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萧煜陡觉苦涩蔓延于唇齿间,极想听他叫一声爹,可又怕贸然相认会给他带来些不好的影响。
毕竟分别在即,若让小星星知道他是爹,少不得还会问爹娘为何要分开,为何不能都陪在他身边。
他太小,还不是承受这些的时候,不能这么自私。
萧煜强压下心底翻涌的情绪,微微一笑,反问:“那你喜欢我吗?”
小星星重重地点头。
萧煜笑容中添了些许欣慰:“若你喜欢我,那你就可以把我当成你的爹爹。”
小星星看着他,蓦得,凑上前去亲了亲他的脸颊,道:“我和娘亲要走了,你要照顾好自己,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等你不忙了,你就来柿饼巷看我们,我和娘亲一直都在那里,我们不会搬家的。”
不知怎么的,明明是充满童真关切的话语,却说得萧煜眼睛酸涩,迎风而立,有种想哭的感觉。
他忍住,摸着小星星的头,道:“你也要照顾好自己,照顾好你的娘亲,你要看着她,不许让她太劳累。”
小星星拍了拍自己的胸膛,眼珠滴溜溜转,一副古灵精怪样:“我自己的娘亲,我当然会心疼了。”
萧煜笑起来。
他端凝着这个玉雪可爱、同自己眉眼颇为相似的小团子,心想自己年幼时是不是也这般可爱,这般惹人疼惜……可怎得长着长着,就长成后来那么讨人厌的模样了呢?气走了自己的妻子,怎么也留不住她,现在她要带着孩子一起走了,他这半生都在忙碌些什么,又图什么?
不能细想,一想就会生出种万念俱灰的感觉,萧煜心道自己现在还不是看破红尘的时候,突厥铁骑虎视眈眈,大周的疆土,百姓的安危都系在他身上,他得撑住了,他不能倒。
正当他自我安慰时,音晚从殿内出来了。
她这些日子见萧煜夙兴夜寐,又从父兄那里知道了些前线战事境况,颇有些担忧,命青狄把小星星抱进去,与萧煜商量:“若是仗难打,你觉得我去劝舅舅会管用吗?”
萧煜一笑:“没有用,他可以一掷千金只为博你一笑,也可以只身犯险只为见你一面,但他不会因为你而改变既定的战术国策。”他顿了顿,道:“我也一样。”
“所以说,古往今来哪里就有那么多红颜祸水,到最终还是男人之间的博弈,若是一败涂地也是男人的无用,偏偏诗书工笔都爱归咎于女人,忒令人瞧不起了。”
言谈之间,他骨子里那股桀骜不逊的劲儿又露出来了。音晚扶着游廊上的阑干,还是心忧难解,默了片刻,又问:“那这仗打起来你有把握吗?”
萧煜不是善阳帝,可耶勒也不是云图,彼是劲敌,并没有那么好对付。
谁知萧煜面色轻松:“有啊,此战我必胜。”
音晚挑眉看他。
“我这些年往突厥派了许多细作,不得不说,在最初耶勒确实野心勃勃,意图染指中原,可大约两年多以前,他就开始有意无意打压其麾下的好战派了。你别看着他身边那些将领各个威风八面,但其实都在耶勒的掌控之中,是战是和,全凭耶勒一人之言。”
这倒是音晚不知道的,但若仔细想想,洛阳重逢之后,舅舅与三四年前相比确实少了几分戾气,多了些温和稳重,当然,只要不拿萧煜刺激他。
可这也太奇怪了,人的观念真会这么容易转变吗?
“观念转变自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萧煜耐心为她解惑:“你想想这些年都发生了什么,云图中风,耶勒入王庭任监国可汗,一步步接近突厥的核心权力。万丈雄心是有的,但他大约很快发现,连年战乱,已是民不聊生,即便好战斗勇的蛮夷之族,亦期盼着和平安乐的一天。而这些年大周国力如何,他有没有希望战胜我,他心里一清二楚。”
“所以,别看你这舅舅表面如何来势汹汹,他心里是有数的,也不是奔着挑起两国战火来的。”
音晚有些明白了,但还是有疑虑:“既然如此,他为何还要犯我边境?”
