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哄着殿下做下此事,就算不开罪佑宁公主,也会交恶于林家和端王一系,如今不过一女流之辈些许狠话,你就乱了阵脚,真是丢人现眼!”
谢大老爷冷冷一瞥看得谢二老爷讪讪低头,才阖上手中的茶盏吩咐长子谢玄光:“佑宁公主是陛下爱女,身份贵重,既然你十六弟言行冒犯了她,你便拿着家里的帖子登门致歉,东西挑些精贵古玩首饰,让你阿娘帮着掌掌眼,莫要在礼数上让人说嘴。”
谢玄光行礼应诺,谢大老爷微微叹了口气,才语重心长地叮嘱谢二老爷与年轻一辈的郎君:“我们既为殿下母族,又已做下了许多事,与武威王、端王等绝无交好可能,便是再添一事又何妨?而那佑宁公主向来不喜世家,便是没有与端王结党,又岂会善待我谢氏?”
“我谢氏传承数百载,为陛下立下了汗马功劳,族中子弟出仕四方,宫中贵妃又育皇子有功,便是端王佑宁公主等人颇有圣宠,林氏显赫一时,我谢氏又有何惧?尔等切记谢氏家训,一言一行皆应以家族为重,莫要再惹是非却也不必怕是非,绝不可堕了我谢氏门风。”
深深看了谢二老爷一眼,谢大老爷又嘉许地对谢玄平点了点头:“十六郎是个好孩子,倒是你父亲误了你,以后便跟在你大哥身边,也学着待人处事。”
谢三老爷为人平庸,三房在谢家亦不得势,谢玄平一向都只能得些堂兄弟们不愿领的苦差事,如今挨了打却能借此入了谢大老爷的眼,不由喜出望外。
他一时也顾不得腰伤,咬着牙便想陪大堂兄谢玄光一起走一趟公主府,道是接刘家人来京一事毕竟是由他经手,既然家中有意面上相让,他也一同登门道歉才能显出诚意。
谢玄平能为大局着想,谢大老爷当然不会拦阻,嘱咐谢玄光照看好兄弟便让他们一同出去了。
佑宁公主凶名在外,又刚动手伤了人,谢玄光便是要代家中登门致歉以求和解也不会只带着礼品——这一回谢氏兄弟出行足足带了五十余壮仆。
可惜他们做了诸多准备,去时佑宁公主却并不在府上。公主府的掌事亲自迎了出来,躬身客客气气与他们行了礼,只说公主殿下与驸马皆不在府上便送了客,礼物也是一样没收,说是没有公主之命不敢擅专。
谢玄光兄弟暗暗疑心佑宁公主是避而不见,稍作打听才知佑宁公主确实出门后便不曾回府,只能悻悻而归。
佑宁公主尚不知自己错过了好大一笔横财,她正霸着贺芝刚修葺一新的靶场,一面试手上的劲弓,一面嚷着要贺芝好生谢自己一回。
贺芝无有不从,吩咐人把库房里收藏的兵器都抬来给佑宁公主挑拣,又拍着胸脯作保:“阿姊此番帮了我大忙,我不仅要谢你,还要给姐夫也备一份大礼。”
佑宁公主正翻着贺芝身边护卫抬来的几样兵器,闻言咧了咧嘴:“那敢情好,不过你姐夫跟咱们不一样,他不爱金银财宝,华服佳肴,美人我不许他爱,你送他东西倒要费些心思,真能哄他开怀我就记你一功。”
贺芝嘿嘿一笑,对佑宁公主挑了挑眉:“那这功劳阿姊现在就能给我写上了。”
他手上虽没有,可天下之大莫非王土,上好的茶叶他们老子那里总少不了。
第64章 储君 读史以正己身
论薅他们老子的羊毛, 贺芝的功力在兄弟姊妹中也是数得着的。他说干就干,第二日一早就打扮得光彩照人,喜滋滋进宫拜见显德帝。
显德帝见他笑得一脸谄媚, 心头就是一跳, 想了想端王府里的摆设已然铺陈完毕,开府的银钱私房也都赏赐了下去,他才稳住了心神,慈爱地问贺芝可是有何喜事。
贺芝行完礼就挑了离御案最近的一张椅子坐了,闻言立刻绘声绘色将昨日之事说了一番,末了还咂了咂嘴,颇有些感慨:“我原还当珠珠阿姊不甚喜爱我, 却是我误了,阿姊分明最重兄弟姊妹之情,只是不善表达罢了。我们姐弟亲厚, 阿爹您说是不是喜事?”
