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开始睡不着觉,只有再去问父亲,为了让一切显得自然些,这回她是抱着小星星去的。
谢润一见着小星星就爱得不行,这小团子承继了萧煜的美貌,软萌秀气,机灵嘴甜,没有半日便哄得全家围着他团团转,谢润抱着不撒手,谢兰亭殷勤地端点心,珠珠则在身后给他梳头扎小鬏。
音晚瞧着一家人喜乐和美,估摸着时机到了,啜了口热茶,装作漫不经意地问:“父亲近日可听说过前线战事如何?”
她见谢润转眸看她,一时心虚,又添了句:“想从北边进点货,驼队还未走,不知当去不当去。”
谢润就算再迟钝,到如今也该品出些什么来了。
他默了片刻,将小星星交给谢兰亭,起身引音晚去了书房。
书房有一壁靠墙的楠木书柜,谢润从柜中拿出一方黄杨木蕉叶纹方盒交给音晚。
他道:“皇帝陛下离开洛阳前给我的,他说若音晚想他了,若是找不到他是会哭的,便让我把这个给你,你若是想见他,打开这个盒子,他就会出现在你面前了。”
提起这个谢润就来气。
当时大战在即,萧煜好歹以己为饵救了珠珠和玉舒,还算对他家有恩,谢润没爱出言讥讽他,接过盒子的时候心底却在想:想你?晚晚会想你?就没见过这么没有自知之明,这么脸皮厚的男人。
现如今谢润算是明白了,原来每一个自我感觉良好到不要脸的男人,背后都有一个死心眼、犯傻气的女人。
偏偏那个死心眼、犯傻气的女人还是他的宝贝女儿。
音晚宝贝地抱着方盒,怯怯地抬头偷掠了一眼谢润。
谢润拿她没办法,沉默良久,叹道:“晚晚,你若想跟他回去,也不是不可以。那狗皇帝如今与从前大不相同,你陪他经历了最艰难的时候,眼瞧日子过好了,没有去便宜别的女人的道理,就算为了小星星,你回去也是应当的。”
“只是有一点,你必须答应父亲。”
音晚道:“父亲请讲。”
“往后的日子里,你必须多爱一分自己,少爱一分他,你对他的情永远不能多过他对你的。痴心太甚,易伤己身,你明白吗?”
音晚乖巧地点头。
谢润想了想,宽慰她:“你也别全信坊间街巷的那些流言,军情奏报乃是机密,一般是传不到外面的,所以坊间流传的消息半数是假,半数是迟缓的,等到军情传得人尽皆知时,那大约是过去许久了。就算现如今的流言来说,皇帝陛下御驾亲征是早先半个多月以前的事,他这会儿都该到晏马台了,若是顺利,说不准已经和耶勒交过一回手了。”
音晚的心蓦得又提起来。
谢润笑道:“别担心。耶勒虽说能征善战,可咱们的陛下也不是吃素的。他当年能挣脱囹圄,东山再起,靠得便是平定藩将作乱的功勋,也算是一刀一剑自己打下来的江山,那么多心眼,那么多手段,也不是什么善茬,有何可担心的?”
多么奇妙,刚才还是“狗皇帝”,须臾间就成了“咱们陛下”,看来在家国大义面前,谢家人的态度还是很一致。
音晚不禁莞尔,连连称是。
她并不信那些怪力乱神的事,也不信打开方盒萧煜就能变戏法似的出现在她面前,就算真能,她也不会这样做。
前方正在打仗,他这面帝旌便是定海符咒,怎能因为儿女情长而抛下家国大业?
但萧煜竟然留下了这么一只盒子……看来那三月之约不光音晚自己没当回事,萧煜也没当回事。
可是,他是把盒子留给父亲的。他是不是打算,若她不曾思念他,若父亲觉得没有必要给她这盒子,那么他便尊重她的抉择,不会来打扰她了?
