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秋色懵懵懂懂地瞧着他面上的神情,有些伤感,有些落寞,却还要复杂许多。但这种神情她并不陌生——爹爹一个人待着的时候,时常会露出这样的神情;还有方才同她说故事的温伯伯,也会对着这幅画露出一样的神色。
“美人哥哥,这画里有个秘密,你能看出来吗?”
卫珩的思绪被阮秋色的话音打断,便又看了看这幅小像。画上的女子一身红装,端坐在白色骏马之上,倒是无甚奇怪之处。他目光一转,落在画面左角的题诗上——
“你说的秘密,与这诗有关?”卫珩凝神细看了看,“我看过你爹的题书,这不像是他的字迹。难道是……”
“嗯哼。”阮秋色肯定地点点头,“美人哥哥说得不错,这字不是我爹写的,而是是沅姨写的。听温伯伯说,这画原本被我爹送给了沅姨,可她进宫前却又将这画还给了我爹,只是添了这句诗。这诗里藏了沅姨的悄悄话,只有聪明人才能看出来哦。”
***
那小像上的题诗只有短短一行。
“东家有……女……”阮秋色念得磕磕巴巴,“温伯伯,后面两个字怎么读呀?”
“东家有贤女,窈窕艳城郭。”温筠低声念道,“这是《孔雀东南飞》里的句子,意思是说,‘东边的邻人家里有位贤惠的女子,生得明艳美丽,是全城最好看的人’。”
“哇,这句诗与美人哥哥的娘亲很相配呢。”阮秋色捧着那画又看了看,却有了个新的发现,“可是这字……不像是我爹的字迹……”
她自小跟阮清池习字学画,对他的笔触自是了然于心,一眼便能发现不同。
温筠却没立刻回答,只对着那画上短短一行题诗出了神。这诗像是一只从画里伸出的手,瞬间便将他拽进了尘封已久的记忆之中——
“……妙啊,这法子真是聪明得很!”
身着红衣的女子坐在凉亭中,斜倚着亭边的栏杆,手里捧着一卷《武经总要》在读。读到兴处,她不由得坐直了身子,发出一句感叹。
“阿沅,说好了坐着不动,你怎么总是管不住自己呢。”凉亭正中,手持画笔的男子目光微嗔,却藏不住笑意。
他笔下的画作已经完成了大半,画中的女子面容沉静,眼神专注,倒比眼前这绝色的容颜不逊分毫。
被叫做“阿沅”的女子嘻嘻一笑,索性站起了身,行至那男子身后去看画:“阮清池,明明是你画得太慢,还怪我咯?我看啊,你也别让人家叫你什么‘书画天才’了,叫‘阮乌龟’还差不多……”
被这样揶揄,阮清池也不恼,只牵着那女子的手,让她在自己身旁坐下:“那你倒是说说看,方才看到什么好玩的了?”
“你看这个密文!”女子兴致勃勃地将那书册摊开在阮清池面前,“原来早在千百年前,古人便知道用密文传递军情了。你看啊,他们先是列举了战场上常见的情形,一一编了号,再找一首诗来当做解谜的钥匙……”
“喔,”阮清池随口应了一句,又蘸了蘸墨,在纸上勾画几笔,“还真是挺聪明的。”
“阮乌龟,你好敷衍。”女子很不满意地去夺他的画笔,“你再不认真听,我可真要往你脸上画乌龟了。”
“这位壮士,君子动口不动手啊。”阮清池投降似地举起双手,“你说你说,我听便是了。”
那女子也不纠缠,只充满兴味地说了下去:“那咱们便从最简单的讲起。这样,你先选一首诗,随便哪首都可以。”
“嗯……诗人里我最喜欢白乐天,便选那首《江南好》如何?‘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他的诗与画相通得很……”
“好了好了,那便选这首吧。”女子急火火地打断道,“假定我们选了这首为钥,便只需在往来的书信里留下些数字,比如我在落款里写四月初七,便是指这诗中的第四和第七个字,也就是第一句的‘花’并‘火’字,这就是我要密传给你的讯息啦。”
“花火……阿沅是想约我去看上元节的花火大会么?”阮清池唇角一勾,露出个狡黠的笑来,“阿沅真是主动。”
女子作势要捏他的脸:“你打什么岔呀!”
阮清池后仰着身子一躲,笑眯眯地抓住了她的手:“眼下离上元节还早,咱们寻个别的去处如何?方才说到白乐天,我想起来他祖籍是在一个叫东郭寺的地方,巧的是咱们京郊也有个东郭寺,就去那里如何?听说求姻缘还蛮灵验的……”
“……你这人怎么东拉西扯,没个正经!”