至于他趁机派了人跟去不破关, 打算办妥他之前在北边尚未来得及施展的几桩事, 好了却心中遗憾, 就先不用提了。
显德帝听说谢家竟敢接刘家人进京, 面色就是一沉,后来听说佑宁公主将人打了个半死才略微缓和了脸色。
自己生得儿女自己知道, 显德帝知道贺芝定然还有后招, 便没再提刘家人扫兴, 而是舒了口气,颇为欣慰地夸赞道:“你珠珠阿姊幼时吃足了苦头, 又与你们差了年岁,以前你们难免玩不到一处去,既然你们姐弟有缘, 你也多同她走动一二,免得她天天闷在府里,不是对着驸马就是对着府卫那群糙汉,无趣的很。”
贺芝眼角一抽,忍着没去反问显德帝佑宁公主何曾闷在过府里,而是笑着应了声,趁机丢出了今日的来意:“儿正有此意!珠珠阿姊帮了儿大忙,儿就想着略表心意。您也知道珠珠阿姊最看重姐夫,姐夫又独爱茶……”
显德帝一听贺芝乖巧自称了一声“儿”就暗道了一声糟,再听见茶这一字干脆以手扶额,贺芝略作停顿之后果然把话拐到了他身上。
“儿那儿的茶叶都孝敬了岳父,可阿姊之情不能不谢,还请阿爹再赐儿几斤贡茶,也不用别的,就江东那边新晋上的那种便可。”
贺芝一脸期待地看向显德帝,点名要了这会儿最金贵的凤舌茶不算,还抬手比了三根指头,显然是要讨三斤去。
显德帝运了运气,忍得面色都红了,还是忍不住重重拍了下御案,气得吹胡子瞪眼:“孽障!就知道来掏你老子的家底!说,是哪个背主的奴才给你通得风报得信,我统共才得了四斤,你张嘴就掐去七成!潘又安那份佑宁个混账早就要去了,你还要三斤,他是吃茶还是吞饭?”
贺芝挠了挠头,显然也没想到佑宁公主动作如此快,只好可怜巴巴说了实话:“姐夫喝一斤半,我岳父那儿不是也要略表心意吗?不然几位舅兄都要娶妻,我要何时才能抱得美人归?父皇您一向疼爱我们,怎么好看我孤苦伶仃。”
显德帝冷哼一声,心里止不住一阵泛酸,理都不理贺芝那副装出来的可怜相,只对着在旁伺候的张明明说道:“你瞧瞧,别人生儿育女,老来享福,我生儿育女,便得了一群讨债鬼,女生外向,男也生外向,真真是个孤家寡人。”
张明明笑着给他斟了杯新茶奉上,显德帝耷拉着脸接过,到底熬不过贺芝拿那副肖似其母的面孔作出巴巴等着的模样,没好气地瞪了瞪眼:“去去,都给这混账拿来,真是前世不修,养下这许多个讨债鬼,拿了东西快走,别在我这儿杵着碍眼。”
张明明早预备着这一出,忍着笑亲自走了一遭,把一个明黄锦缎裹着的匣子取了来,交给贺芝身边的张大宝捧着。
贺芝遂了心愿,急忙就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一面呲着牙行礼谢恩,嘿嘿笑着说以后跟媳妇一起孝顺君父,一面拿过锦盒抱着跑了。
显德帝翻了个白眼,骂了声小兔崽子,他平了平火气,随手翻开不破关杨将军上得折子看了几眼,面色却愈发难看。他蹙着眉头凝神想了片刻,便吩咐张明明去请林相过来商议要事。
张明明觑了眼显德帝的面色,丝毫不敢耽搁,拿着令牌几乎是一路小跑将林相从几位重臣处置公务的公义阁请了过来。
即使林相一路疾行而来,等他进门时,显德帝也已起身在殿中走了几个来回,神情也十分凝重。
