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天儿太冷了。”庄太后缓声道,“去篝火那边烤烤火吧。”
姜鸾和姜佐承两人,连忙扶着庄太后过去。宫女们跟随在他们身后。
篝火边早已铺设着软垫,几人依次坐下,庄太后的面色果然和缓很多。
篝火上架着一个小锅,里头烧着热水。姜鸾见水已经煮沸,便对一旁的宫女道:“装一杯水出来,给阿娘暖暖身子。”
宫女应是,去马车上取了个瓷杯,装了热水,呈给庄太后。
庄太后捧着瓷杯,小口啜完,对两人道:“阿鸾,小八,你们也喝一些暖暖吧。”
跳跃的篝火照在她的脸上,将庄太后疲倦的容颜也映出了几分血色。姜鸾和姜佐承都不忍拂她的意思,让宫女多去取几个杯子过来。
不一会儿,宫女取来瓷杯,给两人装了一杯。姜鸾和姜佐承喝完后,庄太后拿过姜鸾的瓷杯,温声道:“阿鸾,你最辛苦,娘亲给你多盛一杯。”
姜鸾应好,看着庄太后站起身,像她儿时那般温柔地给她装水,不由双眸湿润。
她多希望阿娘永远陪在她身边呀。
庄太后的袖子有些宽大,装水时,宽大的袖子几乎要垂落到小锅中。幸好她反应过来,一边轻拽衣袖,一边用长勺装水。
随后,她坐下来,把水递给姜鸾。三人又坐了一会儿,卫飞章等人将干粮和烤鸡献上。宫女们接过,庄太后温柔地笑,“卫将军辛苦了,今夜你也同我们一起用膳吧。”
卫飞章:“属下不敢!”他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看向姜鸾。
姜鸾笑道:“既然是本宫阿娘的意思,你们就照她说的办吧。”
在之前,都是姜鸾等三人先用膳,随后是卫飞章等士兵,最后才是随行的宫女们。因此庄太后这话,是一种恩赐和奖赏。
卫飞章心潮澎湃,他对姜鸾郑重行礼道:“属下遵命!”
他带着士兵们到一边用膳,姜鸾他们在另一边。由于只起了一个煮水的锅,因此卫飞章等人有时候会命宫女过来装水,他因此频频歉意道:“打扰皇后娘娘了。”
姜鸾端庄微笑,“无须多礼。”她的阿娘似乎有些不太舒服,频繁地使唤姜鸾和姜佐承挟菜做事,不一会儿,卫飞章等人用完膳了,他们却连一口水都顾不上来喝。
皎洁的秋月悬挂在天上,秦越两国的交界,驻扎了几个巨大的帐篷。士兵们放松下来,一边倾听秋虫的鸣叫,一边互相小声说笑。说笑声越来越小,几乎是须臾,卫飞章和他的士兵们,都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
姜鸾惊讶极了,她迅速地打量一圈四周,目光定在庄太后身上,“阿娘?”
第59章 “求你了。”
庄太后神色自若, 抖了抖衣袖,说道:“是我。阿鸾,你要跟阿娘一同去宛州吗?”
方才, 她将蒙汗药藏于衣袖之中,趁着盛水之时, 将蒙汗药洒入烧水的锅中。
姜鸾:“宛州那边, 已经准备好了?”
庄太后点头, “我已经命裴姬蓝在宛州置好宅邸,我们只需拐道过去, 就可直抵。”
姜鸾叹气,“阿娘真是深谋远虑。”
“阿姐!”姜佐承气呼呼的, “若非秦王的命令, 阿娘又怎会病得这么重!那徐州是秦王的城池,谁知道他又会搞出什么阴谋诡计, 用我们来要挟阿姐!”
姜鸾看向庄太后。
庄太后和她对视, 满脸殷切的期待。
她希望能助她的阿鸾脱离苦海,那秦王满心算计, 巧取豪夺,阿鸾以色侍人, 哪里有什么好的结果?
