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哭得更厉害了,哭得他胸口发闷,他干脆将她揽入怀中,轻声道:“你别哭了,哭得我心都碎了。”
第125章 决绝
大哭一场之后, 她又变得沉默寡言,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下人烧了热水,给她拿了一套干净的衣服, 她在里头换洗, 凤千瑜在外间,中间就隔着一道薄薄的门。
凤千瑜受了很重的伤, 他不敢下水, 只能坐在水边上擦洗伤口,隔壁传来轻微的水声,隔着薄薄的门,一切声音都清晰可闻。他仿佛能想象到她如何宽衣解带,如何踏入水中, 如何将湿漉漉的衣裳落在地上, 他忽然就红了耳根。
他捂住鼻子,没敢动弹, 仰头望着头顶的琉璃灯, 听着隔壁的声音婉转,一直到她穿好衣裳,传来擦头发的声音, 他才慢慢放松了下来。
拉开粘在皮肉上的里衣, 疼得他倒吸了一口凉气,方才的心悸还在他心头, 药往上面一滚,再多的念想都焚烧殆尽,情绪与疼痛交织在一起,就连伤口都变得热辣滚烫。
沈郁擦完头发,不知道凤千瑜洗得怎么样了, 她举起手想敲门,突然想起了什么,又目光黯然地将手放了下来。
凤千瑜似乎也有感应,他在她举起手的一瞬间就回过了头,看着她的影子投在薄纸之上,仿佛有隔阂一般,犹豫着又放了下来。他的心窝子随着她的动作骤然捏紧,他急声道:“棉棉!”
她回头,“怎么了?”
不知是不是淋了雨的原因,她的声音有些清冷,就像这场突如其来的冷雨,让人猝不及防。
他突然不安了起来,急忙拢上衣襟,连外衣都来不及披上,两三步就跨到门口,与她隔着一道门,面对面地站着。
她的影子就投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仿佛一伸手就可以碰到她。他微微屏住呼吸,小心询问:“棉棉,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沈郁又沉默了起来,她今日格外反常,除去痛哭失声的失态,其余时候都分外冷淡。
凤千瑜急着想推开门,她却从她那边扣住了,她低着头,投在门上的影子也低着头,她说:“我今天进宫去看皇奶奶了。”
他的声音有些轻颤,“然后呢?”
“她说,明年我就十九了,是个老姑娘了,想早些看到我嫁人,想看到我安稳下来……”沈郁转过身,背靠着门,胸口又开始憋得疼,她答应过不骗他,可她还是违背了,“所以……”
凤千瑜用力撑住门,生怕她说出别的话来,连忙跟她解释道:“我已经完成了任务,等明天我把断剑上交给皇上,不,我现在就可以,棉棉,你听到了没有?我马上就可以娶你,我现在就去跟皇太后提亲……”
他说着说着生怕她反悔,连忙将衣袍换上,他太过急切,手指都有些哆嗦,怎么也扣不好。
“皇奶奶的意思是……希望我安稳下来。”她的声音隔着一道门传过来,显得那么不真实,却又像一把利刃狠狠扎在他心上,“她希望我,找一个安稳的人,安稳地过一生……”
凤千瑜即便再不愿承认,可他还是听懂了她的意思,他用力将手握成拳,强忍住破门而入的冲动,隐忍到眼眶都发红,“我也可以给你安稳,我可以让你安稳……”
她想都没想就摇头,影子投在薄纸上,就像做了一场噩梦,“你看你大师兄,逃了那么久,最后还不是死在你手上了。我也想明白了,就算你真的把剑断了,把武功废了,侥幸还活着,可你仇家那么多,你连你自己都护不住,怎么护得住我……”
她的话密密麻麻扎在他心上,紧握的拳头都在细细发抖,他红着眼眶,哑着声音道:“我护得住的,我真的能护住……武功没了我可以重新练,那些仇家我都能对付,不会伤害到你,你不用担心这些……”
沈郁听得鼻子发酸,眼眶都跟着湿润了起来,她偷偷吸了吸鼻子,又继续道:“可是你,杀了这么多人,煞气这么重,将来肯定要遭报应的。皇奶奶身体又不好,她若是知道我跟你在一起,我怕把她气病了……”
凤千瑜松开紧握的拳头,扣住了门,他很想将门强行推开,可又怕吓到了她,只能又重新握成了拳,小心翼翼地问她:“棉棉,是不是我刚杀了人,吓到你了?”
