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筠本想编个故事搪塞过去,目光落在那画上,又被画中女子明媚的笑意刺得胸腔一痛。他忙不迭地转头,正对上阮秋色眨巴眨巴的圆眼睛,打好的腹稿便突然塞在了喉头——
这些年来,他无时无刻不与谎言相伴。可若说这世上有什么人是他最不愿欺瞒的,此刻便都在面前了。
“因为……她是你那美人哥哥的母亲。”温筠最终还是如实相告。
“真的?”阮秋色惊呼了一声,想了想才道,“美人哥哥是王爷,那这位漂亮姐姐姐是宫里的娘娘咯?”
她忽然意识到哪里不对:“那她现在该有好几十岁了吧?比我爹年纪还大,要叫姨母的……”
“她不老的。”温筠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十二年前,她过世的时候,还未及三十岁。”
他话里的讯息太过沉重,阮秋色惊讶得噤了声,无措地看看温筠,又看看那画上的美人。
看着看着,她便从温筠的眼神中察觉到了别样的情绪。犹豫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道:“这画是您画的么?看得出来,您很喜欢这位漂亮姐姐……”
孩童的世界还没那么多规矩教条,也不觉得心悦宫妃是一件多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她只觉得这画里每一个笔触都饱蘸情意,定是怀着万分的真挚才落在了纸面上。
“不,不是我。”温筠像是才回过神,几乎堂皇地否认道。他的目光落在自己干枯扭曲的指节——那改形换骨的毒渐渐吸干了他的躯体,眼下这面目全非的人,就连肖想记忆中那女子都觉得是种玷污。
“那是谁画的?”阮秋色眼巴巴地看着他问。
温筠有一瞬间的恍惚。面前的少女眼神澄澈天真,与十多年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重合在一起,毫无二致。
仿佛这些年的时光不曾流逝一般。
那时的阮秋色,最喜欢听他说故事。每逢生病或是下雨天不能出门时,都要缠着他说好些故事才肯罢休。再年幼些的时候,夜里更是要听着故事才肯入眠。
要不然,就最后再给她讲一个?
毕竟有些故事,再不讲就永远没机会讲了。
温筠闭了闭眼,良久才道:“这幅画……是你爹画的。”
***
夕晖落尽,西林苑里四处的灯火也星星点点地亮了起来。
传膳的宫人被卫珩手下的侍卫拦在了殿门外:“诸位请回。王爷有令,晚些时候再传膳过来。”
宫人们面面相觑,也知道眼下火烧眉毛的宁王爷怕是没有用膳的心情,便顺从地退下了。
于此同时,太后殿内传菜的宫人络绎不绝,将雕花食桌摆得满满当当。
“这一下午倒也没听到那丫头叫唤,”太后施施然夹起一著鱼肉,“你做得不错。”
温筠欠身道:“下午将安神药裹在糕点里给她吃了,故而睡了些时辰。等会儿再多用些在晚膳中,想来可以让她睡到天明,也不致扰了太后清净。”
“睡了也好,省得横生枝节。”太后思量片刻,才抚掌笑道,“明日一早起来,刚好同宁王一起谢罪,黄泉路上也有个伴不是?”
“老奴这就去。”温筠行了一礼,又冲膳官队伍末尾的两名小内侍勾了勾手,“你们提上几份饭食,同我过来。”
两名小内侍没料到自己会被点名,无措地面面相觑,忙接过同伴手中的食盒跟了过去。
到了耳房门口,温筠一边令那两个小内侍将晚膳分发给门口的守卫,一边打开一个食盒,从怀中掏出个瓷瓶,将药粉倒进饭菜中拌了拌。
“公公这是?”那领头的守卫忙上前查问。
“哦,是太后的吩咐。”温筠将下了药的食盒递给那两个小内侍,不紧不慢道,“那丫头哭闹不休,引得太后心烦意乱,故而给她吃些安眠的药物,好叫她安生到明日。”
“原来是这样。”那守卫笑笑,“这倒是个好主意,万一她夜里嚷起来,多让人为难。”
“是啊,她上午那样吵嚷,倒叫几位兄弟辛苦。”温筠目送着那两个小内侍进门,与守卫们寒暄起来,“饭菜可还温热?可要膳房再添些汤来?”