音晚抱着盒子看向北方,哪怕举目皆是重叠浮延的院墙飞檐,还是痴痴看了许久,才小心地将方盒收拢进箱箧里。
到了五月尾,院子里的桃树结出圆滚滚的果子,果熟蒂落,出乎意料的甘甜。
青狄和花穗儿高兴坏了,连夜采摘干净,留了一部分鲜果,剩下的做成音晚爱吃的糖渍桃脯。
小星星乐呵呵地看她们忙活,然后趁她们不注意悄悄偷了两个最大最红的果子藏进他盛木马玩具的小箱子里。
这期间关于前线战事坊间自是议论纷纷,布衣墨客俨然都成了朝廷大员,一个个挥斥方遒,指点江山。
到五月尾,连同熟透蒂落的桃子一般,这股热闹势头也慢慢冷了下来。
有传言说不打仗了,双方已开始议和,突厥精锐大半撤回了草原,大周羽林军也开始渐次回撤。
下个月初七是胡静容的婚期,按照同她的约定,音晚和小星星初五那日便得搬进胡府,马车停在柿饼巷前,青狄和花穗儿正往车上装换洗衣服,贴身妆奁……两双绣鞋踩在石路上,形影匆匆,蓦得,两人同时止步,睁大眼睛看向前方。
音晚领着小星星出来,正想问两人收拾好了为何不上车,一见着来人,也不由得怔住了。
她脑子倏然乱起来,起先是惊讶: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怎么敢来这里?
掠影般飞速回想着才听来的街边传闻——“双方已然停战,正在议和。”
立刻又想起父亲的话——“坊间流传的消息半数是假,半数是迟缓的,等到军情传得人尽皆知时,那大约是过去许久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红杏飘香,柳含烟翠拖轻缕。出自:苏轼《点绛唇》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出自:《孟子·尽心》
第108章 大结局
落花簌簌, 行人匆匆,日落西山时却是罕见的安静。
耶勒和音晚去了上一回萧煜领他们去的茶肆,就在柿饼巷附近, 若在二楼临窗,还能看见柿饼巷中的屋舍瓦片。
耶勒手抚上雕栏, 远眺洛阳,依稀可见远处人流如织, 穿梭于鳞次相接的屋舍间, 幢幢墙垣沐着烂漫晚霞,静美的似一幅画卷。
中原的繁华富庶尽显于此, 不管哪个胸怀壮志的大好儿郎看见, 都会生出澎湃激昂之感。
只可惜,他此生是与中原沃土无缘了。
两相沉默良久,音晚先开口了:“不是在打仗吗?舅舅怎么就这样来了洛阳?”
耶勒笑问:“晚晚这是在关心我的安危吗?”
音晚低下了头, 没有接话。
耶勒道:“议和许久了,只是两方都在封锁消息, 怕生出不必要的乱子, 如今倒是议得差不多了。”
他恍而一笑:“有我在, 大周和突厥永远再打不起来了,若我不在,失去了压制突厥九部的人, 那可就说不定了。所以, 这大周的每一寸国土对我来说都是安全的,皇帝陛下绝对是希望我长命百岁的。”
虽然两人之间尴尬,但两邦和平终归不是坏事,音晚舒了口气,展颜微笑。
耶勒见她笑了, 原本略有些低落的心情亦不由得明亮起来,他道:“我在来的路上想了许多,从前我总是不甘心,想为什么偏偏我是你的舅舅,为什么偏偏你迈不过心里那道坎,为什么我们不可以更进一步。”
“进了这座洛阳城,我突然想明白了。”
音晚歪头看向耶勒,他原本锐利的鹰眸中似是腾起了一层茫茫白雾,褪去了攻击性,显得很是怅惘。
“其实舅舅不舅舅的根本不重要,若你的舅舅是萧煜,那些劳什子的礼教宗法在你这里恐怕也就是一摞废纸吧。”
他原本以为音晚不会正面回答他的,毕竟她从来都是那般循规蹈矩,那般含蓄文雅,那般……还没想完,便听身畔传来音晚轻快的语调:“是啊,若我的舅舅是萧煜,不管什么挡在我面前,都是山可平,海可填的。”
耶勒凝睇着她的侧颊,黄昏光晕镀在上面,显得面容明灿绝美,在一瞬之间,足以惊艳山河,颠倒众生。
他越发难过失落,叹道:“上天对他可真好,百转千回,是他的,任旁人用尽心机使尽手段也夺不去。”
音晚摇头:“不是上天对他好,而是刚好我是他的。这世上一定有一个人也是唯独属于舅舅的,一定有。”
她的声音柔美,若纤纤素手抚慰过耶勒千疮百孔布满厚茧的心,他一时怔然,痴痴望着她,问:“真的吗?”