她吸了吸鼻子,仰头望着大雨滂沱的天,将她的心境淋得泥泞不堪。她笑道:“是啊,你杀人如麻,手上那么多条人命,将来肯定要遭报应,我若是跟你在一起,想必夜里都会做噩梦……”
凤千瑜死死扣住门框,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恐惧。他以前把脑袋悬在剑尖上的时候,都从未这般害怕过。
他颤声道:“你别害怕,它们要找也只会找我,我不会让你做噩梦的,我会让你每一天都安安稳稳地度过,你相信我……”
他的声音感觉都要哭出来了,越是得不到她的回应,越是容易崩溃,他用力拽了拽房门,她从里面落了门栓,他打不开,“棉棉,你是不是……是不是后悔了?你说过你不会后悔的,你说过你喜欢我,你说过你不会再骗我,你答应过我的……”
她背靠着门,眨着眼睛想把眼泪逼回去,可是却越流越多,“对啊,我没有骗你,我只是,不喜欢你了……我从小性子就是这样,容易喜新厌旧,以前喜欢太子喜欢得不得了,后来也没多少新鲜感了,就慢慢不喜欢了。对你也是这样,把你了解透彻,好像也没有什么新鲜感了……什么发誓啊,誓言啊,都是假的,就是上下嘴皮子一动的事,根本就没走心……”
凤千瑜僵住了身子,他紧紧扣住门框,手背上绷紧到青筋暴起,而后又颓然松开,往后退了两步,他选择性滤掉她所说的话,呢喃道:“我知道你只是被吓到了,所以才会胡言乱语,对不起,以后都不会了,我不会再杀人了……”
他退后了两步,把地上满是鲜血的衣裳捡起来,抱住铁盒子,一层一层地包住,生怕漏出了一点红色。还有他的“无畏”,把它也藏起来,还有地上,地板上也有好多鲜血,他用衣服使劲擦着,可是满地都是血印子,每走一步都有,就像生在他身上一样,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沈郁等了半天没听到他的回话,顿时有些不安,“暮玉?”
她试探着打开门,突然被吓了一跳,他身上披着薄薄的衣裳,□□着双脚,眼眶通红地低头望着她,面色比鬼还苍白,“棉棉,今天一切都发生的太仓促了,我还没有准备,等明天,等明天我就去府上提亲好吗?我进宫跟太后禀明一切,我发誓我会对你好,让你安稳过一生,好吗?”
沈郁好不容易忍住的眼泪又往外钻,她深吸了一口气,强忍着道:“皇奶奶身体不好,你要是跟她说了我们的事,把她气病了,我会恨你一辈子。”
“好,那就不告诉她。”凤千瑜挡在她身前,伸手握住她的肩膀,目光越发偏执入骨,“那我们先定亲,我把聘礼抬到你府上,找人帮我们做见证,等太后身体好转,我们就成亲,好吗?”
她用力挥开他的手,“暮玉,你怎么就不明白呢!你不能给我安稳,无论你是否有任务在身,你都不可能给我安稳!”
“怎么不可能!”他又握住她的肩膀,比什么时候都要用力,声音都紧到发颤,“谁敢伤害你,我就杀谁,谁敢欺负你,我就杀谁,谁敢嚼舌根,我就杀谁!你想要安稳,我就一定能给你安稳!”
“我不想每天活得提心吊胆。”沈郁想推开他的手,可是这次怎么也推不开,他的力气捏得她肩骨都有些疼,“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根本就没有办法融合,就不该强行在一起!”
他颤声道:“我想和你在一起,谁敢阻拦,我就杀谁……”
沈郁忽然就累了,她目光凉凉地看着他,轻声道:“我们都冷静一点好吗?这世上不是你想杀谁,就能杀谁,不是你想跟谁在一起,就能跟谁在一起,难道你还要杀我皇奶奶不成?”
他当然不能,所以只能颓然松手,目光通红地望着她,眼底像渗了血一样红,皮肤像死了一样白,目光满含疼痛,“可你说过,你会劝服太后,你会等我上门提亲,你说你只喜欢我一人……”
“那是当时,现在不了。”她深深闭上眼睛,长吸了一口气,“就算是真应了誓言,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我都认了,就这样吧。”
她说完再也忍不住,一把将他推开,从他身旁走过去的一瞬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她一边擦,一边跑,眼泪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能跑到什么地方去。
凤千瑜被她推得一阵踉跄,定定地站在原地,深深低着头,窗外暗无天日,他低垂的瞳孔一点点被鲜血染红。
他直直抬起猩红的双目,呢喃道:“所以,你又骗我了,是吗?”