“一来为了安抚麾下将领。他再压制再削弱好战派的势力,但终归还是一股势力,他刚刚登位大可汗,不好让手下以为他胆小如鼠惧怕大周不敢一战,且总得战一战,才能让他们对彼此战力心里有数,将来不会轻启战端。”
“二来他见我大周这些年休养生息,过分安逸,兴许心中还有一点点侥幸,觉得我不会愿意打这一仗,最后还是要效仿善阳帝破财消灾。自然,他没有云图那么贪心,必会定出一个合理的数目,远远比打这一仗而要花费的数目低。”
音晚问:“那这一仗还打吗?”
萧煜道:“打。”
“一昧求和,只会让对方以为我大周软弱可欺。以战求和,才能真正震慑对方,换得长久和平。战争虽然残酷,但此战不为君王拓疆之野心,不为图千秋彪炳之虚名,只为以战止戈,换大周百姓百年安宁。”
音晚凝目看他,朝阳缓缓东升,晨光透过斜伸枝桠落到他的脸上,蓬勃且明亮,竟让她一时移不开眼睛。
当年萧煜刚刚登基时人人都以为他会是个残暴的君王,可这么多年过去了,所谓残暴手段不过用在整顿吏治军务上,他废苛捐杂税,与民休养,仁爱宽容远胜其父兄,任谁都无法否认他是个好皇帝,当初他能突破万难登上帝位其实是天下万千黎庶之褔。
萧煜见她痴痴愣愣的,打趣:“怎么了?是不是突然发现我其实挺好的,舍不得走了?”
音晚有一瞬的恍惚,随即微笑着摇头。
虽然萧煜心里明白不可能,但还是忍不住的失望。他神情颓丧,亲自送音晚和小星星到重光门,看着他们上了马车,目送马车渐行渐远,说不出的寂落凄怆。
小星星坐在马车里,蜷起双腿,抱住膝盖,泪眼莹莹地看着音晚。
音晚摸了摸他的头,道:“你喜欢他吗?”
小星星点头。
她又问:“那你想让他一辈子都珍惜我们,疼爱我们吗?”
小星星点头。
音晚笑了:“所以,就要这样。他必须得经受住了这一层考验,太容易得到的东西总是不知道珍惜的。”
这话对小星星来说有些晦涩难懂,他只担心一点:“若是漂亮叔叔再不来找我们了怎么办?”
音晚笃定道:“他会来的。”默了片刻,她又道:“他若不来,那也就这样了。”
小星星挪腾身子缩进音晚怀里,脆生生道:“我觉得他会来,他喜欢我,他更喜欢娘亲,他不会不要我们的。”
音晚怜爱地抱住他,经了一番磨砺,亦彻悟通透了许多:“星星你要记住,我们首先是自己,然后才是别人的什么人,我们不必依附任何人也能活得好。他来找我们,那固然是好的,可若不来,那也不是他不要我们,而是我们不要他。”
小星星似懂非懂,音晚也不勉强他现在就得全懂,只将他的头搁在自己膝上,柔声哄劝:“睡一觉吧,等你醒来我们就回到柿饼巷的家了。”
第107章
柳含烟翠, 红杏飘香的时节。
虽然同突厥战事不断,但地处中原腹地的洛阳还是一派盛世安康之景象。虽然銮驾已经返回长安,但仍有部分官吏留驻于此, 经略东都,督导吏治。
同音晚先前分析得差不多, 有官吏便会有家眷,春光烂漫, 宴席诗会不断, 正是赶制新衫争妍斗艳的时候,如意坊的来客络绎不绝, 日日忙碌到黄昏才消停。
胡静容提前结束了崖州那边的生意, 于四月初回到洛阳,点看了账簿,笑得秀眉弯成两道弦月, 一个劲儿夸赞音晚经营有道。
崖州那边的路算是趟平了,每年两次固定交货便可, 洛阳这边眼看也是一片大好形势, 如意坊的人手明显不够用, 胡静容回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写告贴招揽新人。
两人商议着:绣娘十人,小厮五人,采办两人……
音晚道:“再招几个善习丹青会描样的吧。”
胡静容随口道:“不是有你吗?你若是忙不过来, 就找几个绣娘给你打打下手, 绣样这些东西能不经外人手最好。”
音晚默了片刻,拿起绢扇,问:“那若是我不在了呢?”
