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玩着他腰间那块玉佩,施烟凝眉摇首,“二哥,忘不了的。这两日是父亲兄嫂忌日,我整晚整晚不得安眠,一闭眼就回到父亲身首异处,兄长拿鞭子赶我出门,嫂嫂阿弟在一旁痛哭,这……怎么忘?我如何忘得了亲人?”
萧祁远面色沉静,清幽叹息一声,眸底漆黑敛去深思,“那便记在心里,长安不比别处,你若树大招风,兄长有时护你不急,白白受了苦。”
施烟轻声‘嗯’,侧面轻搭在萧祁远膝上,晶莹剔透泪珠落在他衣裳上面,晕湿一小片。待困意袭来意识散去时,施烟呢喃,“二哥带我好,应是我护着您才是……”
……
没两日,沈弋台之母同媒人再次上门,萧祁远亲自待客。一行人在正厅聊了许久。据说这日沈家请来了个身份不低的说客,进去奉茶的小丫鬟说家主脸色阴沉得要吃人。
“母亲,你说这个施烟到底是什么来头,连宫里的贵人都来了。”萧思茹压低声音,一想到那个野丫头能引得大排场,心中火没处泄,“二哥亲自为她张罗婚事,去年我成亲二哥只吩咐人备了嫁妆便没了下文。”
萧张氏瞥了眼女儿,颇有恨铁不成钢,“你才是萧家的嫡小姐,那不过是个边陲乡野来的,也值得你恼火?”
萧思茹气急,伸手挥落桌上茶盏,碎裂声四起,“可如今二哥亲自替那死丫头议亲,合该她才是萧府嫡小姐!”
旁侍候丫鬟急慌来收拾,被萧张氏厉声呵退。她骂了萧思茹一声,一时,母女俩自己僵持着。
常嬷嬷上前和起,走到萧思茹旁边劝慰道,“小姐现在可怀着孩子,莫动了胎气,您先别急,听夫人细讲啊。”
萧张氏心疼女儿,拿了丝帕给她擦水渍,嘴上骂道,“都是当母亲的人了,你这炮仗性子还不收敛。那沈家身后可是当今太子,未来的君主,若她有这福气嫁入沈家,咱们借她的光,你大哥也能早些从赣州调回。等过几月,你生下肚子里这孩子,若是个男孩,萧家的财产不还是你大哥同你的?”
萧思茹是萧家嫡小姐,自小被父母大哥千娇百宠着,连夫君也是倒插门儿的。
“可二哥心思缜密,掌官萧家百条商道,那枫郎又进不得他身边,这……”
萧张氏横女儿一眼,“那不是个病秧子,大夫说能活几年?”
萧思茹恍然,郁结方散开,笑逐颜开,“还是母亲英明,是我瞧那丫头一时气过头了。”
“你啊……”萧张氏无奈笑,“快来人给小姐端一碗莲子羹取取火。”
施烟躲在门扉处,对上边上守门的小丫鬟视线,小丫鬟忙垂脸憋首得通红,屈膝行礼刚要往里通报,施烟小姐已转身出去。
施烟脸色平静,似乎已见怪不见了。她心如明镜,明白自己仅暂居萧家,天下商往历来,自己怎可只有占便宜的道理。何况,萧家可是长安数一数二的商户,家中要往朝堂上爬,自己倒是个好攀的柱子。
刚走出主屋,左腿忽然撞上一团肉乎乎的东西。低头,萧之麟抱着自己裙角,扬起圆溜溜脸蛋,软糯糯叫着“表姑姑、表姑姑”。
施烟弯腰抱起奶娃娃,在他小脸上吧唧一口,粉雕玉琢的小之麟幸福得手舞足蹈,一个劲儿留着哈濑子。
施烟眉开眼笑,“表姑姑带你去找二叔好不好?”
