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胤虽是有罪之身, 但长宁却还是按太后之礼将其大葬,更是为其服孝百日,身着素帛, 其间有大臣进言,称萧太后并非陛下生父, 夏朝国务繁忙, 理应以天下为重, 服孝二十七日即可。
长宁却道:“夏朝重孝道, 朕理应为天下人做表率。”
可真实的原因却不止于此,长平的手中有一份假的遗诏,长宁虽已昭告天下, 将此事按在了萧胤身上,可谁也无法保证,这中间会不会出了纰漏, 只有她待萧胤礼数周全, 方可让更多人相信,是萧家有负天下, 有负皇恩,长平手中那份遗诏才不会有用。
清凉殿, 卫渊清将茶推到卫姚手边,神色淡淡,“姐姐入宫来,是有何事?”
卫姚见他对自己有些疏离, 料想上次之事怕还是惹了他不快, 可有些话却也不得不说,“我如今虽在朝中居要职,但陛下却更信任木云砚, 前些日子还让她继承了长留侯的爵位,贵君难道就不担心么?”
卫渊清脸色微沉,“我担心什么,倒是姐姐忘了,后宫中人不得干政,陛下宠信哪位臣子,自有她的道理,姐姐难道忘了君臣之道?”
卫姚忙岔开话头,“太后孝期只差一月,我听闻陛下孝期满后要彻底处置萧家,太后已逝,不知道萧璟会是如何?可母族获罪,君后又岂会毫发无损?陛下也知道这个道理,所以才一直没有发落萧家,便是因为她也难寻双全之法。贵君上次怪我自作主张,可如今机会摆到眼前,君后之位唾手可得。”
卫渊清当然想要做君后,不仅是为了黎奴,薛迹之死,他虽惴惴不安,可却也看明白了一些,纵然盛宠如薛迹,但只要不是正室,即便再得宠,最后也只能居于帝陵侧殿,生前死后,都不能名正言顺地陪在长宁身旁。
“那些事我自有主张,姐姐不必多问。在朝便做个恭顺的臣子,在家中侍奉好母亲,这才是姐姐的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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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卫姚说的不错,孝期一过,长宁便颁了一道旨意,晓谕六宫。
夏朝史书有云:熙和七年,因萧氏谋逆,太后信谗言危社稷,中宫裹挟其中,未尽规劝之责,上收其玺绶。
后宫中人皆惊诧不已,瑞祥也久久没有回过神来,“毕竟是七载夫妻,帝王之心确实难测。”
卫渊清恍惚一瞬,却道:“但陛下终究还是没有废了他。”
瑞祥回道:“但陛下让人收回君后玺绶,圈禁其于宫中,只留虚名,与废后也没什么两样,或许这只是开始,待处置了萧家,废后便也不是什么大事了。”
只是令卫渊清没有想到的是,长宁竟让他代理六宫之事,就连君后的玺绶也暂由他保管。
卫渊清一时猜不透长宁心思,长宁自薛迹病逝的悲苦中走出之后,便将黎奴养在自己身边,卫渊清为生父,自可常去看望,他便借着这个机会去了紫宸殿。
佩兰不在御前,紫宸殿外的宫人笑着迎了过来,委婉道:“贵君稍待片刻,颜大人昨日刚到京中,如今陛下正同颜大人说话。”
卫渊清有些疑惑,“颜大人?”
那宫人回道:“是陛下为公主之时的少师,颜萍大人。”
卫渊清这才明白过来,对那宫人道:“本宫便先去侧殿看看太女。”
卫渊清从窗前走过,本无意停留,可却听得里面人道:“陛下,万万不可废后啊!”
这声音便应是那颜萍所出,长宁道:“老师快些起来,有话慢慢说便是,不必跪着。”
颜萍摇头道:“老臣忝为陛下师长,可却从未真正帮衬到陛下,问心有愧。陛下登基之后,又为了护臣周全,放臣远离这是非之地,臣本不应再来打扰陛下。但听闻陛下有意废后,臣即刻从家中动身来京中见陛下,是因为有一桩事搁置在臣心中,若是不告诉陛下,怕是毕生难安。”
长宁扶着颜萍的胳膊,默了片刻,道:“朕从未有过废后的打算,老师有话起来再说吧。”
颜萍愣住,却也顺着长宁手上的力气直起身来,她方坐下,便急着问道:“那陛下收回君后玺绶又是为何?”