胡静容正飞快拨弄算盘珠子,闻言一滞,放下算盘转过身来看她。
她的眉宇螺黛轻描, 若远山绵绵,浮动着温柔笑意:“把人招进来,趁我还在,我尽量把本事都教出去,将来不会耽误买卖。”
音晚之所以再三拒绝跟萧煜回长安,想考验他让他学会守约与彼此尊重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便是胡静容这边还未处理妥善。
这些年音晚直接参与了如意坊经营,从描样、采办到供货出货事事经手,若是不交接便一走了之,会给如意坊的继续运转带来很多麻烦。
再加上前边几个月胡静容不在洛阳,采买绸布,定制春衫款式以及配套的簪钗宝珥都是音晚一人经手,若是不加说明就一股脑全丢给胡静容,那还真不行。
胡静容曾在她初来洛阳一筹莫展时送来第一缕光,多年来受她照拂,不能临走还要给她添一顿麻烦。
在经历了这么多事以后,音晚知道许多时候不可强求十分圆满,但求有始有终,无愧于心。
胡静容自来是个聪明通透的人,立即想明白了音晚的意思,她打心眼里舍不得,却又是真心希望音晚能遵从自己内心觅得良缘,她握住音晚的手,喉咙一时有些梗涩,好半天才笑着说:“好,只要是你的决定,我都支持。”
两人正泪眼煽情,门“吱呦”一声被推开,走进来一个华服贵态的年轻男子,冲胡静容笑道:“本不想打扰你们的,可管家来催过许多回了,菜肴已妥,问夫人何时归家?”
音晚看了他好几眼才认出这是年前胡静容从洛阳郊外捡回来的落拓书生柳元。
柳元虽胡静容去了一趟崖州,据说是鞍前马后分外妥帖细致。音晚对他的印象也是不错的,这绣坊里女人多,可他出来进去目光平直,从来都不胡乱瞟,单是这一点,已强过许多男人了。
胡静容在柳元的陪伴下归家,音晚也收拾起账簿入屉上锁回去了。
落日镕金,天光渐暗,街边上的人亦稀疏起来,她慢慢走回柿饼巷,窄窄的巷子里寂静无声,走到家门口,从院墙斜伸出几疏桃花枝,花已落尽,结出了小小的果子。
也不知今年的果子会不会甜一些。
音晚敲门,青狄挂着围裙出来给她开,院子里花穗儿正带着小星星玩,炊烟袅袅,飘荡着饭菜的香味。
又是一天。朝朝暮暮,日出日落,倏忽而过,其实也没有什么难捱的。
天气一日日暖起来,洛阳也更加热闹,酒肆茶楼内多有议论和突厥的这一场战事,据说突厥大可汗耶勒早年曾多次来往中原,甚仰慕中原文化,此番战事就掷重金招徕了几个汉人军师,将仗打得有模有样。
音晚虽然平日躲在内室描绣样理账簿,不怎么与外间接触,但架不住胡静容交游广阔,时常会回来跟她说一些外头的见闻,自然不乏关于战局的,听得音晚内心焦灼,终于忍不住回家向父亲打探些消息。
谢润本打算将这里的事情一了,便举家回到青州定居,奈何音晚死活不肯走,他放心不下这个女儿,便也就耽搁在了这里。
音晚回来陪父亲吃了暮食,装作不经意提起韶关战事,谢润却好像并不关心这些事,一带而过,只絮絮地问音晚近来过得怎么样,小星星好不好,什么时候把外孙送过来住几天……
谢润这些年退出朝堂退得十分彻底,不光将官位辞了,同以往的门生故吏也都没什么联系,这些事关于朝廷军情机密,他又从哪里知道去?
