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之前,她就能回家了。
在那之前,还有一件重要的事。
*
时间回溯至中元节,七月半鬼月还未到来的前两日。
鬼节至,先灵回魂之时。
长安城的上空都好像是香烛纸钱的味道,这味道带着一丝幽静的香气,像是经久怀念的味道。
顾家早就置办好了用来祭祖的香烛纸钱,今年顾家的祭祖办的很是隆重。
一是顾老侯爷,冥寿的大日子,二是顾家近来发生了太多不同寻常的事情,顾府人人惶恐不安,巴不得这回能好好祭祀一回,好将府中的冤魂亡灵都给请走,还一个清净。
特别是三少爷顾凌还嚷嚷着“大哥回来了!”的话,可不叫更叫人害怕了吗?
这样的日子,顾淮本是会在提前祭过先祖,便去往供奉着他母亲,还有他同胞兄弟的庙中住上一段日子。
只顾侯不准,让他必须留在府中,待中元节过后才能离开。
顾二老爷在中劝说了许久,顾淮总算是应允了这回。
顾家人人都知道,顾淮只同顾二老爷这叔父关系比较好,同亲爹顾侯爷,那可算得上是仇人了。
顾淮抱病在家抄经文,一抄便是数日。
飞廉收了刀,练完了一整日的功,入了房中,便见顾淮坐在窗边的书桌旁发呆。
飞廉正待要倒杯茶给自己。
顾淮终于转身同他说话,“你今日收拾行李,搬去草舍清斋几日,等中元节过后,我便会去草舍住几日。”
飞廉隐隐觉着不对劲,“主子,这怎么可以,属下是您的侍卫,是要与您生死相随的。”
他胡乱的用词,让顾淮忍不住失笑。
“我何时教过你,生死相随四个字这般用?”
顾淮教他用刀,教他习字,将他当弟弟看待。
“不,属下不走。”飞廉往地上一坐,将刀往身边一放,大有他就要坐死在这儿的架势。
顾淮起了身,走到他身旁去,用手中握着的书卷轻轻敲了他脑袋,“听话,你自去,你忘了吗?我不需要你的保护,也能逃生。”
飞廉想起了在玉矿里,他们二人要掉入陷阱的时候,他都没反应过来,是他主子将他们两个给救下,身手了得。
顾淮早有准备,他指了一旁的两个箱笼,“我收拾了一些行李,你先搬过去,中元节过后,我会同李大人请假,在草舍住些日子。”
飞廉问他,“主子,你当真没骗我?”
顾淮笑了笑,他的脸色并不大好,七月的天气,老天爷也半点儿没有降温的意思,整日里热的人坐着都直冒汗。
更别提飞廉此刻脸色通红,满头大汗,而顾淮却是脸色苍白,一丝汗意都没有。
“我如今还骗你,又有何意义呢。”
顾淮看向漆黑的夜,一切终于要尘埃落定了。
飞廉被他打发搬了行李去往草舍暂时住着。
这事儿也没有瞒着顾家人,自打顾府开始闹鬼,顾侯如今愈发对他这二儿子不放心,还让人来查过一回飞廉搬走的行李,见竟是一些顾淮平日里看的书册,和旧时之物,这才放了行。
转眼就是中元节。
侯府这回的祭祀排场摆的很是大,顾家家庙里供奉着顾家的列祖列宗,院中有道士念着经文,顾家人皆在摆放着牌位的房中祭拜。
夜深了,经文声越发响,道士都点着灯笼,灯火通明。
祭祀总算要收尾,历来祭祀祖先时,是家中男子委以重任。
房中此刻只剩下了三个人,顾侯、顾二老爷和顾淮。
顾淮忽而开了口,这是他这一夜里,第一次说话,“还有一个人,不曾祭过。”
顾侯脸色一变,“你这是何意?”
顾二老爷站在一旁,略微皱了眉头。
顾淮谁都没有理会,只走到祭桌前,不知按了哪儿的机关开启,就在顾老侯爷牌位旁的空当处缓缓露出一个凹槽,里头赫然是一张牌位。
顾淮将牌位给取了出来,上面却写着忠义侯次子顾淮之牌位十个大字。
房中人全都看了个明白,顾侯脸色煞白,“孽障,你这是做什么?”
顾淮笑了笑,拿着帕子轻轻的将牌位上的灰尘给擦干净,然后将它取出来立在供桌上,“父亲难道不识字吗?”
“你忘了十年前,死在你手中的亲儿子吗?”
“也对,他当年早夭,入不得家庙受不得家人香火,只能埋在荒山野岭,成为孤魂野鬼。”
顾侯只脸色煞白的盯着那张牌位。
他没明白,牌位上怎么写着的是顾淮的名字,难道不应该写他长子之名?