“不用不用,公公客气了。”那些侍卫纷纷坐于廊下,开始狼吞虎咽起来,“皇上难得来西林苑,这伙食倒比从前好了许多。”
“那是。若非北越公主的案子,皇上还真不会在西林苑耽搁这么些天。”温筠笑道,“兄弟们再辛苦一晚上,明日便可休息了……”
说话间,那两个小内侍已经提了食盒出来,领头的走到温筠跟前小声说:“公公,那女子吃了饭,已经挪到床上睡下了。”
“知道了。”温筠点点头,“你们先回膳房,将沾了药的碗盘妥善处置了,别叫人看见。”
那两个小内侍躬身应了声“是”,便匆匆向外走去。
走在后面的那个,临出门前忽然回头看了温筠一眼。
正巧温筠的目光也正落在她身上,与她遥遥对视。夜幕里瞧不清她面容,只觉得灯笼微弱的火光映在她眼里,亮若星子。
在这一闪而过的眸光里,温筠恍然觉出造化的弄人之处。一别十年,今日相见的第一面,也是他们今生今世的最后一面。
可这造化待他实在也不算全坏。这些年的筹谋隐忍虽然终是场空,但好歹给了他这个机会,能在最后关头救下了自己的女儿。
去吧,阿秋。去到那个向爹承诺过,会豁出性命护你周全的人身边。
温筠望着天边浓云,暗叹了口气。
“看样子……又要变天了啊。”
第163章 东郭 画里有个秘密。
今日宁王殿里的晚膳晚了一个时辰。
传膳的宫人一个一个地步入朝露殿, 不多时,又提着空食盒一个个步出。殿外看守的北越兵人留心数了数,进去十二个, 出来也是十二个, 便继续倚着宫墙打起瞌睡。
可他们不知, 那队伍末尾的小内侍是方才出门前, 不知从哪里冒出来, 不声不响地缀在最后的。而原本队尾的那个,自打进了宁王的寝殿,便没再出来过。
“美人哥哥——”
一身宦官服饰的阮秋色默默等到所有人都离开, 才憋坏了似的扑到卫珩跟前:“我简直要吓死了……温伯伯要我换了衣服跟着刚才那个哥哥走,一句话都不能说。他还说, 要是我被人发现,咱们所有人都死定了!”
阮秋色口中的“哥哥”便是那两名方才在太后宫中给她送饭小内侍之一,也是卫珩早早安排在膳房里当值的人。前些天夜里温筠夜访朝露殿,便同卫珩商议了这个计策,能在最后关头帮助阮秋色脱身。
方才那两名小内侍中,一人是卫珩的人, 负责将阮秋色从太后殿中带出;另一人则毫不知情, 只因身形与阮秋色肖似才被选中——眼下他已经被打晕,正在那耳房中被五花大绑地昏睡着。
“安心,已经没事了。”卫珩慢慢地拍着阮秋色的后背,小声安抚,“阿秋很聪明,所以才能安然无恙地回到我面前。”
他原本很担心这个计划能否奏效,毕竟阮秋色此时心智犹如十岁稚童。但那夜阮清池却很坚持,说他的阿秋八九岁时便很聪明懂事, 只要晓以其中的利害,她一定可以谨慎妥帖地度过这个难关。
如今看来,阮清池说得的确不错。
“对呀,我很聪明的。”阮秋色惊魂未定地点点头,一双杏眼睁得圆圆,“温伯伯说,有坏人要利用我来要挟爹爹和美人哥哥,所以你们要想办法把我带出宫去。这叫‘狸猫换太子’,我在戏文里听过的。”
“你做得很好。”卫珩摸了摸她的发顶,温声道,“等到了后半夜,会有人来接你出去。路上也要如刚才那般听话,千万不能出声,知道了吗?”
阮秋色认真地点了点头,才道:“我会听话的。温伯伯说,出了宫便能见到我爹了呢。”
她顿了顿,又道:“那……美人哥哥,我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呢?”
卫珩看着她懵懂澄澈的眼瞳,一时不知该作何回答。
“……很快。”良久,他才声音滞涩地答道。没等阮秋色再问什么,他忙转了话题,“快来用晚膳吧,这么晚了,你该很饿了。”
他这话一说,阮秋色才想起吃饭来。她依言在桌边坐下,捏着筷子随便吃了几道甜口的小菜,却发现卫珩只坐在一旁,托腮静静地凝视着她。
“美人哥哥,你看着我做什么?”阮秋色眨眨眼睛,“你不吃吗?”
“本王不饿。”卫珩别开视线,往她碗里夹了块肉,“倒是你,吃东西斯斯文文的,不像平日那样狼吞虎咽。”
阮秋色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肚子:“下午温伯伯给我拿了好些点心吃,所以我也不太饿呢。”
“是吗。”卫珩淡淡地笑了笑,却又往她面前的碗里夹了些菜,“那也要多吃点,今晚你要赶路,得吃得饱饱的才行。”
阮秋色乖乖地吃了两口,却发现卫珩的目光仍像刚才那般凝注在自己身上。不同于他先前温柔平和的眼神,此时此刻,卫珩眼里的情绪让她有些不安。
“美人哥哥,你这么看着我,我都不好意思吃饭啦。”阮秋色咽下一口食物,还是忍不住打破了沉默,“你同我说说话嘛。”
“好啊。”卫珩以手支颐,笑问,“说些什么呢?”