音晚无所获而归,不免心生惶惶,翻来覆去半宿没睡着,心里嘀咕,萧煜在她面前将话说得那么满,不至于打不赢吧……
这人不会过分倨傲以至于轻敌了吧……
骄兵必败啊……
音晚忙“呸呸呸”。
天亮她顶着一双黑眼圈去了如意坊,却见胡静容在分喜饼,一见着音晚,她便喜笑嫣然地迎上来,道:“日子定好了,就在六月初七,你到时带着小星星提前几天搬我家去住。”
音晚觉得太过仓促了。时间仓促,人也仓促。
她当年和萧煜奉旨成婚时,善阳帝怕夜长梦多,御口定下婚期,饶是这样,两人从定亲到成婚还隔着半年的聘期。她所见一般长安世家间联姻,至少都得有一年的聘期,胡静容好歹也是洛阳富贾,这点体面还是得有的。
再者,柳元这个人也得再看。他不乱瞟坊中绣娘,行事端正只是一方面,能不能托付终生仅看这些还是不够的。
音晚说了自己的顾虑,胡静容只置之一笑:“你呀,小小年纪偏得一股子老学究腔调,这种事情最重要的就是两情相悦,其余的都不重要。”
音晚不甚认同,还要再劝,胡静容挽住她的胳膊,将她勾到身侧,小声道:“你当我是吃素的啊?我十几岁便跟着父亲做生意,二十出头守寡,撑起偌大家业,在外头抛头露面谋生计,什么人没见过?这人啊,是好是坏,有几根花花肠子我一眼就能看出来,同柳元这半年多,我可是把他家祖宗八辈都摸得明明白白了,你还怕我吃亏?你没事多吃点饭补补心眼别以后叫你的皇帝陛下欺负了才是。”
她嘴皮子利落,把音晚说得脸颊彤红,羞恼地将她搡开,她跟条无骨虫似的,黏黏糊糊地又缠了上来。
这会儿倒是面容端静,带了几分严肃:“我其实就是想让你看着我出嫁,等以后你走了,我想我们这辈子大概是再见不到了。”
这又开始煽情,把音晚说得顿生不舍,抚着她的手背,挚情道:“谁说的?我会来看你,或者你去看我。”
胡静容笑了笑:“想什么呢?离开了这里,你就把洛阳这些事都忘了,安心做你的皇后,母仪天下,辅佐明君,咱们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我也不会告诉任何人你的来历身份。”
音晚还要再说,外头走货的驼商来了,小厮进来请胡静容去结账,她不得不抛下音晚匆匆忙忙过去。
留下音晚对着案子上工笔细描了一半的折纸腊梅纹样出神,怔然许久,才幽幽吐出一句话:欺负我?看那狗皇帝以后还敢来欺负我!
虽然骂起来顺嘴,但那狗皇帝却着实让人挂心。
酒肆茶楼里已有了新谈资,道大周与突厥在颖川大战几场,彼此各有胜负,皇帝陛下为安军心,已决意御驾亲征,前往晏马台亲自督导战事。
大周先祖以武定国,但如今已建国百余年,历朝历代安逸日子过惯,鲜少有君王御驾亲征。善阳帝在位时内外乱成那样,他都稳坐未央宫,半点硝烟不沾。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更何况是帝王?
音晚虽然对朝政钻研不深,但也知道,但凡是要走到御驾亲征这一步,那大多是战事不顺利之故,至少没有萧煜原先设想得那么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