……
温筠沉默着,任由这段十多年前的记忆在脑海中翻涌了几回。他没有阮秋色那般过目不忘的好记性,无论如何珍视的记忆,时至如今,也都像保管不善的古画,斑驳褪色了许多。
就如同此刻,若非阮秋色问起那小像上题诗中的“窈窕”二字怎么念,他怕是也想不起阿沅非要教他密文时,是如何执拗得可爱。
“温伯伯?”阮秋色将手在他面前挥了挥,“你怎么走神了……”
温筠回过神,露出了一个浅淡的微笑。
“是走神了。”他轻轻地说,“我也是刚想起来,这诗里有个秘密……”
***
“东家有贤女,窈窕艳城郭。”卫珩低低地念了一遍,“这是《孔雀东南飞》里的句子。”
阮秋色立刻点点头:“是用来形容女子好看的,对不对?”
“也不全对。”卫珩道,“《孔雀东南飞》里,男主人公的母亲拆散了他的姻缘,还劝他另娶东邻家的女子,才会说出这么一句。母妃这句题诗,莫非……是为了劝你爹另娶?”
没等阮秋色回答,他便自己摇了摇头道:“不对。若是如此也无须遮掩,没必要通过这幅画来传信。”
“所以说里面有悄悄话嘛。”阮秋色狡黠地眨了眨眼,“美人哥哥,我再给你个提示吧——这画上的字可不止这句诗呀。”
的确,在这句诗的下角,还有一行蝇头大小的落款:作于永安十六年元月初十。
“这日子有什么古怪?”卫珩又仔细看了看那行小字,“这字迹与题诗肖似,也是出自母妃之手。”
一句诗……并一个日子。母妃想传递什么讯息呢?需要用还画之由来遮掩——母妃那时定是被家里限制了不能与阮清池来往,所以才会用这种迂回的方式传信给他。
这样短的诗句,按说也只能传递极为简单的讯息,并且只有母妃与阮清池能够破解……
“我知道了。”卫珩思索片刻便得出了答案,“这是一种密文,以诗句为锁,日期为钥。元月初十,便是一和十。对应这两句诗,便是‘东’字和‘郭’字,对吗?”
以密文传信是军中常用的手段。母妃出身将门,对形形色色的密文有所了解也不奇怪。她所选用的密文是较为简单的一种,应是为了让阮清池这个外行也能破解。
“美人哥哥,你可真聪明!”阮秋色配合地拍了拍手,“温伯伯说,这个‘东郭’指的是郊外的东郭寺,沅姨是想约我爹去那里见面呢。”
第164章 安息 不是只有恶人能玩死无对证的把戏……
“美人哥哥, 你想什么呢?”阮秋色的声音打断了卫珩的思绪,“你就不好奇,我爹和沅姨后来有没有见到面?”
卫珩只是摇了摇头。
听舅舅说, 裴家对他母妃这唯一的女儿, 向来是捧在手心, 没有二话的。倘若母妃只是想在出嫁前见阮清池一面, 裴家断然没有不许的道理。母妃会这样迂回地传信, 想来不是为了见面,而是为了……私奔。
“无论他们是否见到了彼此,”卫珩淡淡道, “本王都已经知道结局了。”
“可是温伯伯说让我一定要告诉你,沅姨最后还是见到了我爹。”阮秋色认认真真道, “沅姨说她很想与我爹去到一个没人找得到他们的地方,可是为了父兄和亲族,她不能这么做。温伯伯说,沅姨从来不是一个自私任性的人。”
卫珩不由得叹了口气——世上怎么会有阮清池这么固执的人?他花了这么多工夫让阮秋色传话,不过是想告诉他:正因为母妃不是一个自私任性的人,所以也不会在入宫十年之后, 以自戕之罪触怒帝王。
可是十年可以怎样改变一个人?能够把阮清池口中那般明丽鲜活的少女, 变成他记忆中那个寡言少语、鲜少露出笑容的母妃;也能把曾经名动京城,光风霁月的书画天才,变成那个形容枯槁、时日无多的温筠。
又或许……改变他们的从来不是时间,而是对彼此的那份执念。
“对了,美人哥哥,温伯伯还有句话让我带给你。”阮秋色忽然扯了扯卫珩的衣袖,将他的注意拉回到现实,“温伯伯说, 这句话很重要,他本想写信给你详说,又怕我路上遇到什么意外,让信落到别人手里。这句话我背了好几遍呢,美人哥哥要仔细听哦——”
“你说便是。”卫珩道。
阮秋色清了清嗓子,煞有介事道:“这句话就是,‘不是只有恶人才能玩死无对证的把戏’。”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却让卫珩的眉心蓦地拧了起来:“他这是何意?”
“我也不知道。”阮秋色眨巴着圆圆的眼睛道,“温伯伯让我只管传话,说美人哥哥听了便会懂的。”
用“死无对证”的把戏,欲置阮秋色于死地的恶人,是太后。除了他们,还有谁能玩这把戏?温筠自己吗?
那……他打算让谁死无对证?
