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院内如喜鹊叽喳,萧祁远打发来的传消息婢女也沾了光,得了一块价值不菲的玉坠娘子,“小姐,家主请你过去呢。”
“请我过去作甚?若是再有外出巡店整理铺子的事,让家主派别人去。”施烟眉眼倦怠,慵懒得倚在榻椅上,“如今我忙着玩,不得空。”
小婢女喜笑颜开去回消息,一踏进家主的书院,四大掌柜的也来了,长安城尽数铺子的掌柜并得力伙计都来了,院里站不下,廊檐也挤满了人。然,四下寂静,无一人敢说话。
时不时一拨人进去,有人欢喜出来,有人忧愁着出来。
小丫鬟进去时,家主握拳抵在唇边咳嗽,喝了一碗闻起极苦涩的药。
屋内弥漫药味,又能明显感受到书案前跪下人的紧张。小丫鬟先立在边上,等家主处理事情。
周掌柜年近五十,自小在萧府药铺当抓药童,后来拜了师父学医,一步一步爬到如今掌柜的位子上。
红木檀香书案上头,垒起一摞小山似得账本。里面每一页都有簪花小楷的批注,笔力秀气得很,萧祁远端坐书案后头,一页一页翻过。
“成华街地段富庶,去年支出银子一千五百两,然月底进账不过九百八十百两,同期西罗街无论支出进账都是其一倍。周掌柜,用公账买来的药材,店里放量极少且涨高价卖出,私底下低价再卖出,这里头倒出来银子五年来累计,不怕撑着你一家七口人吗?”
地上的老人匍匐在地,狼狈磕头,“家主,老奴错了,老奴错了……”
萧祁远屈指瞧了瞧桌面,指腹在账本一面字迹上头摩挲,脸上笑意全无,冷冷道,“念你多年为我萧氏出力,劳苦功高,今日大事化小,然小事不可饶,罚三十板子,再消你十年工钱,去秋庄养老吧。”
“家主!”周掌柜整个人瘫在地上,老态毕现哭声求饶,“……老奴年事已高,这三十板子可是要了老奴的命啊!”
萧祁远周身散出凌冽寒意,将手边发霉药材摔过去,“那这东西吃入百姓肚腹,不曾是要了他们的命!”
。
同婢女们哄玩一遭,施烟又窝在小榻上,瞧着窗外娇嫩鲜艳的水仙花发呆。
直看得夜幕四合,遣婢女在水仙花四周点了灯笼放置,继续欣赏,然没隔多久灯火朦胧,有飞蛾朝灯笼里头扑去,静夜之中,听得轻微呲呲声。
飞蛾扑火,自取灭亡。施烟冷不然耻笑,一群傻货。
有人在身边落座,肩臂覆上掌心,透过薄薄衣衫感受到温热,施烟翻过身,抱着怀着青瓷枕往里挪。
落入温热宽厚怀抱,“生气了?”
“没有。”
“这便瞧不下去,往后要面对的事儿可不知多少。二哥都教训他们了,烟儿莫要放在心上。”
原以为萧祁远会说几句安抚自己的话,施烟没好气嘟囔,“我哪是瞧不下,狗仗人势的东西还入不得我的眼。”
她挣扎,要从怀抱挣脱,却被搂得跟紧,萧祁远嗓音低沉,轻轻拍抚其后背,“是受委屈了。此番多亏了烟儿,才得以将那些毒瘤打发。”
额头吻柔情,两瓣柔和贴在唇上,一晃儿后,施烟双手柔弱无骨捏住萧祁远衣襟。
“我只想着那些人敢在眼皮子底下做幺蛾子,单如今还是一间药铺,可萧氏遍布全国的铺子,又有多少瞧不见的地方,这如何管得过来。名誉受损的是萧家,那遭殃的可是百姓。”
萧祁远将人百般哄着,眉宇拢散不去柔情,他一凑过去,身上苦涩药味明显,施烟嫌弃不要他碰。这两日他亲自处理长安各掌柜店铺的事情,也没得空到这里来。书院的消息她不说,也自有人主动到跟前来说。
可萧祁远将这些事两天之内处理好,怕也不是最近才开始想动的。自己只不过是他的一个契机罢了。
众人心知肚明,家主这是在给未来夫人立威风。
第24章 (三更)
这一遭事原是个小插曲, 施烟与商面上越发做得游刃有余,常常看账本至深夜。
西园添了人,远道赶来的族人先去了那头拜访。
这日, 施烟躲在花墙下偷懒,脸上盖了张荷叶, 鼻尖嗅得盈盈香, 小丫鬟被她指示打茶水去了。
这阳光晒得舒坦,虽不必山中静幽,但现下无人打扰,也还算勉强。
浅眠入睡,脸上的荷叶被人故意滑落, 刺目阳光犹如火辣针尖。施烟闷哼一声,抬起手臂遮住脸, 眉心不悦得狠狠拧起, 想也没想道,“萧祁承,你作死是不是!”