长宁缓缓起身,“朕所做的事,从不指望有人能懂,萧韶获罪,连带萧家也将被连根拔起,这个时候一味的包庇,只会让璟郎的处境更为危险,倒不如朕替他先退一步,也好堵住悠悠众口。”
“但君后他,对陛下付出良多……”颜萍犹豫再三,却不知该如何把剩下的话说完。
长宁怅然道:“朕当然知道璟郎是无辜的,只是覆巢之下无完卵,这是我和他都已明了之事。”
颜萍的手指紧紧捏在座椅扶手上,而后站起身来,“臣有一事瞒了陛下多年,求陛下降罪。”
长宁转过身来,眉心微蹙,“老师这是何意?”
这般偷听非君子行径,卫渊清抬步欲离去,可却从颜萍口中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陛下可还记得当年纳卫贵君入宫之事?”颜萍娓娓道来,“在陛下决定之前,君后曾找过臣。君后出自萧家,臣见他之时心中满是防备,可他却告诉臣,让臣出面进言,求陛下拉拢卫氏,立卫氏嫡子为贵君,与萧家制衡。”
这话不止让长宁怔住,更是让殿外的卫渊清如坠冰窟。他从没有想到,自己入宫竟是萧璟的主意。
长宁嘴唇翕动,“他……”
她登基不久,从夫妻恩爱的“幻境”中走出,面临的便是萧韶在朝中的压迫,而卫宴虽为辅政大臣,但忌惮萧氏,信奉中庸之道,她那时年纪尚轻,难免心急了些,原来这些萧璟都看在眼里吗?
颜萍道:“可臣这些话没有机会说出口,陛下便已经想到了此处。君后到现在都不知,纳卫贵君,是陛下您自己的主意。”
卫渊清以为自己听错了,殿中人继续道:“当时臣想着,不管开始如何,只要结果是一样的,便不必再同君后说清楚,可君后要您拉拢卫家,便已经是背弃了萧家,陛下,君后对您情意深重,您定要善待他才是。”
长宁许久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阿迹故去之后,留了信给朕,数张纸上都是在替璟郎求情,他还告诉朕,璟郎并非不能生育,而是怕萧家挟幼主自立,怕朕遭遇不测。朕与璟郎之间,只能说命运无常,造化弄人。朕所做这一切,不是要将他逼入绝境,而是要替他,替萧家寻一条生路。”
里面的人还在说着话,可卫渊清却觉得周围鸦雀无声,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紫宸殿的,腿上似有千斤重,他忽而不知自己算什么,原来没有了薛迹,却还有萧璟,她的情意不曾分给他分毫。卫渊清漫无目的地走着,等他醒觉之时,已经站在了立政殿之外。
玉林瞧见了他,往殿中看了一眼,眼神中充满防备,朝他行礼道:“见过贵君。”
卫渊清本不想理会他,他如今满腹的心事,不吐不快,可却想不到有谁适合做这个聆听之人,可玉林的戒备落入他眼中,可笑至极,他忽而找到了发泄的出口,目不斜视地走进了立政殿。
玉林不敢拦着他,却也不敢这般放他进去,便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一边道:“殿下近来身子不适,不宜见客,贵君还是改日再来吧。”
卫渊清漠然道:“见与不见,是本宫与你主子之间的事,还容不得你插手。”
玉林愤愤不平道:“殿下如今还是君后,贵君这般硬闯立政殿怕是不妥吧,若是陛下得知,也定不会纵着贵君违逆规矩。”
两人争执间,萧璟从内殿走了出来,他身上还穿着孝服,一身素白,整个人看上去像是无欲无求一般。
萧璟抬起眼来,淡声道:“贵君闯我立政殿,所为何事?玺绶方才交给了佩兰,想必已经送往清凉殿了。难道贵君还不满意,惦记起这立政殿来?”
