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傍晚,熏风含热,后院凌天阁灯火通明,珠玉叮咚,丝竹袅袅。圣驾亲临,钱家儿郎皆大妆作陪,女眷隔屏风而坐,另开入席。
顺安伯倍感荣耀,虽是太尉门下,但他为人八面玲珑,席间不停举杯恭维圣上,还不忘捎带着摄政王。
筵席用的是岭南烧酒,烈的很,短短几巡很多人就落得面红耳赤。
元襄酒量好,面上无甚异常。这可苦了元衡,平日里他鲜少饮酒,几杯下来就有些头昏脑胀。
勉强又撑几巡,元衡只觉胃气上翻,对福禄使了个眼色。
福禄心明眼亮,登时猫腰走到顺安伯身边,贴耳通知主家。
龙体欠安,顺安伯不敢怠慢,亲自寻了一处上房供元衡稍作休息,复又请来府医替他诊脉,开了些解酒汤药。
顺安伯连连告罪:“陛下恕罪,是老臣疏忽了,先前未听说圣驾亲临,未来得及更换酒水。”
“爱卿不必挂记,是朕酒量欠妥。”元衡撩袍坐在榻上,手一比道:“今日爱卿大寿,别让朕饶了兴致,快去前面招待吧,朕稍作休整便过去。”
“是。”
顺安伯恭敬施礼,垂首退出房门,偷偷喝令府中人好生照看,不得有半分差池。
半个时辰后,府医煎完解酒汤,亲自端往御驾休整之处。这厢刚拐出游廊,忽而被人叫住——
“陈伯,等一等。”
府医循声一看,来人是个容颜婉约的女郎,梳着精致螺髻,插满金簪珠翠,一身绯色襦裙,露出雪白丰腴的胸口。
顺安伯有三子两女,长女早已嫁入陈国公府,来人正是嫡二娘子,钱岚。
钱岚带着贴身婢子款款走近,对着府医莞尔一笑,“陈伯,父亲让我替你送药进去。”
“这……”府医先前并未收到知会,踟蹰少顷,还是把呈着药碗的紫檀托盘交予她的婢子,“小心一些,汤药正好可口,娘子尽快送进去让陛下饮了罢。”
“知道了,误不了事。”
钱岚应着,携婢子离开,顺着游廊往外走。
途径拐角处,她停下步子,环视一圈见周围无人,这才自袖襕掏出药包打开,将里面的赭色药粉撒入其中。
小婢子脸色寒寒,颤声道:“娘子,这样行的通吗?送到御前的东西,内官们可是都要验的……”
“随他们验去,不怕。”
钱岚下巴微抬,无所畏惧的朝御驾停留的桐华苑走去。
她方才下的又不是鸩毒,只是欢情助兴的媚药而已,无色无味,寻常人根本品不出来。内官又没人根儿,吃上一口更是无伤大雅,有何可怕?
斜阳夕照,天幕渐沉,钱岚步步逼近桐华苑,纤纤十指暗自捏紧了蜜色披帛。
一月前,爹爹给她指了婚,惹得她心生怨怼。凭什么长姐可以嫁给国公府世子,而她就得下嫁给枢密院副使的庶子为妻。
都是一母所生,这叫她如何服气?
她恨爹爹攀权,更恨娘怯懦,还偏疼长姐。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爹爹寿辰,圣驾竟然亲临。
前些时日早有风声外露,陛下要选妃入宫,既然遇不到真心共白首之人,那她不防入宫为妃,让爹爹和娘见了她都得下跪!
第39章 借时机玩转乾坤
过了两道仪门,钱岚和婢子来到桐华苑,停在小檐门处。
因着圣驾在此,周围守满了羽林军,甫一见到她们,有人冷声质问:“干什么的?”