“嗯……”阮秋色低着头思索了一阵,话到嘴边,却有些犹豫:“美人哥哥,你还记得你的娘亲吗?我听说,她已经过世好些年了……”
“听你那位‘温伯伯’说的?”卫珩却没直接答话,只挑了挑眉,反问道,“他都同你说什么了?”
“就是……”阮秋色觑着他的脸色,试探道,“温伯伯是我爹最好的朋友嘛,他说……我爹当年……和美人哥哥的母亲……有过一些故事来着……”
“嗯。”卫珩面上却很平静,“这个本王知道。”
“真的?”阮秋色仔细瞧了瞧,看他不像生气的样子,便又放心地接着道:“温伯伯讲了好些我爹和阿沅姨母的故事呐,比戏文里有意思多了。美人哥哥想听吗?”
沅是卫珩母妃之名,卫珩听到阮秋色亲亲热热地唤她“姨母”,不由得恍惚了一瞬。
阮清池……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将那些往事说与阮秋色听的呢?
他一时想象不出那种心境,却也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温伯伯说,我爹和沅姨是因为画画才认识的。”阮秋色顿了一顿,才接着道,“那年上元节,他们在街边偶遇,我爹不小心撞掉了沅姨的面具,立刻被沅姨的美貌惊呆啦!不过我爹是个画痴,竟然只想比照着沅姨的样子画美人像,你说他是不是有点傻?反正那天啊,我爹二话不说就上前搭讪——”
说到这里,阮秋色顿了顿,冲着卫珩狡黠地眨眨眼睛:“美人哥哥,你猜沅姨什么反应?”
“嗯……”看着阮秋色眉飞色舞的神情,卫珩也很配合地作沉思状,“想必是拒绝了?”
他记忆中的母妃向来清冷寡言,想来拒绝人时也是冷冰冰的。
“何止呀!”阮秋色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沅姨将我爹当成了不知羞的登徒子,狠狠打了他一顿,还差点撅了他的手指头呐!听说我爹那日是让人抬回府的……”
卫珩有些讶然,又觉得好笑:“母妃出身将门,自是有些武艺。却不想她当年的性子竟这样火爆。”
他顿了顿,又想起与阮秋色初识也是因为一幅美人图,不由轻轻地笑了一声:“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
“我才不会那样呢!”阮秋色瞪大眼睛道,“我记性那么好,偷偷画了就是,又不需要去求美人来给我做比照。”
“……偷偷摸摸的事情,你还很得意不成?”卫珩抬手捏了捏她脸颊上的肉,无声地笑了笑,“这脸皮的厚度倒也真随了你爹。”
“美人哥哥,你继续听我讲嘛。”阮秋色摇摇脑袋,甩开他的钳制,接着道,“后来沅姨知道了那日她打的人便是京中有名的天才画师阮清池,便知道自己是误会了我爹。你猜怎么着?”
“嗯?”卫珩眉梢微挑,眼里倒真多了些疑问。
“沅姨可真是个大胆的女子,她竟然偷偷从我爹府里的后院翻墙进去探病了……”
这故事的走向倒是让卫珩也觉得意外——他实在难以将自己郁郁寡欢的母妃同阮秋色口中那个离经叛道,不拘世俗的女子联系到一处。
“然后呢?”
“然后他们就喜欢上对方了呗!”阮秋色两手一拍,眉飞色舞道,“我爹他啊,从未见过如此超凡脱俗的女子,当时就陷进去了。沅姨是怎么看上我爹的来着……可能是因为我爹画画很厉害?而且我爹年轻的时候也生得很好看,温伯伯说,京中有好些姑娘仰慕我爹呢……”
卫珩眉峰一挑,总算明白了阮秋色喜欢自夸的毛病究竟是从何而来。
“总之他们当年……真的很好很好的。”阮秋色说到这里,有些惆怅地叹了口气,“温伯伯说,后来沅姨被皇上看中,只得进宫做了娘娘……我爹那时候一定很伤心。”
卫珩却没说话,只抬手抚了抚她的头顶。
阮秋色像是想起了什么,赶忙从怀里掏出张纸页来,递给卫珩:“美人哥哥你看,这是我爹给沅姨画的小像。温伯伯说,这画像他保管了许多年,觉得还是交给你更合适些。”
卫珩凝神细看那微微泛黄的纸张,画上女子眉目间笑意张扬,是他此生从未得见的鲜活恣肆。
这便是他母妃本该有的样子吗?倘若她没有入宫,倘若她嫁给了她心里的那人……
“美人哥哥,你在想什么呐?”阮秋色忽然出声道。
“本王在想……”卫珩沉默片刻才道,“原来母妃笑起来……这样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