卫渊清已经不顾什么规矩礼仪,“我有话要同你说,让你身边的奴才退下。”
玉林脸色涨红,不满卫渊清的无礼之举,但萧璟却用眼神示意他离开,他虽不情愿,却也不得不从命。
萧璟坐在上位,慢条斯理地饮着茶,似乎失了君后的权力对他而言并不算什么,“既然陛下要让你统理后宫之事,有些事便也要你来费心了。本宫交给佩兰的东西,除了玺绶,还有这些年每月侍寝的彤史册子,日后规劝陛下雨露均沾,便是贵君的职责。每到年节,还要赏赐各宫君卿,请安之礼不可废,只是本宫这立政殿如今不许旁人过来,便让那些卿侍去清凉殿请安吧。”
卫渊清脸色越来越阴沉,“你以为你装得大度,便真的赢了吗?不必事事处理得滴水不漏,萧璟,你我之间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
“贵君的火气倒是有些大,却不知从何处碰壁,要到本宫这儿来消散怒火。”
萧璟话中透着嘲讽,卫渊清也是从此刻才发现,他曾经没有想错,萧璟对他,无论是往日两厢安好,还是如今针锋相对,萧璟始终是高高在上的姿态。
卫渊清忍不住笑了起来,萧璟眼眸眯起,紧紧地盯着他,“你笑什么?”
卫渊清冷声道:“自然是觉得你可笑。”他一步步走近,停在萧璟身前,“这么多年,你是不是都觉得,我不过是陛下拉拢卫氏,制衡萧家的一个工具。而你之所以这般淡然自若,从不把我当做敌人,是因为你把自己当成了出谋划策的军师,而我不过是你计策中的一环,我的存在,是你为陛下隐忍多年,情深义重的证明。”
萧璟眼睛都不多眨一下,对卫渊清所说无动于衷,“闹够了就出去,本宫没有什么心思与你争论。”
卫渊清却不会就此罢休,他语气逼人,“究竟是不想,还是不敢。萧璟啊萧璟,你知不知道你有多可笑,你让颜萍去向陛下进言,让她向母亲开口,纳我入宫。陛下当初宠信我之时,你是否一直在安慰自己,这都是你的牺牲,是你的安排,陛下在按着你所思所想行事,这样听起来,连我都觉得感动。”
萧璟面上无一丝波澜,“是颜萍告诉你的?”
卫渊清冷笑一声,“你是不是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些都是陛下的主意,而你嘱托颜萍说的话,她还没有机会开口,便已经在陛下的口中听到了。”
萧璟神色凝重,“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卫渊清道:“君后是聪明人,难道还用我多说吗?”
第104章 俱伤 萧璟往后退了一步,他摇了摇头,……
萧璟往后退了一步, 他摇了摇头,似乎不能置信,“怎会?”
卫渊清的话如同冷刃, 往萧璟心头刺,“你以为长宁就不会算计吗?”
萧璟如何不知, 从年少之时他就明白, 长宁心思通透, 没有先帝的疼爱与庇护, 她便不去渴求,而那时她刚刚登基,四面楚歌, 萧璟不是不能体会她的处境,可心头却依然苦涩酸楚,说到底, 他只是输给了自己的执念, 自苦地献祭着,“那时她别无他法, 纵然如你所说那又如何,难道你以为得了本宫的玺绶, 代为执掌六宫之事,便赢了吗?”
卫渊清道:“你如今不过是外强中干,我赢还是不赢,都改变不了萧家的结局。”
萧璟轻斥一声, “你没有资格跟我提萧家。”
卫渊清唇角一勾, “朝中局势变幻莫测,萧家的党羽也接连获罪入狱,君后在深宫中为太后守丧, 那些事怕是不知吧。”
萧璟怒极反笑,“这么说来,倒要谢谢你的提醒。”
“身处宫中,不问世事,对君后而言倒也不算是坏事。陛下既然已经下旨,将君后禁足于此,外间的事也都放下吧。宫中事务,我会替君后处置。若是君后有事相求,我也会尽力……而为。”卫渊清话音中最后两个字有意拉长一些,显然是在回敬萧璟方才的言语。
萧璟嗤笑一声,他声音冷若寒霜,“你是不是觉得,只有握紧这君后之位才算是真正握住了长宁?”
卫渊清对萧璟的话不置可否,可他的眼神却将他的心思泄露。
萧璟在他身侧走过,素白的衣摆看上去不染一丝尘埃,“君后这个位置,让天下所有男子歆羡,你是不是觉得这个位置坐得很容易?那我来告诉你,你这些年极力维持的温润谦和,在这个位置前只会溃败到不堪一击,你之所以能忍让多年,皆是因为你不是君后。若你也和我一般,看着她的身边,一个,两个,越来越多的人靠近,她亲近了什么人,那彤史册子上都会一字不落地记着,那些君卿争宠的戏码,你还要亲眼看着,然后做这宫中最大度宽容之人,你能吗?你又会比我做的好吗?”
