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青接住了一颗砸来的蛋,摩挲几下,在案上转着圈儿玩,闲适地俯瞰下方。
在扫到荀宴和静楠时,他视线一顿。
荀宴一身寻常公子服,静楠则戴帷了帽,看起来只是一对来看热闹的小夫妻,但周身无论如何拥挤吵闹,都无法影响到他们。秦青再扫几眼,就注意到二人身边暗暗守护的护卫。
在江州,似乎并无这等人家。他心中闪过如此念头,很快,就清了清嗓子,点出几个人名,淡道:“扰乱公堂,直接抓起来,在狱中关个十天半个月再放。”
说罢掂量了下手中的蛋,一笑,“这些投掷的菜,就是他们这些时日的伙食了,你们可得仔细收好,别叫人挨饿。”
那几人一惊,立刻喊冤,道他故技重施,又开始胡乱捉人,百姓亦被鼓动,阻止衙役抓人。
“我秦青,也许会放过恶徒,却绝不错杀一位好人。”秦青平静地道出这句,脸上却是与这语气截然不同的狂傲之态,随后,他便将这几人的身份一一点出,不止道出他们属于哪户豪绅哪家花楼,还道出他们平日都和这些人勾结做错何事。
总而言之,这几人被捕,一点都不冤枉。
他说得言之凿凿,且还有几件证据被点出,百姓顿时被唬住,犹疑地来回看,不敢再拦了。
局势稍缓,秦青迅速升堂传人,将衙役、被错杀夫妇的侄子、那疑似被捡来的八岁小姑娘齐齐传到了堂上。
“这人行事,一直都如此傲吗?”静楠看他总是一副漫不经心又好似万事尽在掌中的模样,疑惑道。
徐英立即将秦青曾经在京中的几件壮举道出,感慨道:“正是因这性子,这位知州结了不少仇家。”
世人多以谦逊为礼,因此乍然冒出这么一位不知谦虚、整日“卖弄”本事的狂徒,还当真事事都做得极出色,的确容易招人恨。
第108章 道士
真正升堂后, 堂下议论声越来越低,几近于无。明明知州一副温润无害的书生模样,硬是没人敢再朝他丢菜了。
日渐高起,昨夜骤雨带来的些许凉意在人群拥挤下早已消散, 静楠帷帽前仅留下小撮透额罗, 其余地方都挡得严实, 虽遮阳, 也着实闷得厉害。
她问道:“一般升堂办案,都需要多少时辰?”
“少则一两刻,多则半日、整日都有。”荀宴目光一直停留在秦青那方,“但这位,据说升堂绝不会超过一个时辰。”
话落,那秦青似有所感,双目闪电般看来,不偏不倚正巧对上荀宴,微怔。
好半晌, 秦青才缓缓移开了视线, 这是他与人对视时, 第一次主动收回目光。手不自觉摩挲惊堂木, 他若有所思, 已经下定决心要好好查查这一行人。
在他治下,不该出现这等来历莫测他却一点都不了解的人。
堂下, 名为李威之人仍在哭诉伯父、伯母之死, 道堂妹乃伯父从水沟中拾来,与拐卖无关, 官府行事强硬, 就生生害了两条性命, 实在无法无天云云……被他牵着的九岁小姑娘手足无措,似乎还未意识到养父养母已不在人世,只手脚蜷缩相对,内向得厉害,不时偷偷瞄眼李威,又飞快收回。
荀宴双目微眯,仿佛已看出些什么。
他曾在天水郡任太守时,起初常有案子,尤其是那些堆积的旧案,几乎一天可以处置十来件。静楠那时候最常做的,是乖乖待在院子里等他,不过有时候也会拖着小板凳,同坐到堂上听审。
她的小脑袋,是听不懂的,若堂下动静大了,顶多就踮起脚好奇往下探几眼,不知那些人在吵什么,再被荀宴不动神色地伸臂逮回。如此持续了有大半年,都无人发现他们冷静睿智、断案如神的荀太守,升堂时身边时不时会带个小不点旁观。
“哥哥看出了什么蹊跷?”术业有专攻,静楠从未学过断案,自然不可能凭奇思妙想就猜出真相,这会儿看得一脸雾水,之所以有些趣味,不过是那秦青的表现颇为出彩,令人期待。
荀宴耳语一番,静楠越听,双目越发睁大,似懂非懂地颔首,神情绽出光彩,“是这样啊……”
随着荀宴的话,秦青也开始有了动作。
堂上、堂下虽非同一人,但动作和话语竟意外得配合了起来,在荀宴讲解下,静楠将这场“闹剧”看得清清楚楚。
那九岁小姑娘的确不是那两个老人家拐卖而来,她是在五岁时,被李威从邻县诱骗而来,小姑娘懵懵懂懂,不知事理,中途出了意外,才得以被老人家收作养女。衙役没有查错,顺着这条线索,老人家确实有嫌疑,传他们问话并无不可。
但当时,李威也在场,他在地面和桌角故意抹油,再将长钉洒在角落,叫老人家不慎摔倒,长钉扎进脖间,当场毙命。
这些,俱来自于江州当地回香阁的当家指使,既为李威消除后患,又可给衙役身上泼一盆脏水,激起民怨,让秦青无法再坚持这道律令。
围观百姓顿时发出阵阵惊愕之声。
