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气不大,足以让她松开拎着铁炉两旁把手。萧祁远握住一截手腕扶起施烟,鼻息清凌药香因一笑融得温润,“这东西笨重,莫脏了手。”
施烟不甚在意,“我力气大,搬得动。”
萧祁远却不许她再碰,瞥了眼旁边傻站没眼力见的萧祁东,萧祁东脸色一变,忍命来搬了炉子,口中嘟囔道,“真是两个娇贵的主。”
萧祁远用帕子沾了茶水给施烟拭手,又将石桌上糕点往她面前放。
随后重新拿起书翻看一页,默不动声将搬东西的壮士晾在一旁。
风吹动幕帘,飒飒作响。施烟嘴里塞着糕点,心知萧祁远这是要替大夫人教育三哥了,悄悄抬头给了他个好自为之的眼神。萧祁东一瞪眼,表情夸张,施烟没崩住‘扑哧’笑出声。
再侧头去看萧祁远,他视线认真落在书上,侧脸落了半侧光,削弱了平常不苟言笑的凌厉,周身散发着清隽斯文气息。
萧祁远嗜书如命,每次外出行商都得带几箱子书。有次半路在山谷遭了雪崩,人平安逃出,书却埋在雪里,众人劝他放弃,可他愣是从雪堆里亲手刨出几箱子书来。
那时候的二哥,清矍消瘦,风一吹就能倒的身子。发怒时不吼不躁,眉宇挺括俊朗,但瞧你一眼,那通身凌厉气势压迫得周遭人喘不过气来。
二人肩膀挨得近,施烟头一偏,瞧见骨节分明手掌搭在膝盖,她悄悄伸手过去,将那握在掌心暖着。
掌心冰凉,施烟蹙眉,怎得这样凉。要将另一只手伸过去暖暖,萧祁远却反手将她握在手心,安抚地握了一下。
对上她目光,他抿唇一笑,温声道,“居玉楼新出了酒酿,我叫管事的留了几坛,你去瞧瞧有什么喜欢的。”
“…嗯?”施烟反应过来,她已经在萧府规规矩矩待了半月,面上不免惊讶又欣喜,“我可以出去吗?那大夫人……”
冷落在旁的萧祁东站在亭口,风吹得后背拔凉,他一吱声总算有了存在感,“管大夫人做甚,有二哥三哥在,你怕什么。尽管出去玩儿,长安咱家铺子多得是,别怕没了银子使。”
萧祁远也朝她温润一笑,应诺着,“去吧,在家也带了好些时日,出去散散心。带些仆从跟着,平安回来便是。”
一直搭手下在冰凉手还是没温度,施烟担忧望着他,只他要与三哥说话故意支开自己,她松口道,“那行吧,我去瞧瞧居玉楼近日出了什么好菜式,给二哥待会回来尝尝鲜。”
萧祁东不满,“同样是兄长,你这丫头就想着二哥,怎得,三哥是要吃了你还是害了你。”
施烟同萧祁东做个鬼脸后,匆匆跑开。
萧祁东气得笑,“你这鬼丫头……”
瞧着身影悄然消失,萧祁东再回身倏然对上兄长的泠然眼神,唬得他背脊一凉,“……呵呵,二哥……”
萧祁远淡然道:“来年春开考,可备好了?”