“家父顺安伯,让小女来给陛下送解酒汤药。”
钱岚态度温和,先前在席上又露过面,羽林军未在阻拦,直接放主仆二人进了院子。
小院幽静雅致,轩丽楼阁巍峨,隐与几株硕大参天的梧桐树下,有曲径直通,泉池伴路,放眼一望颇有修心禅意。
主楼檐头挂有铜铃,风一吹叮咚作响。钱岚踏着清脆的铃音来到门前,当即被内官们拦了路。
大监正在里面伺候,留在外面的内官打量二人几眼,恭顺问道:“娘子是来送药的?”
钱岚笑吟吟道了个是,“小乃是顺安伯二女,奉家父之命给陛下送药,伺候陛下服用。”
“这样啊。”
内官在宫里行走多年,破会察言观色,只听这话便窥出其中用意,顺安伯这是寻时机让女儿接近御前呢!
前些时日陛下刚否了纳妃决意,这种光景必当仔细避讳。
内官心中了然,对身边人使了一个眼色,转而对钱岚说道:“按宫里的规矩,御前用物皆要验查,还请娘子稍作等待。”
未及钱岚反应,一名身着赭衣的内侍猫腰走到小婢子身边,手持银勺,舀出汤药送进自个儿口中,并未直接喝下,而是放在含在嘴里细品。
一下下,偶尔发出啧喳的不雅声音。
钱岚本还淡然,可随着时间瞬息流动,一颗心跳的愈发紊乱,呼吸也变的急急短短。她小时曾随母亲到过后宫,见过内官验毒,并不是这种验查方法,而是直接喝了稍作等待便是。
许是做贼心虚,眼下的光景委实让她忐忑不已。
过了几息,验查的内侍与内官贴耳回禀,随即退到了两步开外。
内官斜斜看向钱岚,一双眼睛弯弯,好像一只奸诈的猫儿在对她笑,“娘子久等,奴们验查完了。”
钱岚忍不住捏紧裙角,勾起嘴角回以一笑,暗叹这模样应当是没有察觉到异样。
然而还未来得及松口气,内官已经变了脸色,端走那碗汤药,细嗓喊道:“来人!拿下钱家女!”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驻守的羽林军愣了少顷,随后蜂拥而入,乌泱泱将主仆二人围起来,密不透风,插翅难飞。
小婢子哪见过这种阵仗,当即吓得小脸煞白,两股战战,腿一软倒在地上。
钱岚面上还算冷静,恨铁不成钢的瞪她一眼,蹙眉诘问:“内官大人,为何要拿我?”
“为何要拿,娘子心里应当知晓。”
内官抛下一句话,宽袖一拂进屋回禀,许久未出。
等待的时间格外难捱,钱岚的一颗心逐渐提到了嗓子眼,愈发没有底气。
难道御前的人都生得一张狗鼻子狗嘴吗?
直到内官将她单独带进屋时,她望着坐在圆桌前的雍容郎君,眉眼微醺,文文弱弱,恰是这种气韵让他神态中平添了几分阴戾,慑的她脊背登时溢出冷汗。
在她怔然时,只听他清冷问道:“这药,是你下的?”
钱岚立时回神,惶然跪在地上,“臣女不敢!臣女不知这汤药中有什么,还请陛下明察!”
按道理,陛下肯定要彻查府邸,可药仅此一包,早就销毁了。陛下找不到指正她的证据,疑罪难确,到时候她一口咬定是府医所为,念在她爹份上,陛下也不能拿她怎么样。
她默默说服自己冷静下来,不曾想元衡心里早有主意,压根不在意这欢情药究竟是谁下的。
他徐徐起身,走到钱岚面前,“抬起头来。”
钱岚盯住那双华贵的六合靴,踟蹰少顷,含忧带怯地抬起头。
两人视线交融,只一瞬,她的心竟然跟着颤动起来。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天颜,离近了看眉清目秀,哪哪儿都长在让她欢喜的地方。
人道是陛下孱弱,但早知他如此风采,先前她就该让爹爹送她入宫了!