见到林相,显德帝直接道了一声免礼,随手把杨将军的奏本递了过去,示意林相一观:“文若你瞧瞧,你我殚精竭虑,天下才太平了多久,便妖风四起。”
林相接过奏本一读,目光微凝,面色也渐渐沉了下去。他思索良久,方才合上奏章躬身一礼,肃容郑重道:“陛下心中忧虑,臣尽知,然陛下实不必如此。”
显德帝洗耳恭听,林相食指顺了下奏本书脊,轻笑一声淡淡道:“前朝政务荒废,废帝糊涂荒唐,害得天下民不聊生,早已失了气数人心,就是冒出个自称废帝子嗣的人统领北逃的叛逆,不过跳梁小丑,如何撼得动陛下伟业?九州之内,除了那些余孽,又还有谁会应和废帝一脉?您才是民心所望,天下共主。”
“且即便有那么几个糊涂人,”林相拱拱手深深望了显德帝一眼:“破城之日,废帝自裁以谢天下,其兄弟姊妹、子女孙辈皆殉葬以赎自身罪孽,废帝一族五百四十六具尸身一人不缺,也由废帝身边内侍一一确认过,蒙您的恩典如今都葬在京郊陵园之中,又哪里还有什么子嗣?自然是叛逆妄图欺瞒世人,找了人来冒名顶替。”
其实当日皇城之中混乱不堪,几处宫室还走了水,将锁在其中的宫人烧得面目全非,前朝皇族之人的尸身不少都残缺不全难以辨认,可显德帝说他们死绝了,恩旨安葬,他们便是死绝了。
显德帝先前是觉着前朝余孽没完没了心中厌烦,听了林相一席话后他便渐渐缓了过来,不禁自嘲一笑:“文若你当年就说我性子太急,劝我修身养性,谋定而后动,我却到老都改不好这个毛病。”
“你说的极是,前朝气运已尽,我一刀一枪打下这锦绣江山,勤勉政务,任用人才,一日不敢松懈,岂是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宵小能撼动?”
显德帝舒了口气,活动了下筋骨重回御座安坐:“不过废帝好歹也是一代君王,御极四海,我也不忍心看他身后还叫人混淆了血脉,明日朝上便议一议该由谁领兵前去剿灭这等欺世盗名的贼子。”
林相见显德帝明白过来,也就不再言语,接过张明明递过的茶便静静坐在一旁吃了几口。他劝显德帝时话虽说得满,心中却觉此事未必与京中这些归顺的世家无关。只是废帝子嗣干系甚大,一个不好牵涉必然极广,若无一二确凿线索或是再出暗中通敌之辈,他也不想提出来横生波澜。
张明明为他们君臣二人添了三回茶,显德帝才松了眉头,舒展开紧绷的肩背倚在了软枕上,对着林相叹了口气。
“当年上阵拼杀之时,一心就想着赢,将牧野君等人都踩在脚下,觉得打进京城便是了结,”显德帝磨了磨后槽牙:“等真得了天下,才知道这鸟皇帝当起来有多累人,老子真的是没有一夜能睡得安稳,就怕一道旨意下得不好,引得百姓心中唾骂,也不知废帝当初是如何顶着百万流民的大灾荒饮酒作乐的。”
林相想起当年自己亲眼目睹的惨状不由轻叹一声,起身拱手正色一礼:“此之所以废帝失民心失天下,而您心怀苍生,才能受万民敬仰。”
显德帝难得能受林相这么直白的溢美之词,咳嗽了一声下意识就想谦虚几句。话都到了嘴边,他想起自己登基之后反而清减了少许的腰身又改了主意,神色坦然地应了下来:“确实如此,也就是文若你知朕之心。”