“……太后。”卫珩霍然站了起来,“温筠要杀太后。”
“什么?温伯伯要杀太后?”阮秋色惊道,“为什么呀?”
“如果将太后的死伪饰成自尽,再留下一封遗书交代害死昭鸾公主的始末,就可以解我们眼下的困局……”卫珩沉吟道,与其说是在向阮秋色解释,更像是自语,“……他当年能将□□仿制得以假乱真,想来仿造遗书更是不在话下。如此一来,倒真是死无对证……”
“美人哥哥,”阮秋色的眉头也跟着蹙起,“我有些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了……”
卫珩忽然俯下身,握住了阮秋色双肩,直视着她的眼睛道:“除了这个,他还说别的没有?你仔细想想,事无巨细,全都告诉我。”
“美人哥哥你、你别急……我想想啊……”阮秋色被他严肃的神情吓住,说话竟打起了磕绊,“哦对了,说完那句话,温伯伯笑了一下。我问他笑什么?毕竟那句话可没什么好笑的呀……”
“那他怎么说?”卫珩追问道。
“温伯伯说,他觉得很高兴,因为过了今夜,他就可以得到一个真相了。他说找到这个真相是他一直以来的心愿,也是最后的心愿,所以才觉得高兴……”
“最后的心愿……”
卫珩低低地复述了一遍,心道不好。
“……不光是太后。”
阮秋色:“啊?”
“死无对证,说的不光是太后。”卫珩沉声道,“还有温筠自己。”
***
温筠侍立在太后寝殿内,看着丝丝缕缕的白烟从大殿正中的香炉里升起,缓缓渗进空中。
“怎么换了熏香?”太后今夜心情似是极好,晚膳后在偏殿不紧不慢地沐了浴,这会儿正由宫女扶着进了寝殿,“这香气味浅暖,倒也不难闻。”
温筠忙走上前去,递过手臂换下那宫女:“西林苑临水,湿气太重。这香里加了苍术和沉香,可以去除湿浊之气,也是太医推荐的方子。”
“你是个细心的。”太后行至榻边坐下,语调有些慵懒,“那丫头那边如何了?半晌没听见她的动静,哀家这心里倒有些不安定。”
温筠这才回神,忙上前两步道:“老奴给她饭里加多了安神散,晚膳后便一直昏睡着。太后……您要亲自去看看吗?”
太后像是有些意动,刚支起一点身子,复又躺了回去:“罢了,哀家也有些乏了。你且去她门口守着,毕竟,她可是彻底扳倒宁王的关键啊……”
温筠低低地应了一声,又往殿中的香炉里投了两粒香料。
“你们都先下去吧。”他低声吩咐侍立在门边的内侍宫女们,“太后要歇了,这里有我伺候即可。”
见那些宫人走远,温筠缓缓关上了殿门,将殿内的灯烛吹熄了几盏。
“今夜也不知是怎么了,乏得这样早……”
太后躺在榻上,只觉四肢渐渐无力,眼皮也有些睁不开。奇怪的是,头脑中倒觉得很清醒,但说话时却使不上劲似的,只能含含糊糊地咕哝,“温筠……温……”
“太后。”温筠站在榻边,俯视着这个把持着后宫数十年的女人,“这是因为安息香的缘故。”
“什……什么……”太后费力地睁开眼睛,却发现眼前的视野也渐渐模糊,只余一个干巴巴的人影,手里抱着什么。她努力地分辨了半天,才从那东西颜色和形状辨出,他手中抱着的,是一套出席朝礼时才需穿着的太后冠服。
“你……你对哀家……做了什么……”
“太后既与那贺七为盟,竟不知道朱门惯用的安息香?”温筠将那套冠服搁在榻边,不紧不慢地扶起太后,一边替她更衣,一边解释道,“寻常迷烟只能教人昏睡,这香却能麻痹人周身的肌理,使人身体动弹不得,只余神思清明——清醒地感受着自己一点一点枯竭而亡,故而名曰安息,太后不觉得很妙吗?”
“你……你为何……”太后似是想挣扎,可用尽全力也只能让手指动弹分毫,“来……来人……”
她想大声疾呼,发出的声音却细弱蚊呐,气若游丝。
“都说了是麻痹全身的肌理,自然也包括喉舌。”温筠细致地替太后整好衣冠,“太后不妨省些力气,来回答我的问题。”
“你究竟是何人……”
“我并无意伤太后性命。只要太后如实回答我的问题,我自当奉上解药。”温筠开始给太后挽发,“希望您不要耽搁彼此的时间。因为再过一刻钟,您的喉舌也将彻底失去控制,那么明日太医便只能告诉皇上,您突发急症陷入昏迷,且,无药可医。”
温筠给太后戴上凤冠,又扶着她躺倒在床榻上。太后的面容呈现出一种完完全全的平静与松弛,只余一双眼睛,瞪得目眦欲裂,几欲喷火。
“你……你好大的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