“事实如何,传文娘的亲生爹娘一来,便可知了。”秦青如此道,又引来一片哗然,原来他竟将小姑娘的身世给查清了,怪不得这么有底气。
文娘爹娘果然被带了上来,一见她便流泪不止,大声痛斥李威,对他厮打扯咬,双目通红,家人团聚,围观者无不动容。
九岁的文娘,却和那对夫妇成了鲜明对比,并不激动,反而连连往李威身后缩,仿佛并不愿意见到他们。
秦青进一步揭露,才知当初文娘被李威诱骗的缘由。文娘父母生下她后,久而无子,心中已有怨气,又受一道人蛊惑,认为当真是女儿“命中带煞,生来霸道,不容血亲”才会让他们迟迟无子,待女儿非打即骂,并盘算着要将她卖给大户人家为仆。
殊不知,道人就是李威串通的,而后又趁机用这缘由哄骗了小小的文娘,让文娘随自己离开。她被骗走后,因了那道人的算命,夫妇俩虽说有些意外,却也未兴起过去找人的心思,甚至都没到官府报案。
这会儿夫妇二人依旧无子,得知女儿尚在,自然忙不迭地跑来认亲。
秦青漫不经心地将这段过往道出时,这对夫妇脸庞涨红,“那,那怎么能算!我们不过是被这人骗了,如果不是他窜通那老道士,我们怎么可能会不要文娘!”
周围人依旧指指点点,目光中似乎有诸多鄙夷。
夫妇俩短暂的羞愧后,就没再当回事,伸手去拽文娘,可惜文娘宁愿躲在诱拐自己的李威身边,也不愿再跟着亲生父母,叫那两人开始破口大骂,什么“赔钱货”“白眼狼”之类的话都吐了出来。
静楠听了微微皱眉,有些反感,但荀宴却不知不觉握紧了她的手,神色沉下,仿佛想到何事,情绪极其不妙。
公堂之上,秦青三言两语解决了此事,将文娘带到了自己身边,认亲之事,自是不好在公堂上继续。
此事了后,荀宴二人,继续跟了过去,秦青看着他们,不知出于何种心思,并未阻止。
————
由两位衙役看管的小院中,一位胡子花白的老道士坐立难安,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想伺机溜走,奈何那两人油盐不进,无论威逼利诱,都不为所动。
老道士气得牙痒痒,又深深畏惧那位洞察人心的秦知州,在这位知州手下,自己能不能留得一条小命还未可知。
若实在不行……他只能吐出那些秘密了。
院门传来动静,老道士心里一个咯噔,下意识摆正坐姿,乍看上去,的确仙风道骨,极为唬人。
文娘爹娘一看到他,立刻激动跑来,作出要和老道士拼命的架势,吓得才端正了一刻的老道士摔落在地,幸而这两人都被衙役给挡住了。
“莫冲动,莫冲动啊。”老道士嘴上唠唠叨叨,看到秦青随之迈步而来,明显畏惧。
“这是……”护卫荀宴二人的侍卫紧跟而上,看到这老道士模样,露出惊讶之色。
徐英回头瞄了眼,“怎么?”
“徐总管。”侍卫惊讶道,“这道士前几年在上京都颇有名声,你不知吗?”
徐英疑惑,一个靠招摇撞骗的道士,还尽做伤天害理之事,竟能在上京混出名声。
荀宴已停住脚步,往后一走,道:“将这人的事,都说来听听。”
第109章 终于
云游老道士姓方, 在去上京之前就传出了世外高人之名,他最擅长的是卜算命格吉凶,还能测亲缘。
他所做的, 第一件轰动上京之事是算出了一位五品小将的女儿非其亲生, 经过查探, 发现果然如此, 此女是其府中奶娘与一秀才所生, 为给女儿更好前程, 便想出了这李代桃僵之计。
真正的女儿,却恰好在这假千金身边为奴为婢。
此事之所以能轰动上京,是因为这假千金生得国色天香, 已与承恩侯次子定下婚约, 聘为正妻。真相一出,众人哗然。
第二件事,则是他算出一位御史家中将有水祸,令其三日内避水, 连梳洗都最好由旁人相助, 不可亲自触水。这御史嗤之以鼻, 以其为妖道,却果然在三日内溺死在了清晨洗漱的水盆中。
两件事后,老道士顿时名声大噪,京中众家纷纷请他入府,视为神算子。
侍卫道:“当时陛……主子刚回京, 这道士几个月就走了, 没听说过也属正常。”
侍卫记得, 那时候自家母亲天天念叨着请高人为他们一家算算前程吉凶, 但他不以为然。他和京中贵人们打交道, 自然知晓其中极多阴私,这两件事,还指不定是谁设计出的,恰好利用了这道士罢了。
再者,若是有真本事的,这般毫不顾忌地泄露天机,难道就不怕天谴?总而言之,他是不信这道士的。
静楠一听,想了想道:“这人每逢卜算必要收取大量钱财,如果真在京中有这么大名声,何必待几个月就走,也许是牵扯了太多隐秘,心虚而逃。”
“主子说得极是,属下也正这么想。”
那厢,老道士已经在秦青三言两语的“恐吓”中吓破了胆,抱着头道:“秦大人,别、别抓贫道,贫道知道许多上京的事,您不是一直想回上京吗?贫道有法子!”