林相一噎,后头的话就有些说不下去,显德帝嘿嘿笑了几声,显然觉得自己确实勤政爱民。不过显德帝乐了没一会儿,又渐渐失了笑意。
“想前朝开 国之君,身边齐聚天下英豪,其英武谋略,我多有不及,乃开一朝之盛世,彪炳千古,可这样一份基业却也不过二百余年便败在了不肖子孙手中,”显德帝闷闷说道:“我出身草莽,托赖诸公辅佐侥幸胜之,至今日夜不敢懈怠,才得政令通达,百姓安居,可若是子孙不继,岂非要重蹈前朝覆辙?我通读史书,周之后竟无四百年之国朝。”
林相手上一停,垂眼端着茶盏半晌没有动作,也不曾出言接话。显德帝言辞中已涉立储之事,为人臣者便不该妄言。
不算贫病交加之下早早夭亡的元后所育三子,显德帝如今已有九子,正宫陈皇后所出武威王贺朱身份最贵重,可显德帝既然只是将他同另外几位皇子一起封了王,而不是直接定下太子之位,想来应是有所顾虑。
毕竟即使封号比旁的兄弟多了一字,再尊贵也不过一王爵,为臣,终究比不得诏谕天下的储君。
林相修起了闭口禅,张明明不动声色地扫了眼此时在殿中伺候的宫人,显是将这些人都记在了心里,显德帝高坐御座之上又叹了口气,到底忍不住稍稍吐露了口风。
“我养了九个儿子,说来各有各的好处,仔细一想却都缺了点意思,竟没有一人能让我百年之后将江山托付。”
第65章 儿女都是债 朕最是通情达理
林相眉头一蹙, 看了眼左右伺候的宫人,终于忍不住开口拦阻:“陛下,诸位殿下皆是人中龙凤, 虽脾性各异, 却大多品格端方,熟读史书经义,陛下实在无需太过苛求。”
他一开口,显德帝下意识就按着多年来养下的习惯止住了话,静静听他说话,张明明见机果断使了个眼色,把伺候的宫人都撵到了一旁的偏殿中, 交由心腹徒弟仔细看守,自己则执着拂尘亲自守在了殿外。
即便储位空悬,朝中已是议论纷纷, 可显德帝春秋正盛, 不愿早早册立太子以免权势旁落也是人之常情。只是今儿这话若是传出去, 让人觉得他心中对诸子不满, 以至说出不可托付等语, 怕是朝堂之中就要再起波澜。
诸位殿下皆不可托付江山,是否乃显德帝对嫡子不满而故意言之?又是否乃是忌惮皇后母家陈氏势大, 不肯托付?又或者, 是不是到了该进献美人, 为显德帝开枝散叶之际?
张明明伺候显德帝日久,耳濡目染之下自是学了一肚子世事学问, 已然明白显德帝只需三言两语,下头人便会揣摩出诸多意思。
这几年因显德帝对寒门子弟提拔颇多,早有许多人暗中猜测, 觉得母族寒微的皇子大有可为,有心再搏个泼天富贵,没事都要生出许多波澜,真要叫他们得着方才殿内的只言片语,京城之中怕是就要如滚油入沸水,越发不可收拾。
张明明耷拉着眼皮,只有宫门外隐有人走动时才略抬抬眼,殿内显德帝咂巴咂吧嘴,看着林相嘿嘿笑了两声,挠了挠头皮,神色颇有些无辜。
“文若啊,朕似是话说得急了些,”显德帝面上难得有些心虚,对着林相比了比拇指:“幸好你拦住了我,张明明也是个忠仆,把我这里收拾的铁桶一般密实,不枉我这些年待他的情分。”
显德帝一时忘情感慨,等张明明麻利撵了一殿的宫人才回过神来。他刚才那些话,岂是能说与人知的?