“备……备好了,”萧祁东站得规矩,小心回答着。
二哥十岁才从陇西回长安,他与这二哥不熟,性子孤冷,沉怒不显,永远一副万事尽在掌握中。大伯父去世二哥接位萧家,外头传得他手段毒辣,才使得萧家重新在长安立稳根,这位二哥功不可没。
可这读书人,确实个彻头彻尾商人。在天下商户中口碑可不好。但尽管如此,长安这寸土寸金,十之三四的铺子商行皆是萧家门下。
“过来喝杯茶暖暖身,”萧祁远伸手替弟弟倒一盏茶,端在他面前。
萧祁东挪过去,手伸到一半,二哥不冷不热道,“当初允你在外买了府,商来之往,你也得应我一事儿。今年若再不尽心,我便替二叔剥了你的皮。”
声线清凌,听得萧祁东端着茶盏手一抖,心中哀嚎,这分明是一记空城计的茶啊。
“是……”他忙应着,随后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给他,“二哥,前日我在尽白楼遇见了太子殿下,他让我将这封信带着您。”
萧祁远神色微沉,目光敛下,取了信来拆开。
“沈家小子与烟儿表妹的事表面是大夫人起势,背地却是太子牵线。如今两家闹扳,还以为这事儿没下文了。”
萧祁东说着动作自然坐在兄长旁边来,萧祁远淡淡一瞥,萧祁东仿佛凳上有针一下子弹起来。
萧祁东讪然摸了摸鼻子,“据说沈侍郎自苏州巡视回来听小儿自作主张退婚,气得将沈家小子从床上拖下狠打一顿,估摸着这两日又要上来赔罪。毕竟这条线是东宫那位牵的,得罪不得。”
薄信扔进炉火中,火蛇霎时侵蚀信纸,火光闪不过两晌呼吸,炉子又恢复正常。
萧祁远咳嗽两声,握了握拳,目光沉黑一改孱弱病像,“沈家家世青白,家中人口也简单,目前是个不错人选。寻这桩婚事太子殿下倒是有心了。”
“是啊,可不枉费咱们萧行替东宫进了好些银子嘛。”萧祁东如此道,心中生了勇气瞧这二哥,他倒是真心要为施烟寻个好亲事。
施烟一出府便有马车送她去居玉楼。小二领着上厢房,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沈弋台两只眼睛紧紧锁住施烟,嘴唇嗫喏两下又不说话,脸色憋得难看。
今日兴致本就不好,这让人恨牙痒痒的家伙还堂而皇之挡自己去路。施烟答应二哥不惹祸,她也说到做到,两只手背在身后,“滚开。”
沈弋台往她面前更近一步,缓和脸色开始道歉,“烟儿,那两日是我错了,酒醉糊涂,没脑子才说了令兄坏话,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我这会。”
施烟一身娇俏鹅黄衣裙,青丝半绾,鬓发间簪一支蝴蝶玉钗,冷貌不语立在原地,通身气质清远绝尘,好不叫人惊艳。
偏是性子泼辣,一脚踢向沈弋台小腿,“怎么,上次没打够,这会儿送上门来让我掀开你头骨熬汤吗?”
沈弋台小郎君即刻跳身躲开,但还是被踹得轻疼,皱眉吸气,“疯丫头,那日我吃了酒才说了几句玩笑话,你还真生气了啊。”
她性子如此强势,自己说要退婚不过是想磨磨她要强性子罢了。不然往后成了婚自己岂不压得翻身不了。
“你辱我兄长,还要我与你重归于好?做梦!”施烟嗤之以鼻,不与他再僵持,转身往楼下走,面前一道女子惊呼,“烟儿!”
门口一对年龄约莫十六、七岁男女,妙龄女子先跑来,亲热牵起施烟的手,俏笑道,“给你发了三四次帖子都没回,我在家担心你抑郁寡欢,这两日都吃不下饭,方才看到你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后头跟来一个清秀青年,朝施烟弓手弯腰行礼,施烟颔首屈膝回应,“赵檀哥哥,安好。”
这是一对双生子,两人容貌想像,但性格天差地别,兄长安静,妹妹活泼。
施烟与沈家郎君的事儿长安已传遍,赵婧嫣护着施烟,不善目光扫过沈弋台,“我们在楼上定了厢房,走,我带你去。”
“你怎么又跟沈弋台搅在一起了。”一进厢房,等小二下去布置糕点饭菜,赵婧嫣立即着施烟发问。
旁边赵檀目光落在施烟身上,施烟坐下给自己倒了一盏茶,“没,那货嘴欠又死赖着不走。方纠缠了些。”
“吓我一跳,我还真以为你要与他成亲,那人整日花天酒地,连我兄长一半不及。”
旁便提及的赵檀身子一僵,动作不自然,目光下意识追寻施烟,没等对上她目光,心里砰跳急慌低头时脸色讪红。
赵婧嫣凑近,再小声询问,“你与沈家公子这打闹,是要和好意思?”
