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很好听,抑扬顿挫,就像吟诗一样。
“表姐邀请我,我便去了。”王乐瑶用手巾印着嘴角,“棋艺再怎么精进也不是你的对手。”
她骨子里其实很倔强,学什么东西,都想学好,不想输给旁人。正常对弈,她总是输给谢羡,而且输得很惨,唯有盲棋,才可勉强一战。
谢羡笑了笑,他笑起来,有那种雨收天霁的清澈,“日子还长,你怎知以后定下不过我?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王乐瑶的心里乱糟糟的,姜齐悦的事还是先不告诉他了,多一个人知道,便多一分危险。但他们之间的事,还是要做个了断的。
她抬头看了竹君一眼,竹君会意,将屋中的人都带出去。
谢羡知道她有话要说,静静地等着。她喝了一口茶汤,才缓缓开口:“谢羡,我们的婚事,不如退了吧。”
谢羡的表情凝住,手不自觉地握紧,“你说什么?”
王乐瑶不看他,口气很平静:“你守孝期满,回了都城就要入仕,因为谢公的关系,起家不会太差。可往后的仕途,总要有人帮衬你。我父亲已经是白身,帮不上你什么忙。”
“这话是谁告诉你的?”谢羡眼中慢慢晕染开寒意。
“没人告诉我,是我自己这么想。”王乐瑶说,“谢羡,我们都不是孩童了,订婚时,两家的情况与如今大不一样。你也应该同家里商议,或许大兄和老夫人都会认可我的说法。然后由两家长辈出面,把婚退了……”
谢羡忽然站起来,桌案因为他的动作而微微震动了一下。他仿佛察觉到自己的失态,竭力克制,才冷静下来。
“我不管他们怎么想。”谢羡一字一句地说,“阿瑶,我娶你,并不是因为父辈定下的婚约,而是因为我一直爱你。”
王乐瑶怔住,抬头看着谢羡。
这是她没有想到的答案。
她原以为,谢羡是有几分喜欢她的,但这份喜欢跟他的前程,他的家族比起来,其实微不足道。没想到他会说“爱”,这个字太沉重,沉重到她几乎承受不住。
谢羡早就知道她在男女之事上迟钝,眼下见她这副错愕的样子,也并不意外。
她出生时母亲就没了,然后才被抱入王家。有些不太好听的流言传出来,说她母亲来历不明,王老夫人连家门都不让进,死后牌位也没放进宗祠里。尽管这些流言后来都销声匿迹,但她因为没有母亲而生性敏感,总是怯怯地站在人群外,不敢跟人说话。
谢羡疼惜她,大抵这世间美好而脆弱的东西,总是会让人小心翼翼地对待,甚至连亲生的妹妹都会因为这个吃醋。
王家的老夫人不喜欢她,长公主也不喜欢她,家里的男人都在朝为官,不可能整日放心思在内宅,护着这个小女孩。每日各种繁重的课业和规矩教条压在她身上,可她一直努力笑着,从未抱怨,她明亮的眼睛里,依旧有对世间的热爱和向往。
在这朵小心呵护的花盛放的时候,那份疼惜也变成了爱慕。
他总想着,她把自己当作兄长也没关系,先娶回家,再慢慢地纠正。男女之间一旦有了夫妻之实,日子长久了,怎会没有真的感情?可她居然说要退婚!
谢羡深深地吸了口气,“今日的话,我就当作没听过。你莫要再提。”
王乐瑶便没再坚持。
谢羡对她的好,她都知道。其实她不说这些,谢夫人也未必会让他们成婚。她想着自己来做这个坏人,也免得谢夫人绞尽脑汁。
“天色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有时候她拒人千里的模样,更像是一层坚硬的铠甲。
对感情冷漠,是因为从小被爱得太少。
临走前,谢羡又对她说:“这次我回都城前,特意去看了世叔。他过得很好,你不要担心。”
“谢谢你。”王乐瑶由衷地说道。她时常会收到父亲的家书,家书里都是跟她聊些各地的趣事,叮嘱她照顾好自己,但不知道父亲过得怎么样。
如今听到谢羡的消息,才算真的放心了。
谢羡心事重重地离开,坐进牛车里。他风尘仆仆地赶回来,还没进过家门。眼下他很疲惫,靠在车壁上,闭着眼睛。
长风在车外说:“近来,四娘子跟皇帝走得挺近的。郎君要小心些。”
谢羡知道长风是什么意思。
他们胆大包天,救下姜景融,并藏在世叔那里。世叔早已退隐山林,但对景融的事,还是没办法不管。也只有合王谢两家之力,才能从天罗地网中,保下大齐皇族的血脉。可他们两人做这件事,没有经过家族的同意,此番回家,他要向兄长和母亲说明。
一旦皇帝知道,后果不堪设想。
*
王允披星戴月地回到家中,脚还没跨过门槛,余良就迎出来:“阿郎,四郎来了,在书房等了您许久。长公主好像也在找您,孔嬷嬷已经来门房问过好几次。”
王允略加思索,还是先去了书房。
王赞背着手,在书房的门口走来走去。
他领武官职,虽没什么实战的经验,但常年在军营里操练,身体比王允壮实许多。两个堂兄弟,眉目之间长得还是有几分相似。不过一个儒雅,一个硬朗。
王赞虽然脾气冲了些,但对王允这个堂兄言听计从,两个人的关系倒比亲兄弟还好些。
“怎么了?”王允在门口除履进来,“一副火烧眉毛的样子。”
“阿兄,你可算回来了!陛下下令戒严了,是不是要打仗了?!”王赞跟着王允进去,“听说都城里面混进了奸细,校事府到处在抓人,闹得鸡飞狗跳的。”
这件事王允在回来的路上已经听说了,但抓北朝的细作,是天经地义的事,他们也没办法阻止。
“若真的打仗,陛下会不会趁机收回北府军的兵权?他手底下会打仗的大将可不少,龙骧军,中军都已经被他控制,我们只剩北府军了。”
王允在书案后面坐下来,安稳如山,“还没到那一步,你也别乱了阵脚。北府军是守卫建康的最后一道屏障,轻易动不得。”
王赞稍稍安心,又凑到王允的面前,压低声音,“我还听说,陛下要杀废帝和废太子,废太子却被人救走了。这是真的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王允抬头看他。
“陛下可是个狠人,雷霆手段,谁有那么大的本事,能把废太子从他眼皮子底下救走!”王赞眯着眼睛,说出心中的猜测,“二兄做了废太子那么多年的老师,说把他视为半子,不为过吧?阿兄你就没有怀疑过,这事是他做的?”