幸好手下都忠心得力。显德帝舒了口气,扫了眼殿外空旷的汉白玉庭院,健壮高大的身躯敏捷地凑到林相身边,压低了声音说道:“这会儿好,清净,我这些话也只能同文若你说道说道。”
他一番推心置腹,林相看看四下无人,便连面儿上的君臣相得铭感五内也懒得陪显德帝演了。
“陛下,您当晓得,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也从没有万无一失从未走漏风声的计谋,”林相想起身就走,免得再听这些储位册立之事,可权衡了一下二人的武力,再瞄一眼显德帝明显一副耍赖不想放人的模样,他也只能端方坐着,态度平和的试图晓之以理。
“您心中所忧,既是国之根本,也是一家之事。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天下最了解诸位殿下品性才干的,便是陛下您,真正一体同仁爱护诸位陛下的,也是陛下您。臣等既为二姓,自有家人族亲需要爱护扶持,又如何能真正大公无私?储君兹事体大,还望陛下郑重思量,说与臣知也是无益。”
林相说得万分诚恳,显德帝摸了摸面颊上的短鬓,终于撇撇嘴让开了林相面前的路。还没等林相心中松一口气,他已经大咧咧坐在了一旁,曲起一只脚踩在软垫上,黑色缎面的龙靴上混着的金银线晃得林相一阵阵脑仁疼。
显德帝显然还觉着林相绷着脸的模样颇为有趣,嘿嘿笑了两声,有点讨好,又有那么点莫名的得意,蒲扇似的大掌往袖子里一揣,十足十乡下闲汉盘炕头说家常的架势。
“文若何必客气?天下虽大,又有几人能听我啰嗦一回?”显德帝不无感慨,显然决计不会放人:“我称孤道寡,如今连家当传给哪个儿子,都怕家业不稳,人心生变。反正今儿都起了头,不趁机跟你说说话,岂不是让你们白白操心一回?”
说到最后,显德帝骨子里那股子天塌下来当被盖的惫懒劲儿又冒了出来,一如当年振臂一呼自立为王之时,浪荡而不羁,眉梢一挑却又凌然逼人。
林相苦笑一声,思及多年君臣之谊,终是缓了脸色,叹着气微微颔首:“您说吧,臣听着。天下人都知道我通晓许多皇族辛密,想来也不多这一桩。当年苍坡一见,我奉您为主,自此天南地北,莫敢不从。”
天家无小事,显德帝向来勤政爱民,待亲近属臣也算得上一片赤忱,林相辅佐他多年,也知他登基后诸事千头万绪,不免一时软了心肠。
一听出林相语气松动,显德帝滋溜一声便顺杆爬到了顶,一拍大腿叫了声好:“这才对!林文若虽是个书生,但一身胆气连二马那个老匹夫都是服气的,你不来听谁还能听?”
林相虽不记得平国公马不平何时又多了这么个诨号,可只瞧一眼显德帝那副得意洋洋的模样,他便忍不住眼皮一翻冷哼了一声:“臣亦是凡夫俗子,自然也有私心,端王殿下如今是臣半子,还请陛下三思而后言。”
赐婚圣旨明发,贺芝与林斓的亲事板上钉钉,罗夫人在家已经兴致勃勃盘起了女儿的嫁妆,林相如今也算是皇子岳父,林氏与陈、谢、王等家一样,于立储一事绝无可能不偏不倚。
显德帝挑了挑眉,打量林相一眼,嗤笑一声:“我当然晓得,原本傅老头每个月雷打不动上折子劝我分封诸子镇守四方,你总拦在前头,觉得皇子手握地方大权绝非久安之计,前朝前车之鉴尤未远矣,可如今他们再说皇子就藩,你也觉得一地赋税供养王府也是可行之策。”
“事易时移,斓丫头是你爱女,你为她打算一二乃是天经地义之事,又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可是我知你,你绝不会因为老六是你女婿,就为了他动摇国本。他若是没那么大本事又生出了那么大的野心,你怕是能捆了斓丫头回家,逼她义绝。”
当年林相林文若一个惊才绝艳的世家子弟一入仕便毅然投入显德帝这乡野莽夫的帐下,不知惊掉了多少人下巴。
彼时显德帝兵不强马不壮,粮草常常捉襟见肘,不说旁人,连显德帝都百思不得其解,问过林相好几回为何独独挑中了自己。林相当时每每为了战事点灯熬油苦思计谋,又要帮着打理所占城池的民生政务,听着显德帝屡屡发问初时还能耐心解答一二,后来便干脆冷着脸回一句“为天下苍生”便将碍事的主公撵了出去。
林相爱护妻子儿女之名世人皆知,显德帝却知他心中更重天下国朝,于大义上绝不会因私废公,为子女陷百姓于水火。
一番话堵得林相哑口无言,只能悻悻哼了一声,显德帝好笑的摇了摇头:“你担心斓丫头,老六他们是我亲子,我又岂会让他们的子孙无着?盐铁之事不能旁落,此事你也赞同,一地赋税我却不至于舍不得,算不得什么。”
“至于储位人选,我知你极恶老二,不过是深知我心意,从来不太与他计较。我今天便同你交个底,你猜的不错,老二在我心里早已是废了。”
提起那个不孝子,显德帝眼神都冷了下来:“我看了这么多年,老二那个东西本事稀松平常、刚愎自用,偏偏还刻薄寡恩、气量狭小。谢大也是个英伟男儿,文韬武略,竟因着点滴血缘阖族蒙了眼上了老二的贼船。”
“可谢氏再重,重得过江山万民?便是背着兔死狗烹的名声,我也不能纵着他们推老二争位。”
显德帝捏了捏手指,轻轻叹了口气:“你怕新君容不下兄弟,担忧女儿,都是我的子孙,我又岂能挑个对兄弟不仁、御下无义的东西?不然到了底下,我又有何面目见我贺氏先祖,又如何对得起你们这些兄弟?”
