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命人停车,扶着竹君下来。
竹君有一肚子的疑问,但也不敢多言。
萧衍下车,给左右做了手势,暗处的人便训练有素地四下散开。皇帝虽然微服出巡,但身边的明卫暗卫不会少于百人。毕竟很多人都对他的命感兴趣,他也不敢掉以轻心。
女掌柜看见一个面容十分姣好的娘子走进来,衣着华丽,眼睛一亮,又见她身后跟着一个高大健壮的男子,衣着普通,还戴着护腕,像是军中之人。
这掌柜迎来送往,还是有几分眼力的,没把堂堂帝王看成是一个护院。她听说将军都很喜欢娶这种柔软纤细,知书达理的女子,很自然地把他们想成是一对夫妻,对萧衍说:“这位郎君一看就是个会疼娘子的,把娘子养得多水灵滋润。”
王乐瑶脸微红,“这是家兄。”
掌柜尴尬地笑了笑,“两位长的还真是不像呢。”
“非一母所生。”萧衍冷冰冰地把这个“兄长”给认下了。她一门心思避嫌,大概是因为那桩婚约。
若不是在永安寺看到她写的木牌,上面有句话是“若能遇所爱之人,此生圆满”,他会以为,她很满意那门婚事。
“我想买一条腰带,配这身衣裳的。”王乐瑶直言。
女掌柜这才注意到她的腰带不成样子了,兴许是出来游玩,在哪里勾破了,心领神会道:“有有有,都是上等好货,娘子里面请。”
王乐瑶去试腰带的空隙,萧衍在铺子里随意逛了逛。
守在门外的暗卫就看到他们的君王,仿佛真的陪娘子逛市集的夫君,竟然在研究那些女人的物件。有种岁月静好,现世无忧的感觉。
再跟以前他驰骋沙场,指挥千军的场景放在脑海中做比较,会觉得很不可思议,犹如霸王卸甲般。
这家店卖的东西很杂,不仅有布料,还有配饰。萧衍随手拿起一个玉质的东西,看了半天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他长得有几分凶相,气场又压人,店里的小娘子们都不敢上前同他说话。终于有个胆大的,觉得不能怠慢了客人,小声解释:“这是琉璃珰,插在斜髻中,刚好垂落于耳侧,有隐约朦胧的美感。”
他一直以为珥珰之类的,不是应该挂在耳朵上的吗?女人真是麻烦。
他原本想挑一件玉器,但看得头昏眼花,而且这些玉的成色看起来一般,配不起她。
有人从外面跑进来,走到萧衍身边,耳语了几句。
“知道了。你让他们在那儿等着……这边事了就过去。”
王乐瑶在里间听见了,也不敢耽搁太长时间,免得萧衍起疑。何况皇帝日理万机,怎么可能陪她虚耗在这里,所以挑好腰带,立刻就出来了。
竹君要去付钱,萧衍说:“我来。”他大步走到柜台前面,问了价钱之后,正打算拿钱袋,习惯性地摸了摸腰侧,但并无钱袋的影子。
当皇帝以后,出门都有人付钱,哪用得上钱袋。
掌柜见他僵在那里,轻轻笑了笑,“郎君许是忘记带钱了吧?不如让小娘子先付,反正你们兄妹感情这么好,回头再给她就是。”
王乐瑶连忙说:“是,兄长别跟我客气。”然后打发竹君去付钱。
竹君暗暗觉得好笑。富有天下的人,居然付不起一条腰带的钱。
别看陛下长得凶,真是被她们娘子拿捏得死死的。外人看来,绝对是一个疼爱妹妹的“兄长”。
掌柜殷勤地把两人送到铺子外面,王乐瑶向萧衍告别,“兄长,我先回去了。”
萧衍点头,看见她上了牛车,才转而命人去方继尧住的地方。
他坐在牛车上的时候,回想王氏女今日的举动,处处透着古怪。
凭自己对她的了解,那身衣裳她必不会要了,却说去买腰带。挑的还是那种名不见经传的小铺子,里面的东西,骗骗一般小女子还可以,怎可能入她的眼。
萧衍曲起手指扣了扣额头,虽然不知道她在盘算什么,自己倒也心甘情愿地被她牵着鼻子走。
这大概就是红颜祸水。
坊巷已经被官兵包围了,百姓不知发生了何事,纷纷围在外面看热闹。
萧衍的牛车径自驶进去,停在一个小院的门口。