秦青脸色微变,定定看了他片刻,道:“我想做之事,自然能自己做到,无需你这等人相助。”
“贫道……贫道还知道您那位表妹之事!”
秦青一顿,推开衙役,在老道士身前落座,居高临下睥睨他,“若有一句废话、假话,我当场便要了你的命。”
他目光未转,却朗声道:“二位贵人既有事寻这老骗子,不妨也一起来听听。”
带着静楠,荀宴慢慢走去,几人一同转到了小屋内。
老道士战战兢兢地,将当年之事道出,那时他还未到京城,可是他有位师兄,正经手了此事。年轻的秦青,的确自负至极,表妹对他又素来不冷不热,他摸不准女子的心思,自然以为对方对自己无意。所以,当初才会在几个族人的计谋下大怒离京,辗转几年后,才知道表妹的无辜,再想去寻,却发现佳人竟不知去了何处,据说她的爹娘想将她许给一四十好几的武将做续弦,她宁死不愿,一气之下也离家出走,至今不知音讯。
秦青冷笑,“你们竟还有师门。”
老道士小心翼翼解释,“这……我们最初,的确以靠卜卦为生。”
只不过那样来银子太慢了,几个师兄弟都耐不住,才想了些偏门左道,和那些达官贵人富商勾结,以卜算天命的由头,做下了不少伤天害理之事……
老道士的师兄,就死在了京城,他得知后日夜难安,便连夜逃离了上京,按捺不住多久又操起了旧营生,只不过这次他避开了那些有权势之人,专门挑寻常百姓家,如此也能混个饭吃。
荀宴终于开口,“你来自于何地?”
“……啊?”老道士不明所以,在荀宴冷锐的目光下瑟缩了下,小声回,“是、是米县。”
荀宴颔首,因静楠在身旁就没有再问,不过已经有八|九成算,这老道士定是当初和乔敏妾室串通的那个。
对这等为一点钱财便可害人半生的骗子,他深恶痛绝,所以当初捡了静楠,又得知她身世后,他其实着人去找过这道士,但那时老道士已经离开了米县一带,无从寻找。
兜兜转转,竟在十年后又碰到了。
对于当年的事,静楠知道得一直不清楚,所以即使此刻也没发觉荀宴是为自己所问,还当另有内情。
令人将老道士带下去后,秦青的视线,一直在徐英及几个侍卫身上来回扫视,而后才重新看回荀宴,突然起身深深俯首,“微臣拜见陛下,拜见娘娘。”
衙役目瞪口呆,左右来回看,怎么都没反应过来,这怎么就成了陛下。
荀宴微微一笑,“徐英腰带和侍卫的刀未换,倒叫你看得清清楚楚。”
“陛下洞若观火,微臣自叹弗如。”在荀宴面前,秦青收敛了那分狂傲之色,他只是傲气,并非蠢笨。
摘下帷帽,静楠格外年少的面容让秦青多看了眼,再看帝后二人姿态,并无明显尊卑,温情更盛,这显然符合了传闻,却叫他更难以置信。
“你准备如何处置那道士?”静楠问。
“这等人,留在世上也无益。”
静楠若有所思,道:“他在京中有名声,又知晓那么多人的秘密,留着他,会有很多用处,你若不需要,不妨给我。”
她是很认真的神情。
秦青意外,不由看了眼荀宴,却见这位陛下没有任何表示,一副听之任之的态度。
略一思索,他亦认真道:“人给您可以,但毕竟是臣千辛万苦找来的,是否……”
静楠目光一转,“你想去寻你那位表妹?不是说,可以自己做到么?”
“只是不需要那老道士而已。”秦青含笑,“您二位若能出手,微臣感激不尽。”
虽有本事有傲气,但不会过于自负,还能屈能伸,静楠算是明白,为何这人在离京没有任何家族势力相助时,能够晋升得如此之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