卫渊清侧眸,视线相触,“君后这般推己及人,怕是只为了让自己心中好过吧。”
萧璟闻言一笑,而后又淡淡道:“我早就知道你并非旁人眼中那般清风朗月,从你第一次来立政殿请安,你抬起头来时,看着我的眼神中透着不甘,虽是一闪而过,连你自己也没有察觉。”
“便是因为这个,你的说辞也未免太可笑了些。”卫渊清沉下脸来,道:“我进宫是为了成全母亲的大义,是看重陛下的诚意与坦然,何来不甘?”
萧璟一字一句道:“你的野心从来不是为人逼迫而起,而是因为你从来不曾真正的甘于这个位置。”
这些话的确说进了卫渊清的心中,年少之时,他在京都便身负盛名,可却始终有人比他更为夺目,萧璟的身世压他一头,成年之后,又做了君后,他不愿去介意,可京中有好事者常拿两人相比,还偏偏要到他的耳边挑拨生事。而后来他们嫁得同一个女子,而他却要屈膝侍奉萧璟,他如何能甘心。
卫渊清问道:“你说这些话,是想激怒我?看我如何失了分寸,如何恶言相向?”
萧璟摇了摇头,“说来确实可笑,最了解你的人,并不是你真心所爱之人,而是我这个敌人。你最会伪装,连自己都不相信,薛迹得了长宁的宠爱,你心中嫉妒难安,阮衡所做的事,大多是你授意的吧。”
卫渊清那双一贯淡然随和的神情中出现裂痕,“你在胡说什么?”
萧璟道:”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有没有胡说,你自己心知肚明。”
卫渊清指骨紧捏,心中犹如巨浪翻滚,可面上依然镇定,他平了平心头怒气,语气极淡,“我不知道君后还有这等臆想的本领,纵然长宁这么多年利用了你,你也不该失了心智,捏造出这些荒唐的罪名。”
萧璟知道他不会承认,“我并没有想拿这些事来要挟你,只是想奉劝你,既然我能寻得蛛丝马迹,长宁早晚有一日会知道,你的野心也最好收敛一些,不要让长宁发现,她身边温润如玉的君子,竟有这等狠辣的手段。”
“你有何证据?”
“证据?”萧璟道:“这不是三司会审的公堂,你也不用这般紧张警惕。”
卫渊清这才惊觉,他今日本是来奚落萧璟一番,以消心头积怨,平心中块垒,可如今的情绪却被萧璟的几句言语左右。
“君后果然好手段,说些似是而非的话,让我忙于自辩。”卫渊清接着道:“不过,我若是您,这个时候只会先顾好自己的事。你方才说的几句话我并不否认,比如,陛下的确在乎你,如今还未废后便是证明,可你若是觉得这样就可以高枕无忧,那便错了。我是不如你,但我膝下有黎奴,母族安稳,陛下的爱,能护你几时?”
卫渊清不想和萧璟再多纠缠,他如今更在意的是,萧璟如何得知了那些,长宁呢,她会不会知道。
萧璟见他步履从容地离开了立政殿,身上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空一般,方才和卫渊清对阵之时的镇定自若不过是强弩之末,他们两个人谁都没有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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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长宁在圣旨上印下玉玺,佩兰心头揪起,“陛下,您当真要处置了萧家谋逆的所有人?”
长宁侧眸看向她,佩兰忙道:“奴婢并非是要干涉陛下的决定,可奴婢见您这些天一直犹豫不决,怎么现在却又……”狠下心来了。
长宁无奈地笑了笑,“你难道以为,朕是为了萧韶的事而迟疑吗?”佩兰等着她继续说下去,可长宁却没有继续回应。
“去宣木云砚过来,这个差事,朕如今只能信任她来做。”
半个时辰后,木云砚从殿中走出时忧心忡忡,那圣旨中的内容佩兰知道,可木云砚的反应,她却看不懂。
夕阳余晖从窗前映了进来,没过多久,殿中便昏暗一片,佩兰进殿将烛灯依次点燃,长宁却伸手拦在眼前,道:“不必点那么多,太过刺眼。”
佩兰依令行事,而后道:“陛下,您该传膳了。”
这话已是佩兰今日第三次提醒,可长宁却像是失了欲‖望一般,每日虽依旧处理着政务,但却没有了喜乐。
长宁道:“黎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