姜鸾沉吟。
她的阿娘或许活不久了, 这也许是她最后的心愿。
“阿鸾, ”庄太后携住她的手,“快做出决定吧。阿娘不会干涉你,若你希望回到秦王身边, 阿娘便让你回去。卫将军他们,明日就会醒来。”
姜鸾反握着庄太后的手,“阿娘, 我陪你。”
她要陪伴在庄太后身边,让她享受最后一段无忧无虑、毫无拘束的天伦之乐时光。
……
“皇后没去徐州?”李怀懿手握长弓,眉梢微挑。
秋狝即将到来,自一统诸国后,李怀懿久未练习骑射,有些生疏,便于校场上练习。
他的身形颀长高大,纤长有力的手指搭在箭羽上,并将弓弦拉满,姿态漫不经心。他面前的箭靶上,插满了几十只箭矢,每只箭都正中靶心。
报信的斥候半跪在地,惭愧道:“正是如此。”
“那皇后去哪儿了?”
斥候声音颤抖,“卫将军他——他把皇后娘娘跟丢了。”
李怀懿指尖一颤,被拉满的弓弦瞬间松开,箭矢飞速地射出去,钉在箭靶旁的树干上,铮铮作响。
生平第一次,他射出的箭,偏离了箭靶。
……
“阿娘,以后我们就住在这里吗?”姜鸾仰头,打量着面前的府邸。
他们已经到达了宛州城,裴姬蓝购置的府邸处于宛州城东最繁华的街巷上。三间大门并排,门口两只巨大的石狮子,朱门绣户,精致无比。
“正是此处,大隐隐于市。”庄太后含笑道。
裴姬蓝引着姜鸾等三人入内。从宫中带出来的侍女和守卫,跟在他们的身后。
府中雕梁画栋,门廊长直,深秋的藤萝缠绕着树枝,后花园里还有一汪清澈见底的湖水,水面平静如琉璃,几尾锦鲤在其中游得正欢。
“阿鸾,以后你就和阿娘住在一起。”庄太后的臂弯勾着姜鸾,她指了指正房的方向,“小八就住外院吧。日后,我们一家三口,长长久久,永不分离。”
姜鸾含笑,拍了拍庄太后的手。
她有一种预感,李怀懿迟早有一日会找过来的。
如果没有找过来——
姜鸾哼了一声。
——那么她就再找一个俊俏的少年郎!
……
姜鸾的预感很准,当北风凛冽地刮过宛州城时,李怀懿出现了。
彼时,姜鸾正窝在正房的软榻上,和庄太后、姜佐承聚在一起,烤着熏笼。
停了避子汤之后,她不再如之前那般畏寒。庄太后将他们的宅邸收拾得很温馨,处处都种下了姜鸾喜爱的牡丹与冬梅,待到来年,便有琼苞盛绽,一年四季,花开不息。
姜佐承在屋中琴案旁为她们抚琴,悦耳的琴声缓缓流淌在室内,气氛安逸祥和。姜鸾手持绣鞋,用针缝着鞋面。鞋底是侍女纳的,姜鸾绣鞋面,是希望为庄太后亲手做一双鞋。
当她第三次用针扎到自己的手指时,庄太后叹了口气,把她手上的针拿过来,“好了,阿鸾,我知道你的心意了。让阿娘来吧,乖。”她伸出手,让姜鸾把鞋交给她。
庄太后声音温和,不再如从前那般低哑暗淡。宛州的水土确实养人,姜鸾欣喜地发现,庄太后确实在一日日地好转——当然,这里头应也有姜鸾和姜佐承都陪伴在她身边的缘故。
姜鸾把鞋底递过去,正要说些什么,裴姬蓝匆匆闯入,他衣冠凌乱,语气急促,禀道:“公主,恭王,太后娘娘!秦王来了!属下们没能拦住!”