大小官员见到皇帝亲临,立刻涌出来迎接。不大的院子里站满了人,有建康令,城门卫,鸿胪寺卿等,有些官员萧衍还叫不上名字。
鸿胪寺卿主管外族事务,但他很怕皇帝,便让建康令过去说明情况。
建康令对萧衍拱手拜道:“临川王去追那厮了,命臣等在这里等陛下。这厮果然有诈,过所是假的,名字怕也是假的,八成是北朝的细作。臣问过左右邻里,他在都城多日,倒也只去洛阳馆和几家酒肆,并没跟什么人往来。”
萧衍的目光敏锐地扫过屋中的东西,“他应该不是一个人,斗棋是来混淆视听的,方便其他探子达到真正的目的。”
建康令有几许汗颜,这方继尧已经在都城里几日了,他们这些当值的官员全都没发现异常,竟然要陛下亲自出马,才揭穿他的真面目,实在是失职。
“臣有一事不明,陛下是如何发现他有异的?”
洛阳馆的事传入宫中时,萧衍就觉得不对劲。
若是北朝的一个普通棋手,不会短短几日内,传得街头巷尾人尽皆知,吸引所有的目光,肯定是有人暗中造势。他到洛阳馆看方继尧下棋,就是为了摸清楚此人的底细。原本方继尧隐藏得也算好,乱七八糟的打法,完全看不清棋路。直到那局盲棋,方为了自保,才彻底露出破绽。
“你话太多了。”萧衍道。他并不是对谁都那么有耐性。
建康令立刻噤声,退到一旁去了。马屁拍到马腿上,还能怎么办?
不久之后,萧宏带着人回来,他们并没有追到方继尧。
“阿兄,还是下令封城彻查吧。”
“封城就不必了。派校事府,暗中看守城门,再监视朝中大臣的动静。”萧衍摸了摸护腕,整个人变得冷酷,“传朕的命令,边境几大重镇,关闭互市,全城戒严。龙骧军,中军和北府军随时待命。”
*
王乐瑶坐在牛车上,长长地松了口气。她表面装得再镇定,也无法控制内心的紧张。竟敢在帝王的眼皮底下耍花招,她明明见过他杀人,也知道他的残暴。之所以还是选择帮姜齐悦,只因自己也曾是大齐的子民,受过皇室的恩惠。
而且她不想帮萧衍杀更多的人。
回到家中,王允还没回府,她只能去公主府求见姜鸾。
姜鸾正在抄写经文,听说此事,并没有表现得太惊讶,“你们两个胆子也太大了。萧衍就在洛阳馆,万一有差错,怎么办?”
王乐瑶原本以为最想救姜齐悦的,就是长公主了,姜氏与王氏,不仅是君臣,还是姻亲。没想到长公主最先关心的,竟是她们两个的安危。
“你把她藏到未央居是对的,刘八娘有几分本事,也会卖我们这个面子,但也不是长久之计。此事,等你伯父回来以后,我会跟他商议,你不要再插手。”
毕竟事涉前朝,的确不是她一个小辈能承担得起的。
在经历过亡国失亲的痛苦之后,姜氏似乎再也不是那个只会贪图享乐的长公主了。
王乐瑶不知姜氏是否听说废帝和废太子被杀一事,想她大伤初愈,还是先不要说为好。
今日可谓一波三折,王乐瑶实在累坏了,回到沁园之后,就上床睡觉。
她是个天塌下来,也不会委屈自己的人。
等她醒来,已经黄昏,白日也未吃什么东西,顿觉饥肠辘辘。
“竹君,我饿了。”她伸了伸懒腰,说道。
“你醒了?”帐外有个悦耳的男声响起来。
王乐瑶吓了一跳,连忙拥紧被子。定睛看去,才发现帐上投下一个颀长俊雅的身影,带着烟雨般的朦胧。
“谢羡?”她试探地叫了声。
帐外的人应下,解释道:“我坐着无事,想来你房中拿本书看。这便出去,唤竹君她们进来。”
说完,那道身影便从帐上消失了。
王乐瑶整个人还有点懵,半晌未动。虽说这人是她的未婚夫,也并非没出入过她的闺房,但三年多不见面,陡然这么相见,还是有几分陌生人的局促。
过了会儿,竹君带着几个侍女进来伺候王乐瑶更衣。那些年纪小的侍女,各个脸上都是一层红晕,话也比平时少多了,好像都变得矜持起来。
“他来了,你们怎么不叫我?”王乐瑶便问。
竹君道:“公子说您今日在洛阳馆下棋,耗费心神,定是累着了,不让婢子们进来打扰。”
“他来多久了?”