“退出去的岂有厚脸皮再要回来的,如此无信岂不丢了读书人的脸。”两碗酒下肚,施烟声不大不小,守在门口的沈弋台脸一阵白一阵红,从小二端的托盘中举起酒坛狠往地上砸,冷脸甩袖离去。
后施烟说起赵婧嫣与程国公家幺子姻亲一事,赵婧嫣脸上带着小女儿娇羞,“八字没一撇的事儿,谁说要嫁给那个人了,每次来府上净是欺负我。”
赵檀哼一声,“当初两家指腹为婚,如今家中只你一女儿,你不嫁谁嫁。”
赵婧嫣扭头,梗着脖子同兄长道,“那我不嫁,兄长与我一同出生,若非要嫁你替我嫁去。”
“你!”赵檀气得一噎,大庭广众之下被亲妹急得脸红,“不可理喻。”
施烟在一旁笑,身子颤着杯中酒水撒出来,她忽想到什么,问赵家兄长,“赵檀哥哥,你俩自娘胎出来便在一起,往后婧嫣出嫁您会不舍吗?”
赵檀本在气头,听施烟好声好气,心中平缓些,随后瞥了眼亲妹嫌弃道,“从小跟狗皮膏子,好不容易嫁出去了缺心头大患,还想什么舍得舍不得。”
赵婧嫣气呼呼说什么施烟没听见,只觉得心口一空,被人抛弃的滋味着实憋屈难受。
亲生的兄长也不会想出嫁的妹妹,那二哥如今急急给自己找亲家,怕也是不会想我了罢。
掌灯时分,听着长安城暮鼓声,施烟早早盥洗完毕上榻。
睡中不知是何时辰,月吟进屋给她盖被子将她惊醒,外头狂风呼啸,施烟翻个身已经了无睡意。
待月吟出去听得阖门声,起身从衣架取厚袄穿上,悄悄翻窗出屋。
四下漆黑,她小心避开府中各处守夜的丫鬟婆子,好在萧祁远离自己的院子不远,中间隔了一小片竹林。
先经过他的书房,果不其然里头光亮悠悠,往外散着光。
专门绕道后屋去,直凛凛对上抱剑守夜的梁胥 。
他好似天生板着一张脸,隐在阴暗处,一双阴鸷眼神盯着你。施烟若不是胆子大且见过他这个样子,怕是要吓到晕死过去。
对方看到自己也不惊讶,冷淡撇过目光继续闭眼养神。
一进书房,四下暖风袭身,书案上账本堆积成小山,桌上宫灯明亮,与伏案提笔的人洒下一层光辉。
施烟气息纤弱,拖了鞋袜轻轻走,声不可闻。
一双手柔覆在眼,但冰凉得很,她道:“猜猜我是谁?”
萧祁远放下狼毫笔,笑腔温和,“是个登堂入室的浪登子罢。”
第4章 易春
“今晚怎想得过来了,外头风大,可受凉了?”
施烟身子半依书案,目光与黄梨花圈椅中稳坐的男子对视一笑,“晚上大张旗鼓来找你,被大夫人知晓了,会说咱俩有伤风化,又有得说了。白日有三哥在我不好打扰你们,后遇见赵氏兄妹,再城外溜达一圈,替你瞧了瞧风景。”
轻言声语说出一通,有心无意抹去见过沈弋台这事儿。
“难为你有心了。”晚上寂静,萧祁远看了许久账本,声音飘渺,神色有些倦怠。
天渐寒,萧祁远身子一日比一日削弱,施烟眼中担忧挥之不去,“二哥,咱们回雲山吧,带来年春回来便是。这萧家没什么好待的,人心换不到人心,你待了几年不觉得憋屈吗?”