一道阴影投在跟前,施烟睁眼, 入目是妇人发髻,熟悉面孔。
施烟眼底很快清明, 撑着坐起来,环顾无人, 也懒得照拂面子,直唤了一声, “思茹姐姐。”
“好端端的,一人坐在这里做甚?”
许是当了母亲,萧思茹周身笼了一层慈母光环, 如今也不嫌弃她了,也坐在她身边。
施烟背脊靠着圆柱,淡淡道,“这是清院,该是我问思茹姐姐来此做甚吧?我记得那处篱墙大夫人叫人给封死,您又是从何处来的?”
萧思茹抬手抚了抚额头汗珠,自发将二人之前相处不悦摒除,“想着你要成亲了,来瞧瞧你。”
两人安静待了一会儿,萧思茹道,“你知道为什么,我母亲不待见你同二哥吗?”
施烟脑子依旧混沌,太阳穴突突直跳,单手撑着下颌,本不感兴趣,但还是顺势就她问道,“不知晓。”
“我母亲是萧氏长媳,以前在祖母跟前跟后服侍,然祖母嫌弃母亲出身不好。先头两年难以有孕,污话白眼不知糟了多少,后来生了大哥方才好转。可这清闲日子没过多久,二叔婶进门,名门闺秀,端庄大气,待人温婉,相比之下,祖母哪还见得我母亲。”
想起那段时间,萧思茹叹了叹气,“若不是有大哥护着,就我母亲那强硬性子,怕是九头牛也扯不回来呢。”
施烟从鼻息浅嗤一声,大夫人妇人手段何其卑劣,想起那日她同萧思茹给自己下药,害得自己深陷淤泥,仅单凭她此时随意说两句话,就能抹消所做的事儿吗?
自己不是善人,不想平白无故原谅对自己做恶毒之事的人。施烟起身不搭理,拍了拍身上若有似无的灰尘,正预离开。
萧思茹面色讪讪,她素来不喜施烟这娇纵性子,可转念一想,她这般倔强不正是因后头有靠山吗?
她在后头叫住施烟,“家主夫人之位并非普通妇人,只要二哥当家主一日,烟儿,你撑的事也越多。宫内朝堂,外头江湖,你从未见过听过的都压来,此事并非你当一个表小姐来得容易。”
萧思茹将一早酝酿的话说出,言辞恳切,倒如以前蛮横的萧府小姐判若两人。
“你救我一命,我若给你物什,二哥定有更好的给你。因此只得从这提醒你两句,二哥身子孱弱是事实,你需得提前为自己想好后路。……若有时机,我定当回报当日你的救命之恩。”
施烟唇畔勾起一抹轻笑,了无生趣道,“我何时救过你?不用你谢我,也不必谢我。”
萧思茹紧紧盯着那道身影离开,她好似一团迷雾,有几副面孔,如何也揭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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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暑气浓重,萧祁远携施烟去静安寺避暑。
和尚的小郎君要去后山寻蝈蝈,邀施烟与他同去。萧祁远坐在枝繁叶茂的古树底下,明明三伏天,他膝上还搭着一张薄毯,外人瞧着尤为怪意。
苍梧山的和尚笑起时眼角皱纹比以往多起了两道,“萧施主此善果延绵不断,瞧着,世人所说的佛祖菩萨显灵了。”
萧祁远等他话落,古树飘散一片叶子,正好落在掌心。
前头正拐入寺墙后的施烟正回首望他,萧祁远薄唇轻扬,神色浅淡,“怎不说陆判官深夜打盹,误将我寿命错化成了别人?”
“我佛慈悲,”和尚捻着手中佛珠,“施小师父近日又在长安数十座寺庙捐了香伙,苍梧山那盏长明灯施主还未去瞧过。萧施主怎还想着去地狱?”