小奶娃圆溜溜眼珠子转两圈,瞥着小嘴奶声奶气道,“不要,二叔赶走爹爹,坏坏…不去不去……”
“之麟莫乱说,二叔可是好人!”后来赶来的谢若滢头微低,再看向施烟时脸上有些尴尬,“烟儿啊,这些都是身边丫头婆子胡诌的,你莫往心里去。”
这话并非空穴来风。
萧家大公子萧祁阳是长安这辈分中第一个中进士的,大夫人连摆两日谢师宴。可半年之后,在外跑商的萧祁远回来,大公子立即被委任偏僻州县去了。
五年之内,不得回长安。
这其中意境飘渺,有人说,是家主嫉妒大公子,怕大公子以后在朝堂有一番做为,定然会威胁自己家主之位,因此买通上级官员将大公子派往穷苦之地。
施烟脸色淡然将萧之麟还给谢若滢,唇边扯一抹冷笑,语气清淡,“童言无忌,这话我当没听过。长嫂,我还有事儿,就先走了。”
谢若滢急唤住她再说些话,施烟头也不回。
“小姐,”月吟小跑着追上施烟步子,“您慢些,婢子追不上了。”
前头施烟脚步恍然顿住,月吟急刹住,堪堪撞上她后背。
月吟小心察看施烟脸色,姣好面容黛眉杏目,没了往日言笑,眼尾微红,瞧得人心软,轻声哄着,“小姐……您莫生气,气坏了身子不好。”
“我值得生气什么?”施烟哼一声,没好气道,“她们也真是闲得,整日给三岁小奶娃吹耳边风。那大公子脑子蠢笨,不会经商做官偏借给穷书生七万银子回乡,结果呢,那穷书生拿这钱去赌博。要不是二哥把这件事拦下来,萧祁阳现在能有官做?能有她们这般现在嚼舌根子。”
“是是是!”月吟忙不迭点头,义愤填膺憋红了脸,“这两年要不是家主苦苦支撑着,雍州那些长老早就把咱们这儿吃干抹净了。”
“真是!”施烟烦躁捡起石子狠狠往池中心掷,扑通接着扑通,周遭石子被她捡干净,最后一颗紧握手心,裹着褐色石子在水面起一道弯曲弧线,猛得砸入水中。
“不行,我受不了这口气,现在就去将沈家人赶走!”说罢跃上岸后假山跳了下去。
“小姐!”月吟在后头喊叫。
施烟身段轻盈,在花园假山飞跃,风在耳畔吹过,忽然脚腕刺痛,整个身子骤然下坠。
“啊!”施烟冷不丁惊呼,身子落入一处柔软怀抱,吓得她以为落入一群蛇窝。
“小姐,可又受伤?”低沉男声在耳边响起。
被人放下,脚掌稳稳落地,施烟回神又气得恼火,愤然抬首,对上一张脸……当真是丰神俊朗,相貌堂堂。
玉冠束发,一身靛蓝赤丝金锦袍衬得他器宇轩昂,通身气质清隽不凡,带着不容忍人忽视高雅之气。
肤浅瞧他衣装,施烟气势小了点,没好气横他一眼,之后视线撇过他腰封间垂下的羊脂白玉,忽心生一计,“从这么高地方摔下来,自然有事……”
“嗯?”
她捏着嗓子,双手柔弱抚在胸口,虚着声好似下一秒喘不过气,“我天生心疾,受不得惊吓。方才公子倏然出现,我现在,心跳得极快……恐翻了旧疾……”
果然同病患相处久了,病态气息学了个七分像。
跟前人不疾不徐道,“那可要为小姐寻郎中?”
施烟俏皮眨眼,眼中一闪狡黠,“倒也不用,你陪些药银就行,这是老毛病了,我待着缓缓就好了。”
男子一双剑眉凌冽端详着跟前的女子,久久不语………
第5章 见旧人
施烟被他看得不自在,可仍鼓起气,抬首稳稳对上的目光,他真是生得一副好皮囊,眉眼英气俊朗,通身气质沉寒,立在那儿叫人难移过神。
且他武功不低,站在那儿便叫人暗觉棋逢对手。
自个儿本是套他,可男子未犹豫,竟真从腰间取下玉佩。施烟两眼欣喜放光,预伸手去接他却手腕一转,教施烟扑了个空。
“你……”
男子手臂微展,脸上恍然大悟想起什么,瞧着施烟歉然一笑,“方才是在下惊吓了小姐,赔偿也是该的。不过此物是在下重要故人相赠,今日就这般给了小姐,来日对那位故人怕是不好交代。”
施烟讪讪有些可惜,那既是故人相赠,她也不好夺人所爱。
一阵不似自然的风劲儿略过,施烟敏锐往后退半步,警戒看向跟前来的人。
男子凑近,坦然往前一步站在施烟面前,笑道,“在下并无恶意,只是今日出门得急,身上也没带银子。不若将此物抵给姑娘,日后在长安若有什么麻烦,可拿出它,见此如见我,麻烦自会消散。”
说罢,他掌心摊出静静躺一枚小小朱红玉坠,隔得近,施烟轻轻吸气,能嗅到他甘爽沉香味。
这掌心脉络清晰又纵横,莫名眼前如雪花片闪过一些场景,惊得施烟心尖一颤,抬头对上男子视线,打量着他。
施烟满眼疑惑道:“我以前见过你?”
“小姐明嫣秀丽,在下可没见过。”他目光坦诚,微笑否认。
可怀疑直漫心间,施烟后退同他站远些距离,心中依旧怀疑他,“那我不要你的,你非萧府中人,也未道出来路,且独自在这乱游荡,指不定你是沈家派来的说客。”
这两日,便是大夫人也成了沈家的说客。
“哦?”男子脸色闪过一丝惊诧,但很快掩去,同她顽笑道,“表小姐不喜欢沈家郎君,可据说沈家郎君一表人才,相貌也是极好的。”
他如此说,便是证实了。
施烟厌恶地看他一眼,随即余光扫到月吟跑来,从他身侧离去,冷声道,“怎的,满长安就他沈弋台一枝独秀长得好看,我不情愿,天下还能摁着我头强嫁的道理?”