萧祁远深邃目光落在她脸上,两人相望。这双澄澈眼眸映着一张俊朗消瘦的脸。他捂嘴咳嗽几声,清笑道,“几年不都这样过来了。这些账本有趣相陪,倒也不乏味。早先教你看,你嫌枯燥不学,如今才有时间闲的四处游荡。”
施烟‘哼’声,倾身过去将他书案跟前垒成小山的账本推开,掌心摊开跃然一个白瓷鱼尾纹药瓶,“这是今年最后一粒药了,应能挨到冬末。”
桌案上的灯盏芯火跳跃,顺着刹那,萧祁远眼中某种情绪转瞬即逝,转而语气如常道,看着跟前那药瓶不动,问她,“那沈家小子,你觉着如何?”
施烟闷声摇头,蹲下伏在他膝头,抬起小脸娇气又可怜,“二哥,沈萧两家相距甚远,大夫人的意思是……我以后出嫁了,便是他人妇,便不能常常见你了,只是你的表妹。”
话语说罢,伸手不由分说搂着他腰,掌心顺着衣裳伸进去,覆着蝶骨往脊梁那道狰狞丑陋的疤痕,“您瞧,当初您救我,这里留下一刀。救治的郎中说一刀抵十年寿命,那我就陪你十年,十年之后烟儿二十五,若那沈家郎君还欢喜我,我再嫁他也不迟。”
背脊拂过一寸寸炙热无比,萧祁远薄唇微泯,方才提笔的指尖半分不能动弹,压住沉声,“烟儿,把穴解开。”
谁家郎君晚上被一个小丫头如此调戏,施烟扬眉,指腹轻拂过那道疤痕,脸上却笑着,“二哥,可好?”
萧祁远微微蹙眉,“伶牙俐齿的鬼丫头,这一辈子瞬息而过,不是换衣裳珠钗这般随意。你须得记着,二哥陪不了你一辈子。”
随即声音略沉,“梁胥!”
凌然间,一股剑风气势逼人,施烟唰然抽走起身,一双杏眼怒瞪备守在萧祁远旁边的黑衣男人,“滚开!”
萧祁远恢复气力自个儿穿好衣裳,修长手指拎起衣带系好,挥梁胥退下。
施烟双掌交叠,再走过去,刚蹲下额头被二哥轻打,他呵斥道,“没大没小,我是你兄长,男女有别你岂可如此扯人衣裳。”
施烟讪讪地摸了摸挨打额头,瘪嘴委屈,“我只是想瞧您身上的伤,并非调戏您。再说我也算半个郎中,男女在我眼中都是一样,二哥你同小娘子一样害臊做甚?”
萧祁远气结,正要说话施烟又道, “而且天下男女众多,谁都可以是丈夫,谁都可以是妻子,嫁给谁都一样。”
这一颗七巧玲珑心加之一张霹雳嘴,做事说话总是另一番意思。施烟拿起桌上的药瓶倒出最后一颗药,赔笑着喂给萧祁远,“二哥,我想守着你,当初您为什么把梁胥留在身边,让我做这劳什子表小姐。明明我功夫比他好一倍,更有能力护着你。”
刚一说话,身后那股气息凌厉更甚,施烟神气轻“哼”一声,眉梢洋洋得意。
萧祁远摇头失笑,撑着疲乏身子,“你往后日子还长,兄长还在一日,就护着你潇洒快活。沈家若不欢喜,兄长为你寻个更好的。”
“潇洒快活……”施烟口中念着,忽然粲然一笑,“二哥,你还说我,当年在雲州山下,那些村妇阿嫂不都围着你转,可不比现在潇洒快活?”
萧祁远顺着她话忆起那时,自小家规森严,伺候的丫鬟嬷嬷都是有规有矩,可是从没见过那般狂野场面。绕是他异常沉稳,此事回想亦是心有余悸。
伸手抚她鬓边散乱青丝,自己亦笑,“促狭鬼,每每要转话头就拿这事编派我。现在是长安,以往雲州那些事,烟儿能忘了便忘了吧。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