庄太后手一抖,没接稳姜鸾递来的鞋底,绣鞋“啪”的一下掉落在地,屋中琴声亦是停息,姜鸾清晰地听到了阿弟紧张的呼吸声。
就在这样沉重而僵硬的气氛中,李怀懿迈步入了正房。
一年未见,他似乎更出众了。
李怀懿穿着一件鸦青色长衫,矜贵沉静,劲腰挺直,双腿笔直修长,比姜鸾在宛州城里见到的任何一个年轻子弟都更好看。
他缓步踱到庄太后跟前,行了晚辈见长辈的礼节,举止优雅不凡,“朕李怀懿,见过太后娘娘。”
庄太后哼了一声,携着姜鸾的手站起身,连一个眼神都未施舍给他。
李怀懿不气不恼,把视线移到姜鸾身上。
姜鸾一边随着阿娘往外走,一边对上他的目光。
李怀懿喉结微微滚动,漆黑的双眸如同寒夜霜雪,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姜鸾注意到,李怀懿的双眸中密布血丝,赤红得像是嗜血的狮虎,却又十分巧妙而克制地,将这份贪婪隐藏在彬彬有礼之下。
姜鸾眨眨眼睛,回过头,跟着庄太后走出了正房。
“秦王陛下。”在正房门口,庄太后停下脚步,背对着他,说道,“若您对我这个老人家还有一丁点慈悲心肠,就请您放过阿鸾,也放过我和小八吧。”
她的声音缓慢而有力,说完这句话,便携着姜鸾离开。姜佐承连忙从琴案前站起来,匆忙跟在两人身后。
李怀懿身姿笔挺,注视着他们三人离去的背影,默然不语。
当他听见斥候来传,说在宛州城发现皇后娘娘的踪迹时,他便立刻快马加鞭,带领护卫前来。
从秦都到宛城,三个月的路程,被他用一个多月走完。长久跋涉导致他腿间皮肉已被马鞍磨烂,到了现在,哪怕仅是站立和行礼,也刺痛不已。
四十几日来几近不眠不休的赶路,让困意和疲倦像潮水一般一阵阵朝他涌来。李怀懿用尽全部的意志力,才能站在这里,以最雅致从容的姿态,向他的鸾鸾露出微笑。
无论做出什么选择,都要准备好承受它带来的代价。这一点,李怀懿一直都很清楚。
但是,如果代价是失去他的鸾鸾——李怀懿宁愿付出一切,去推翻这个代价。
……
是夜。
庄太后说,秦王来过正房,晦气,今日要睡东厢房。奈何东厢房的拔步床太小,最后只好各退一步,庄太后睡东厢,姜鸾睡西厢,姜佐承仍住在外院。
烛火摇曳着,姜鸾靠坐在西厢房的床头,懒懒地翻看一本棋谱。
看着看着,棋谱上的横线竖线,变成天下局势的纵横捭阖。姜鸾情不自禁地想,那个手持天下权柄的帝王,现在在做什么呢?
这一回,若是他不好好地哄她,她一定不会原谅他。
若是阿娘病情再次加重,她也要怪他。
总之,都是他的错,才害得阿娘和小八这么难过。
月亮爬上树梢,窗外的北风呼呼作响。姜鸾看了一会儿,觉得天色不早,便下了床,将棋谱放回桌案上,闭紧窗牖,吹熄烛火,重新钻入被褥。
“公主,您要睡了吗?”在外头守夜的侍女,见内室的烛火被吹熄,不由问道。
姜鸾:“是的,不用进来关窗,我已经关好了。”
侍女应好,继续坐在外间的榻上打璎珞。
夜色正稠,四周幽阒无声。姜鸾向来入睡很快,她侧躺着,正飞速地坠入梦乡,忽然,有细微的动静惊醒了她。
姜鸾猝然睁开眼睛,正欲问是谁,一根纤长手指,抵在她的唇上。
“嘘——”低沉温柔的声音响起。
窗牖大开,姜鸾借着从窗边倾泻而下的月光,模糊分辨出夜色中站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他的修长身形微微俯下,一只手指抵在她的唇边。醉人的暗香萦绕在姜鸾的鼻尖,朦胧的月色将李怀懿的面部轮廓修饰得更为流畅英挺,他的眸光像浩瀚的星空一般深邃,清俊无俦的气度,是众生拍马难及的矜雅高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