说罢转身预走,倏然手腕一紧,那力道钳制她不得反抗,急急往前扑,从外远处看是自己急不可耐往这男子怀里钻。
额头触抵他胸前衣裳,羞恼一齐涌来,施烟挣扎,头上声音威严含笑,“两年未见,小烟儿性子倒是活跃不少啊。”
施烟双目微眯,抬头打量跟前男人,不知为何,施烟从他眼中看到一丝悲戚。
施烟半怔,这熟悉场景在心底隐隐叫嚣,自己好像真在哪见过。
可心中越回想,猛然间,心口一空,失落慌张使得她惴惴不安。
他面上怅然若失,摇头一笑,似看透她心中所想,“我能是谁,我认识你,你却非记得我。我同你不过萍水相逢的陌路人罢。”
施烟预再问,忽然一掌风朝自己凌冽劈来,这气势俨然要下死手。她脚步急忙躲闪,仍是慢了一步,转圜间肩膀受了一掌,撕裂疼痛扯住动作,自己处占下风,竟连半分胜算都无。
他仍未停,招招将施烟逼至两块半人高假山之间。
待身影全然遮住自己,头上半分光亮隐去。施烟微微喘息回力,怒瞪眼前的男子,他依旧清风不徐,英气俊朗立在跟前,“延吉大将军的女儿竟连在下三招也未承受,啧啧…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萧祁远口头宠着你,养得你是大家闺秀未成,武功半数退散,整日只晓得长安城内外洒脱,像个小疯子般。”
自己确实是仗着有点功夫,有事连宵禁街上的武侯也逮不住自己,可这人……他竟然都知晓。威胁似泼天袭来,施烟背脊惊出一声冷汗,“你是永安坊的人?”
“不是,”男人唇角噙着笑,十分享受施烟满是惶恐的样子,“我此来不过劝告小烟儿,萧家气候将至,沈家乃下一个踏板,若此不寻良机,恐延吉大将军当年之灾又将降在萧家。小烟儿,应该不想再一家无辜之人因你升天吧。”
施烟紧紧咬着下唇,脸色苍白似膏,毫无血丝。
月吟赶来时,被眼前一幕吓得几乎惊厥,大喊一声扑过去,“小姐!”
施烟三千青丝披散,纤细身子在寒风中狼狈不堪,手中紧握萧祁远先前赠她的蝴蝶玉钗。她睁眼,眸中惊诧又愤怒追向某个方向。
是夜,黑云笼罩长安久散不去,韶若院人均凝神屏息,不敢喘大气。
“家主,表小姐受了寒又在冷水浸半个时辰,现在郎中施了几针,总算喝下药了,再等半个时辰热毒便可退去。”
嬷嬷弯腰恭敬说完,静待梨花圈木椅上的男人下话。
萧祁远脸色阴沉,听这心口悄然松气,末了挥手,“退下吧,好生照顾着。”
“是。”
月吟从内室退出,看了眼上堂的男子,屈膝额角涔出冷汗也不敢擦行礼道,“家主。”
萧祁远目光如冽,淡淡扫一眼地下跪的丫鬟,嗓音沉阅,“你随身跟在那丫头,她近日可有又异常?”
上头人视线太过逼迫,月吟强忍着镇定回想,“早小姐照例去大夫人院里习女工规矩,恰巧听到了大夫人与四小姐谈话,再后去花园待了会,心中依旧不平撇下婢子从假山跃走,待婢子寻过去时,小姐便失魂落魄缩在假山缝隙不肯出来………”
萧祁远从中寻了重点,目光一眯,“大夫人说什么?”
“这……”月吟欲言又止。
“大夫人说表小姐嫁给沈家郎君不过是萧家为了换大公子回长安的权宜之计,且说您……”
这倒也是萧张氏会做的事,毕竟她最爱这个嫡子,这自己从中作梗送他儿子去偏僻州县任官的罅隙怕是一辈子也除不尽。
萧祁远轻笑,猜到萧张氏口中不会有自己的好话,他又道,“说我什么了?”
月吟小声道,“您也活不了多久,以后才萧家得是四小姐和四姑爷来掌管。当时小姐听到这儿脸色就上次了,这才跑到湖边去静静心。”
一番话说话,月吟俯身以头伏地,“是婢子未看好小姐,请家主责罚。”
前屋一片死寂,萧祁远眸底平静,瞧不出什么情绪。
重病缠身之人最忌讳亡死,府中人人知表小姐平日最紧张家主,谁若有背后咒家主半句话,她必折磨那人后半生苦不堪言。上一个触此的仆人被活生生打断手腿,被扔去荒郊自生自灭。
“这次免你责罚,好生照顾表小姐,”萧祁远缓而起身,侧眉往里屋看了一眼,既人无事,他身为一介男子也不好进表妹闺房,守着人无恙后方才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