音晚重重点头:“当然是真的,只是若遇见了,舅舅一定要珍惜她,万不可像我们,走这么多弯路。”
耶勒含笑看她,目光深深镌满不舍离愁,像是要把一生的痴恋都看尽了。他从袖间摸出一个小绸布团,在她面前徐徐解开,里头安静睡着一对金丝葫芦耳坠,正是上一回他给出来音晚却没有收的。
“我这一生都不会再踏足中原半步了,这大许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音晚低下头,睫毛轻覆,接过来攥在手里。
耶勒粲然一笑,仿佛从远方跋涉而来便是这么一个目的,目的达成,他便再无遗憾。
他伸出手,想抱一抱音晚,手在她身侧徘徊许久,还是没有向前这最后一步,而是默默收了回来。
他道:“晚晚,你要记住,将来你一定要好好爱自己,爱他的永远不可比他爱你的多。”
音晚笑吟吟应下,觉得有趣极了,舅舅竟然说了和父亲同样的话,笑着笑着,眼睛渐渐酸涩,漫上朦胧水雾。
耶勒抢先一步道:“不许哭。”
音晚倒真听话,强忍下泪意,眼巴巴看着他。
耶勒摸了摸她的头,潇洒道:“好了,舅舅要走了,你就站在这里目送舅舅离开,你们中原的话本中有一句话是怎么说来着?相忘于江湖,是不是也挺浪漫的?”
音晚“噗嗤”一声笑出来,极捧场地点头。
耶勒最喜欢看她笑,自她还是个孩子时,偷偷摸摸来看她,见她哭了就忍不住用糖哄她笑,等她长大了,哄起来也越发难了,他又哄得总是不得章法,没能让她笑,反倒让她难堪、难过。
幸好这一切都要过去了,将来还是让她爱着的那个男人哄她笑吧。
耶勒凝着她的双目,对她说了最后一句话:“我走了。”有不舍,亦有释然。
音晚如他所愿,一直站在这里目送他骑马远去,日暮时分,斜阳落下,将影子拉扯得很长,漫过墙垣,随着密匝匝的马蹄声,直奔向城门。
之后,杳长的街衢便变得空荡起来,倦鸟归林,忙碌了一天的行人也都要归家,渐至安静,炊烟四起,朝朝暮暮自有秩序,瞧上去最真实平常不过,恍惚间却又让她觉得有些虚幻。
她握紧手,葫芦耳坠透过薄绸传来硬实的触感,证明着那个人刚刚来过,曾经出现在她的生命中。
她静默站立了许久,心道:萧煜,你果真是个混蛋,耶勒都来了,你就日理万机到这地步么?
虽则思念成狂,但日子还得照常过。
胡静容成婚那日是个艳阳高照的天,宾客盈门,酒肴流水,操办得很是隆重热闹。
音晚不能在众人面前露面,替她张罗完诸多琐事后,蒙着面纱站在回廊下,远远看着她与柳元行合卺共牢之礼,互许终生,结百年之好。
许是丝竹鼓乐太过热闹,敲打得音晚愈加心里空荡荡的,特别是饮了两樽喜酒之后,只觉胸口闷得慌,想要出去透透气。
嘱咐了青狄和花穗儿好好照料小星星后,便避开宾客独自胡府后门出了去。
她迷迷糊糊地走着,竟走回了柿饼巷,回去翻箱倒柜,把萧煜留给她的方盒拿了出来。
倒是有过猜测的,不外乎是些安慰人的东西,不是画像,便是木雕,或者更狠一些,干脆是他穿过的衣物。
打开之后却发现都不是,而是一只莲花水灯,以竹篾为骨,油纸为架,做出重瓣莲花盛开的模样,中间搁一节小小的蜡烛。
她只觉得莫名其妙,想扔,却又舍不得,犹豫再三,还是叫了辆马车载她去洛水河畔。
日光正盛,水波粼粼远荡,瞧着此时放灯极不应景,该是晚上来放才是。
晚上。
音晚猛地想起来了。
那一年的上元灯会,萧煜刚刚御封亲王,特赐天子近前宴饮,自是巴结逢迎者无数,一杯又一杯的清酒敬他,他不好厚此薄彼,只得统统饮下。
酒过三巡,他便觉得实在无趣,找了个由头提前离场,想着前些日子同谢润下的那盘棋局还未分出个胜负,便取了鱼符策马直奔谢府。
自打音晚的母亲死后,谢润带着一双儿女从青州回到长安,就独自劈府居住,大小节庆从来不与大房二房一起过。
萧煜以为定能找到谢润和他下棋,谁知那晚好巧不巧,尚书台来了些急务,谢润先一步去官衙了。
萧煜趁兴而来败兴而归,正垂头丧气地要走,刚走到门口,便被音晚拦住了。
她那时才六岁,个子长得矮,只到萧煜膝盖往上一点点,吃力地仰头看他,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笑得梨涡浅凹:“含章哥哥,你来都来了,带我去放河灯呗。”
声音软软糯糯,甜得像一块化到一半的乳糖,黏黏腻腻,还淌着汁水。萧煜没招架住,立刻弯身将她抱上了自己的马,痛快道:“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