话语慈善,且笑他杞人忧天。
萧祁远背靠躺椅,也笑了。忽然他脸色为正,直呕出一口鲜血,素绿青衫上红意惹眼,周围伺候的人大惊失色。
他倒不急,牙齿沾染红色,有一丝残破濒临死亡的前兆 ,“抱歉佛祖,玷污佛门清净之地。实在罪过。”
山中借着月色倒也明亮,施烟怀中抱着颗一圈半大小的夜明珠照明,淡蓝幽绿的光柔似湖波,轻巧为她面容增添一份韵味。
施烟还不知萧祁远那里一片慌乱,派人遣送小郎君,她自己独留山间。寻了一初扁平之地,任由凉风穿身而过。
山路尽头,有人提着灯笼一步一步上来。
身形挺拔,模模糊糊中由为熟悉。施烟想了想,脑袋又传来阵痛,双手挤着脑袋,越想越痛,她不由得痛苦惊呼一声。
那人走近,鼻息灵敏闻出来是龙延香。
“小姐孤身一人坐在这里,可得自己山上野狼叼了去。”
抬首,对上那阴鸷面容,再想其身形,施烟冷不丁将其与那夜里闯入闺房的人融为一体。
她指尖微凉,不受自主颤抖得厉害,眼底惊愕呼之欲出。
……是太子!
这次他没有可以隐瞒身份,声音很是熟悉,清冽威严,但又少了南宁王的不可一世,将锋芒暂且避开。
指尖掐住掌心,施烟对这人有着心底而来的恐慌,强装镇定道,“太子殿下,以前深夜闯民女闺房,如今又孤男寡女相处。若被他人知晓,您是想毁了自个名声,还是民女的清白。”
太子立在那里,脸色表情模糊,“小姐被退婚都不在乎,如今怎也在乎这莫须有的?”
想起身离去,结果手腕被攥得紧,怀中的夜明珠顺着山坡滚下去,漠入灌木丛里。
真是横断独立的人,施烟气得咬紧牙关,一掌拍过去,“我还不信,太子殿下能干出强抢民女的戏来。”
太子松开手,往后不急不缓退了两步,轻笑道,“姑娘依旧好烈的脾性,萧家主孱弱多病,竟也能镇住你。不过,姑娘相信一见钟情吗?”
“不信。”施烟硬邦邦回答,转身预走,却被一下挡住路线。
太子轻笑一声,很快道,“小姐,你撒谎时,耳根子会变红。瞧,你莫不是思慕本宫?经不住两三言语便红了脸。”
话落,左手的灯笼抬起照了照,瞧清楚因恼怒而红的脸颊,目光忿忿不平,恨不得一口咬死他。
施烟横他一眼,“无趣至极,太子殿下如今监国,此等大事危机之时,却同小女子谈情说爱,可是荒谬。”
太子却坦然,却自顾自说着,“施烟小姐遵从心底,自认喜欢萧祁远。或是一见钟情,日久生情,这爱慕之情早早存在你眼中、心底。甚至看得他太久,连模样都长得精致,只觉得他好。”
施烟生生被他这言语气笑,低喃一语,“疯言疯语。”
“施小姐当真忘了以前之事,在雲山醒来,凭萧祁远的空口白话,就信了他?”
施烟不理,直直往山下走去,一阵风随着声而来,“难不成,小姐不想知晓阿弟的下落了?”
阿弟!
施烟握住碎石的手一松,瞬时怔住,再转过身,瞧着太子,狐疑道,“殿下有我阿弟消息?”
太子故作玄虚,抬头望满天繁星,施烟无奈只得再走上去。这人笑容得意,“怎么,萧家主在我朝也算是神通广大,不过一孩童的消息,也不舍得告诉你吗?”
“当年西北战乱,萧祁远受故友之托照顾其妹弟,可那故友未曾想到竟然迎狼入室。匈奴遣一支小兵绑架萧祁远,你父亲领兵搭救,反糟了陷阱,身首异处。”
“呵,你胡说!”没由来的,施烟浑身冰凉,小腿忍不住打颤,她说,“我父兄阿嫂是死于边寇。”
太子不动声色将她所有情绪扫入眼底,不疾不徐,“那他当日也应是告诉你,你阿弟也死了。可为何一下雲山,西北还有你阿弟的消息,至今一连三年,都不告诉你半分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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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黄昏,施烟魂不守舍的依在雨廊下,不知为何,她心中总是惴惴不安 ,似有大事发生,说不出言语的难过。
太子的话犹如附骨之蛆,将她扰得不堪其烦。自己究竟该信谁?
三日后,两人辞离和尚,寺庙外响起一道声音。
“恩公!”
施烟先回头,瞧见一个青衣男子,面相白净,气质轻尘。
他急步走来,一瞧所叫之人竟真是自己认识的。笑得几近夸张,先是双手拱起,弯腰行了个大礼,“家主,一别五年,原以为杜之再见不到您了。”
萧祁远眉眼不动,打量跟前的男子。
瞧他陌生的神色,男子急得往前跨一步,双手指了指萧祁远,而后又对着自己,脸色憋红,“家主,您不记得我了?我是程杜之啊,当年在敦煌古城,您忘了,您还救过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