“陛下明察,还臣女一个公道……”
她微咬唇心,凝着他的双眸浸满委屈,宛若一朵被风雨摧残的娇花。
而这娇嗔模样当真元衡倍感厌恶,只不过,她来的真是时候。
“无需明察。”他沉下眼眸,手一扬示意福禄端来汤药,“解酒汤是你送的,那这里面的欢情药,就是你下的。”
钱岚一怔,眼睁睁看着他端起那碗解酒汤,仰头一引而尽。
辛甜入腹,携着微不可查的异香,元衡取来帕子拭嘴,复又漱了口,这才在钱岚惊诧的目光中坐回原位,淡声吩咐:“去叫皇叔过来。”
“是。”
福禄担忧地望他一眼,交待几名内侍好生照看,适才出门。
屋里头钱岚震惊不已,明明发现这药有问题,为何陛下还要服用?
思绪混乱如麻,她哑口无声的跪在地上,手心触及的裙襕渐渐变的湿濡一片。
服下掺杂欢情药的解酒汤,起先元衡感觉还好,可不过半盏茶的时辰,他已经呼吸急促,面色潮红,头脑亦开始晕晕乎乎,全身的血液都朝着脐下三寸的地方留去,愈发让他难受。
内官忙不迭问:“陛下,您没事吧?”
“没事。”他极力让声线稳住,咬紧嘴唇,直到摄政王和顺安伯二人赶到时,嘴里已经撕破几个口子,满是腥气。
福禄方才将后院的时告知元襄,复又引了顺安伯离席,并未惊动旁人。
得知女儿竟敢给圣上下春-药,顺安伯只觉一阵急火攻心,脚底生出的凉气瞬时蔓延到天灵盖,跟着摄政王急促往桐华苑走,一路上战栗不已。
甫一看见面色异常的圣上,顺安伯差点灰飞魄散,二话不说踢向女儿,“逆子!你做了什么!”
钱岚自小锦衣玉食,哪挨过毒打,这时肩膀挨了爹爹一脚,疼的登时落泪,又羞又委屈,“爹,女儿没有做什么……陛下明知药有异样,还非要饮下,这怪不得女儿……”
福禄回到屋内,迅疾扶住昏昏沉沉的元衡,叱道:“一派胡言!你下的药无色无味,内侍都未曾查验出来,陛下又怎知里面有媚药?”
钱岚听后愣住,脑海登时清醒起来。
这怕是要在自己的事情上大做文章!
可现在明白已经晚了,一时的冲动成了别人的书写布,还不知要落得什么下场。
她总算惧怕起来,跪着来到顺安伯脚下,拉住他的衣袍,惶然求道:“爹,不是这样的,救救女儿……”
顺安伯素来思绪活络,自己的女儿是个什么瓜果更是清楚的很。他今日并未下令让女儿送药,如此一举必是她兀自所为,这里面的道道,用脚趾头他也能猜到。
这异心,定是有的。
然而这可是罪责滔天的事,他定不能认了这门醉。
他眼珠一转,撩袍跪在地上,“陛下,小女年幼无知,懵懂单纯,一定受到府医的陷害!还请陛下明察,王爷明察!”
钱岚倏尔接受到顺安伯的眼神,愣了须臾,哭哭啼啼说道:“爹爹说的没错……臣女疲累,准备回去休息,结果府医拦住臣女,非要让臣女送过来……”
元衡睁着一双混沌的眸子盯着他们,父女俩一唱一和,用的说辞是他早就考虑到的,所有的罪责定会推给一个无权无势的大夫。
而他之所以叫来皇叔,全然是因为皇叔霸道,定不会放过这个整治顺安伯的好机会。
果不其然,只听元襄沉声说道:“好,既然顺安伯要求彻查,那本王就应了你。来人,封禁伯爷府,将府邸上下好生查一查。”
话到末尾,他眸光锐利,如同一头盯住猎物的豹子。
顺安伯听此一言,方才极力狡辩的气势登时萎顿下来。
他在朝为官多年,手下怎能没几件龌龊事,家里头还藏着越矩的器物,若是落到摄政王手里,岂不要翻他个底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