“快两个时辰了,婢子让他明日再来,他却不肯走。”
王乐瑶打扮好,走到外间,见谢羡端坐在榻上,青衫舒展,手捧书卷,黄昏的光线勾勒着他温润的侧影。他生得非常俊美,面如冠玉,一双眼睛就像浓墨,风雅而有韵致。
这才是标准意义上的美男子。
谢羡微微抬头,看到眼前再不是三年前的豆蔻少女,而有了成熟的气质。说是明艳,却如春风般宜人。说是温柔,却有种如月的清冷。
一种美人如花隔云端的感觉。
他浅笑,声音有丝压抑:“吾家有女初长成。”
第13章 我们的婚事,不如退了吧。……
王乐瑶跟谢羡很熟悉,自小相识,青梅竹马。她以前也并不反感嫁给这个人。
她记得自己小时候颇有些依赖他,大概他补足了母亲的那份温柔和包容。
可在逐渐长大的过程中,他们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开,成为各自家族希望的模样。站有站相,坐有坐相,与人相交话说到几分。他们太相似,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不会越雷池一步。
在永安寺听谢夫人说那番话之后,她感到失望的不单单是这桩婚事,还有他们所处的位置。
她好像已经能看到往后余生的光景。
从一座高墙移到另一座高墙里头,甚至更加没有自由,还有个嫌弃自己的婆母。她自认不是那种左右逢源的人,有些活在自己的天地里,谢羡不能随时看顾她,以谢羡恭顺的性子,早晚会因夹在母亲和她之间而产生怨怼,这样的日子,想想便觉得窒息。
“你这么急来找我,有什么事吗?”王乐瑶在谢羡的对面坐下来,淡淡地问到。
谢羡察觉到她的冷淡,“阿瑶,你在怪我吗?怪我三年都没有回来,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那个时候,他的父亲离世,然后她的父亲也出事,他们都离开了都城。
三年发生了很多人事变迁,甚至改朝换代。
“你为父守孝三年,本是应当的,我怎会怪你?你若有事,明日再说也不晚,何必急在今日。”
“我就是想见你。”谢羡走到王乐瑶的面前,慢慢地蹲下来,执着她的手,“阿瑶,今岁立秋之时,我娶你可好?”
他的眼神温和而专注,蕴含着沉甸甸的东西。就像藏在大海深处,无论时移事迁,都不会改变的东西。
王乐瑶没有立刻回答。
这时,竹君和侍女们端着食案进来,看到两个人气氛不对,便说:“公子也没用膳吧?不如跟娘子一同用些。”
谢羡看向王乐瑶,似乎在等她同意。
连这种小事,他都会征询她的意见。
“一起吃吧。”
侍女们见娘子答应,都很雀跃。
竹君站在娘子身边,帮她布菜,侍女们都想给谢羡布菜,你推我搡的。谢羡叫了自己的小厮长风进来,那些侍女才怏怏地退下去。
一顿饭吃得异常安静。士族高门,都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两个人都专注地进食,没发出丁点声响,最后吃完,餐盘和食具几乎都还保持原样。等到饭后,侍女端了漱口的茶水来,又摆上了时令的水果和精致的糕点。
谢羡自己找话题,打破沉默,“我一进城,就听说有位娘子在洛阳馆挑战北朝的高手,下的还是盲棋,就猜到是你。可惜我赶去的时候,热闹已经散了,否则刚好看看你的棋艺是否有长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