像是玩笑似的朝她笑了笑,伸手来抚她泪痕斑斑的脸颊。
他的手冷得像寒冬河上冰,怎么捂都捂不热。
她又眼睁睁地见他身后一支流箭猛然射来,直直地钉在他后背,钻心入肉的声音传至耳边,鲜血像打破的红色染缸一样在他胸口蔓延开来,渐渐地,他整个人都像刚从血泊里爬上来的,红得刺目。
“云横!”
她尖叫一声,立即惊醒过来。
男人眼睛未睁,可手指却微微动了动,而她的脸就在她手边,仿佛有感应似的,像梦里那样缓缓挪到她脸颊边,替她抹去了眼角的泪花。
沈晚夕心中一喜,“云横,你是不是醒了?”
良久,男人低哑着嗓子嗯了一声,可眼皮还是像千斤似的睁不开来,他只知道手边有个在哭的小姑娘,要他来哄一哄才能好。
沈晚夕听到他说话,浑身激动得颤抖,“云横,你很痛是不是?”
男人启开几乎干裂的嘴唇,声音虚弱得发不出来,像是酝酿了许久才缓缓说了一句话,“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让你待在客栈别出去么。”
沈晚夕咬着唇,眼里蓄满了泪,默默抽泣。
男人似乎轻轻叹了一声,压抑着气息道:“我不是说过,不准哭吗?”
沈晚夕连忙摇摇头,止住了嗓音的颤抖:“我没哭,是你听错了。”
云横唇角勾了勾,又慢慢提上来些力气,指尖揉了揉她脸颊,道:“伤在别处倒无妨,可这回是伤在胸口,你一哭,我的伤还怎么好?”
沈晚夕慢慢翻开被子的一角,看到他染血的纱布,眼睛一阵涩痛,心里一股子气翻涌上来:“谁让你骗我说日后不会再受伤,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你若是死了我都不哭,我一个人回商州去,自己开间小饭馆过下半生!”
云横牵了牵唇,笑得轻咳起来。
沈晚夕看他浑身微颤,整颗心都被提了起来,生怕他撕扯到伤口,赶忙瞪着他道:“你别笑!”
云横缓缓将眼睛睁开,脸色因为失血过多依旧煞白煞白的,浑身都透着浓浓的寒意,只是看着小姑娘的那双墨瞳,泛着一丝柔和的光,好像比雕花香炉里的银丝炭还要暖一些。
沈晚夕被他瞧得愣住,下一刻竟被他伸手揽过来,她身子往前一倾,下颌一下子就磕到他耳畔。
他抚了抚她的头发,湿的,脸颊两侧也挂着几绺凌乱的发丝,被雨水冲得粘在一起,手往下摸到她身上的衣衫,也阴湿湿的没干透似的。
云横听到了外面的雨声,心中登时一股怒气上涌。
原来她就这么不管不顾地,冒着雨赶回来了!
云横眉头皱紧,牵过一旁的软毛毯来披在她身上,正想着斥她几句,小姑娘鼓着腮帮掖了掖毯子,白白软软的脸蛋就贴到了他下颌。
温热的气息无意间轻吐在他颈边,顿时将他心中燃起的怒火浇灭了下去。
她也生着气,在他颈边轻声地哭,热乎乎的泪珠子滚落在他下颌,一时间,云横连呼吸都滞住了。
手指慢慢摩挲着她细长的后颈,随即顺到前面来缓缓勾起她下巴,逼得她微微抬起身来对向他如墨般的眼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