第126章 聘礼
沈郁回府路上受了冷风, 一整夜都头痛欲裂,她想着自己明天还要去户部处理公务,只能逼着自己入睡。
前半夜睡得迷迷糊糊, 总有种鬼压床的错觉, 睡得大汗淋漓,仍然难以入睡。后半夜又做起了噩梦, 梦到九千岁入了魔, 就蹲在她床头,掐住她的脖子,她想拿出脖子里上的红珠子救命,可是怎么也拿不出来。
她挣扎着醒来之后,才发现原来是把自己闷在被子里了。昨夜没有睡好, 可人又精神着没有睡意, 她起身匆匆收拾了一下,便带着酸菜去了工部, 一直处理到天色将黑。
她交代完了所有事情, 起身时一阵天旋地转,就当着众人的面直直倒了下去,缓了好一会儿才恢复意识。她躺在客房里, 酸菜在旁边哭哭啼啼的, 还以为她得了什么绝症,直到郎中说是操劳过度, 她才抽抽搭搭着缓了过来。
沈郁觉得她哭得太过难看,便把头朝着里边,不想再看。严树得了消息就守在外边了,劝她不必这么拼命,就连一向刻苦的杜明深也说, 这事可以缓一缓。
她本来想说扶她起来,她还能继续处理公务,结果章大人直接派人备了个担架,把她抬上了马车,来了个“好走不送”。
沈郁这算是看明白了,章大人的意思就是,她就是真的累死了,那也不能死在工部,这锅工部不背,他章大人也不背。
躺在回去的马车上,忽然感觉到一阵世态炎凉。不过回去也好,她觉得自己虽然人是精神的,可是毕竟没睡好,怎么也得强迫自己再睡一会儿。
她在马车上闭目养神了一会儿,隔着一条街快到府里的时候,酸菜忽然“咦”了一声,“小姐你快看,又有人来提亲了!”
沈郁正嘀咕着,还有哪个不怕死的,伸脖子一看,原来是九千岁那个不怕死的。她反应过来之后,顿时一阵激灵,赶紧让马车掉头,九千岁不怕死,她怕死。
“小姐,那不是苏大人吗?他怎么来提亲了?”酸菜掀开帘子看得眼睛都不眨一下,眼巴巴地看着他越来越远,咂着嘴巴,心里一阵可惜,“苏大人年纪轻轻的,怎么就瞎了眼……”
沈郁毫不犹豫给了她脑门上一巴掌,心里正憋着火呢,她非要撞上来,怪谁呢。酸菜捂住脑门子,顿时识趣地闭了嘴。
马车绕了一圈将近天黑才敢回去,提亲的人还在门外,周围看热闹的人也越来越多,夹杂着闲言碎语,有嫉妒她的,有替苏大人不值的,当然最多的还是说他瞎了眼,怎么看上了沈郁。
沈郁还想让马车掉头,有人认出了她的马车,顿时人群就涌了过来,七嘴八舌,非要让她出面给个交待,围得水泄不通,这走是走不了了,她也只能硬着头皮下马车。
穿过层层人群,凤千瑜就直愣愣地站在她面前,面色有些苍白,身上的伤想必很严重,他脸上也带着伤,但仍然不影响他的好看,周围的姑娘就因为他穿了一件白色的衣裳,都跟疯了一样嘶喊着。
沈郁望着他一身白衣,长发如墨,目光清澈如水,她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现在出现在她面前的,是褪下面具的凤千瑜,而不是穿上白衣的苏绪。
她曾经以为这是一段见不得光、只能暗自欢喜的感情,可谁曾想,他走到了青天白日之下,带着堆积如山的聘礼,就站在她的面前。
“棉棉,我来向你提亲了。”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好多姑娘当场就哭了出来,虽然早已有心理准备,可是当他真的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仍然觉得心碎。
这怎么配得上他?
一个是年轻有为、又长得好看的青年才俊。一个是遍地流言、还遭人退了婚的老姑娘。
苏大人这是被胁迫了吗?
甚至有人当街大喊:“苏大人,如果你被威胁了,你就眨眨眼,我们绝不会坐视不理!”
众人都在等着他眨眼,可他就是目光清地望着沈郁,眼睛都不移一下,他漂亮明亮的眼睛里至始至终都只有她一人。
有些人好像看明白了,为何苏大人只邀请她一人入府,为何她入府之后围墙又增高了几许,为何从来都不笑的苏大人只对她一人笑过。
“苏大人是不是一直都喜欢沈大人?”