他这些日子以来,入夜之后,时常会看见鬼影。
旁人都没见着,只他一个瞧见,整日里提心吊胆,愈发
以至于让他现在,不明白到底眼前站着的顾淮是活人,还是死人。
门口传来动静,像是有人正在拼命的捣鼓着门上的锁扣,想要出去。
顾淮听见了声音,也没转身去看,他只笑了笑,“父亲还没想明白吗?”
“您看,二叔就已经明白,这到底是如何一回事。”
房门被不停的拉动着,但偏偏就是打不开。
“二叔还是别费心了,这扇门关上后就打不开了。”
顾二老爷站在门口,双手都已经暴出了青筋,那两扇门却丝毫没用动静。
顾淮已经为刚立住的牌位上过一炷清香,转过身来,看着已经忍不住跌坐在地上的顾侯,还有靠在门上的顾二老爷。
顾二老爷喘着粗气,只觉得自己浑身越来越软,他看向供桌上依旧还在染着的香烛,忽而一震,今日用的香烛,有问题!
他张了口,想要喊人来,发出的声音,却微弱的只有他一个人听见。
“父亲,当年欠的一条命,今日是不是该还回来了?”
他看向顾二老爷,笑了笑,“忘了还有二叔。”
“二位果真是亲兄弟,一起将我弟弟丢进池子里,将他淹死,可称得上一句兄友弟恭了。”
顾二老爷神色惊恐,从喉咙里挤出了声音,他费力地抬起手,“你,你是顾河。”
顾淮脸上带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他穿着一身白,仔细看去,白衣上连一丝花纹都没有,像是丧服,更像是从地狱里头爬出来索命的恶鬼。
“二叔果然一向聪明。”
他神色淡淡的说着陈年往事,“要不然当年怎么能挤掉父亲的官职,自己顶上去呢?”
顾侯猛地偏头看向顾二老爷,眼神凶狠道:“是你!”
“罢了,这些事情我不在乎,父亲若想找二叔报仇,等到了十八层地狱里,再报也不迟。”
“这会儿嘛,还是想想下了阴曹地府,见着他,你该如何忏悔?”
顾淮端起了香烛,走到了顾侯身边,蹲下盯着顾侯的眼睛,他有一双好看的眼,此刻目光阴冷,叫人毛骨悚然。
顾侯神色惊恐万分,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顾淮不由得失望道:“罢了,我也不想听。”
“这些话,你到时候自己说给顾淮听。”
“你要给他恕罪。”
顾二老爷喘着气,不停的观察着四周,他这才发现,褐色地砖上像是浮着一层油,再看顾淮手中燃着的香烛,似要往地上抛,顾二老爷心中大惊,费力地发处声音,“顾河,你要干什么,你想,你想烧死我们?”
“你别忘了,你也在房中,你只要点了火,你也跑不掉。”
顾淮只觉得这话颇为有趣,淡然道:“二叔说笑了,我何时说过我要跑?”
说完这话,他顺手将香烛扔在地上。
火苗顺着地上的浮油,一刹那整间房变成了火海。
他站在火海中,火苗卷噬着他的衣袍。
火光照亮了他苍白的眉眼,他犹如刚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好像有人在恸哭,有人在哀叫,有人在慌乱逃跑……
所有的声音重叠在了一切。
他静静地闭上眼,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他已经等待这一刻很多年,他本应该心情平静。
只是好像有人在他耳边生气的说着,“你是谁,你应该比谁都清楚,你想怎么活,怎么过完此生,你都应该比谁都明白。”
第58章 你怎么还不醒 就当你答应了
都说人濒临死亡的那一刻, 会开始回想这一生里所发生过的所有事情,像是为了同这人世间道别。
空气中弥漫着灼热滚烫的软筋散的香气,这股香气能让身体失去控制的同时, 却能一直保持着清醒的意识,或许还会越来越清醒。
顾淮想起了很多事情。
九岁以前,他还不是顾淮。
叫顾淮的那小子,有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他们的眼睛,眉毛,鼻子, 嘴巴,甚至连耳上,都同样长了一颗小痣。
站在别人面前时,旁人总是难以分辨,他们兄弟二人到底谁是谁。
但,他们还是有不一样的地方,他们性子可谓是南辕北辙。
他不喜欢念书写字,最喜欢的事情是在外祖父身旁, 吵闹着要外祖父的腰刀。
外祖父去世后, 他最喜欢的便是带着一帮玩伴,四处跑,沿途所见的树木、假山、池子里的锦鲤, 无一没有遭受过他的折磨。
顾淮喜欢的,只是安安静静的坐在一旁,拿着一本书看,因为他身体不大好,他出生时, 先侯夫人命悬一线,连他刚出生时,也是奄奄一息,精心养了许久,才终于让他安稳的活下来。
他们兄弟二人,一静一动,实在玩不到一处。但他们兄弟二人相依为命的长大,这世上再没有别人能比对方更重要。
他们每日都待在一起。
他玩闹着,顾淮就在一旁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