前头三子尽皆夭折,一心求取的发妻撒手人寰,连后头李氏所出的贺康都是落地便吃汤药,身体孱弱,显德帝也曾为子嗣愁苦,后来终于得了贺清屏这么个健壮可爱的儿子,显德帝难免对其寄予厚望。
结果壮了谢氏与陈氏相争之心,贺清屏本人却是越发不堪。
“老二断断不成,”显德帝动了下脖颈,阖眼说道:“老大身体太弱,性情阴鹜,也不成。老三性情倒是敦厚,友爱兄弟,亦有勇武之风,又是皇后所出,传位于他纷争最少。”
“可老三也太鲁直了些。我虽是个粗人,不喜欢那些阴谋诡计,可若是一丝不懂,岂不是让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不喜与不擅,本就是两回事。就老三那个脑子,他媳妇还是陈氏女,我都怕哪一日他们哄着他将这天下改姓了陈,又如何能放心?”
天下至尊之位摆在眼前,区区舅甥祖孙之情又算得了什么,史书比这骇人听闻之事多了去了。显德帝不是没想过阻拦贺朱的亲事,让他另择别姓淑女为妻,可思量多日终究还是怕坏了父子情分,得不偿失。
就贺朱那副凡事都靠拳头的性子,仿佛脑子都长在了舅家表兄弟身上,显德帝想来想去都觉得就算换个儿媳区别也不甚大。
林相听出了显德帝话中对陈氏一族的忌惮,沉着脸静默片刻,终是忍不住硬硬回了一句:“所以您就想着把臣的阿斓许给三殿下,臣不肯应许,您还让张明明堵着门,您现在倒是说说,臣当初因何不肯?”
自然是觉着陈家女儿同贺朱早就郎有情、妾有意,又是亲上做亲,不肯被显德帝拉去做那打鸳鸯的棒子,添一双怨偶,又平白惹上一身腥。
显德帝正闷闷琢磨着陈氏一族对贺朱的影响,不想林相忽而翻出了这一桩旧账,登时一阵气虚,连连咳了好几声,才不甚自在地辩解:“我这不是看着斓丫头好,想给自己儿子划拉到碗里吗?再说我这不是又赔给你一个儿子?比他三哥俊不说,还能把斓丫头疼到骨子里,这样的好女婿你去哪里找?”
下意识坐正了身子,踩着椅子的脚也老实放到了地上,显德帝努力正了面色:“男子汉大丈夫,文若你也该大气些,正所谓既往不咎,你也不要总是抓着旧事嘛。你看如意多好,刘家那群龟孙跑来找死,他都不用惊动长辈就能料理的妥妥当当,这份孝心实在可嘉,真是连我都为你欢喜。”
“再说了,你不肯,我也没说什么啊,斓丫头出嫁,文小子下聘,我都没说什么,”见林相还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显德帝急的挠了挠头,不得不极力证明自己的通情达理:“安华那丫头的心事,我可从来不曾为她主张,等颜家丫头来了,我还要下旨给她添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