“真的吗?怎么会……”
沈郁用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来平复自己的心绪,虽然用了很长时间,可她到底还是平复下来了。
或许凤千瑜是对的。她的喜欢,远远没有他的喜欢来的强烈,甚至可以说,几近淡薄。在她的人生和规划里,感情从来就不是第一位,若是有其他要紧的事往前排,它就只能一直一直往后,或许她跟他本来也不适合。
她深吸了一口气,故作轻松地笑道:“苏大人的心意,我心领了,还请苏大人将聘礼都抬回去吧……”
凤千瑜眼中的亮光慢慢暗淡了下来,忽然捂住唇低低地咳嗽了起来,他的手指都是苍白的颜色,指甲白到几近透明,纤细的身子骨轻轻颤抖着,仿佛下一刻就会香消玉殒。
她竟然拒绝了苏大人?
还气坏了苏大人的身子?
嫉妒她的姑娘此刻全都转为了怨恨,怨恨她身在福中不知福,把这么好的苏大人往外推。更有甚者还“呜呜呜”地哭了起来,痛骂她“不识好歹”,还劝着苏大人把心收回来。
凤千瑜的心,早就收不回来了。
从他第一次见到她,她不害怕他,还帮他剥栗子的时候。从她第一次带他回府,给他吃蒸糕的时候。从他第一次被她护在身后,让他不要怕的时候。还有往后种种,一点一滴,一颦一笑,她皆在他心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
他一想到这些,眼眶便泛了红,红与白太过分明,分外惹人怜惜,“我已经求得皇上的同意了,你若是愿意,我过几天便去求得皇奶奶同意,再也提亲也行……”
沈郁心想,皇上能同意才有鬼了,只怕是说来哄哄他的,也只有他这么傻的人才会信。估计等哪天她死得不明不白了,他还傻呼呼地帮别人卖命。
她越想越觉得他真傻,这么傻,怎么斗得过皇家的人?三言两语就把他骗住了。说不定他师祖,还有秋罗门,也都是帮凶,整日给他洗脑,终是洗成了这忠心耿耿的傻子模样。
她反倒觉得他大师兄还聪明一些,早些勘破,早些解脱,虽然说死得也早了一些。
沈郁的这些话也只能在心里想想,并不能对他说,她伸手将他推开,为了让他彻底死心,故意冷下自己的声音:“你别去找我皇奶奶,也别再来找我了,这事皇上同意也没有用,皇奶奶既然是让我择婿,那当然是择我喜欢的人。”
他拽住她的衣袖,红着眼睛道:“你不是也喜欢我吗?你说过只喜欢我一人,若是骗我,就不得好死……”
周围打抱不平的声音越来越大,都逼着沈郁一定要给个交待,不能这样离开。
沈郁还能怎么交代,她说的每一句话都狠狠打在她脸上,打得她现在肉里都还在疼。她挣脱不掉凤千瑜的手,只能冷静地再说一遍:“我现在不喜欢你了,我就是贪图新鲜而已,谁知道苏大人这么认真?若你觉得是我骗了你,那就让我不得好死吧……”
她说完甩袖就走了,那决绝的模样足以让任何人死心。这时候才有人恍然悟出,那沈郁这么多年不成亲,原来只是还没玩够而已。
不光是周围的人,就连酸菜都觉得自家小姐太不像话了,看着苏大人那通红的眼睛,她自己都觉得难过不得了。她一边心疼苏大人,一边又要追自家小姐,两头为难。
凤千瑜终究是受不住,重重地咳嗽了起来,咳得弯下了腰,跟周围的嘈杂声混在一起,每一下都生咳入肺,咳到了心窝子。
她宁愿不得好死,都不愿跟他在一起。
她只是贪图新鲜,是他太认真了。
他的声声咳嗽入了沈郁的耳,她有些迟疑,可她还是忍住没有回头。他武功那么高强,不会有事的,而且皇上留他有用,不会让他死的……
那道咳嗽声最终入了骨,他双腿跪在地上,呛出了一大片血迹,在他的白衣之上晕染成一朵又一朵的血色牡丹,身姿在风中摇摇欲坠。
“啊——!吐血了!”
“天啊!死人了!”
人群一阵慌乱,侍卫们连忙将他扶起来,数不清的人奔跑着,就跟疯了一样乱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