书房里安静片刻。窗外灯火阑珊,流水潺潺,好像另一番天地。
“王赞,管好你的嘴。”王允阴沉着脸,目光中迸发出杀气,“不想死的话,就回去老老实实地呆着,看好北府军!”
王赞惊住,猛地后退了两步,后背汗涔涔的。
等他定住心神,再看坐在案后的人,依旧是那副儒雅温和的样子。刚刚的一切,好像只是他的错觉。
“我,我就是来提醒阿兄近来城中不太平,要多加小心。这便回了。”王赞行礼,然后匆匆退了出去。
王允转过身看向窗外。他的确在找姜景融的下落,姜景融也必须要活着。对于他们这些士族来说,姜景融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皇位继承者。在汉人心目中,“正统”二字,抵得过千军万马。
他必须修书给王执,问清楚这件事。
他们宗主房有种密语,只有宗主和暗探才能识得。他用密语写好信之后,封在竹筒里,交给余良,“用最快的速度,把消息递到阿弟手里,再把他的话带回来。”
第14章 靠近她,能解他的厄。……
月上中天,满城喧嚣才逐渐平息。
建康宫中,柳庆远走进中斋,向萧衍复命。
萧衍正接过苏唯贞命人试过的汤药,那汤汁浓稠如墨,且味道刺鼻。萧衍皱眉,但为了能入睡,还是勉强喝了下去。
“人抓到了?”萧衍喝完,将碗扔回托盘。
苏唯贞递果脯过去,他直接挥手拒绝了。
柳庆远摇头。
建康城实在太大,人口又多,要藏起一个人,跟大海捞针没什么区别。这些人敢潜入,必定是做好了详实周密的安排,里外都有接应。除非那时就关起城门,几日不开,然后挨家挨户地排查。可闹得人心惶惶,影响到春市,也没有必要。
萧衍倒不至于怕了几个细作,正好放他们回去传递消息,让魏帝好好掂量掂量,开战是否为明智之举。
只是这些人在他眼皮底下耍花招,他不弄出点阵仗出来,北朝还以为他可欺。
“你回去,收兵。”
柳庆远行礼告退。
萧衍起身,走进寝殿。偌大的寝殿,没什么陈设,空旷而冰冷。
苏唯贞带着内侍,跟在他后面,为他宽衣。
“许奉御说,主上不要多思多虑,身体一定要放松。仆会燃安神的香,就守在外面。”苏唯贞轻声轻语地说。
萧衍应了一声,躺在龙榻之上。
殿内慢慢升起香雾,人都退了出去。他望着明黄的帐顶,挣扎了一会儿,药效开始发挥作用,方才闭上了眼睛。
以往都是刀山火海,或是累累白骨,有无数双手将他拽入梦境的深渊。
可这回,他梦见自己走在黑暗之中,前方有一束光,指引着他过去。
等他靠近了,才发现那是一张床塌,顶上垂下重重幔帐,还悬挂着香球,玉环,帐内有一团影子,隐约如山势起伏。
他迟疑地伸出手,掀开重重幔帐,看到一个熟悉的女人,正躺在床上熟睡。
她的黑发如绸缎般铺散在枕上,发出幽幽的暗香,吹弹可破的皮肤,光洁无瑕,睡颜恬静而放松。她好像觉察什么,美眸缓缓睁开,与他四目相对。
这是一种毫无防备,犹如昙花在夜里静静安放的美。
萧衍怔住,心房似被猛烈击中。
竟见她微笑,然后伸出手,勾住自己的手指,轻轻用力地拉,好像邀他共枕。
萧衍躺在她身侧,她很自然地依附过来,靠在他的怀里。柔软纤细的身体,带着微微的热度和馨香,就像流水一样蔓延至他的四肢。
这种感觉,竟让他平静,舒适,甚至有一种污浊的灵魂被荡涤的感觉。
萧衍的手臂扣紧了她的腰身,猛地将她压在身下,将她看仔细。
女子眼角的泪痣嫣红如血,而后整个人化作一阵青烟,缓缓地散去。
萧衍猛地坐起,殿中香炉的香已经燃尽,日光漏尽门扇,他竟然安睡了一夜。
苏唯贞听到响动,连忙进来,脸上有喜色,“主上!主上昨夜睡得可好?”
“嗯。”萧衍抬手撑住额头。
苏唯贞大喜,但看他神情又不对,“主上,怎么了?”
睡得好,难道不应该高兴?
萧衍在想,这个女人已经两次入他梦里了,都是在白日接触过之后。托她的福,他没有做噩梦,并且睡得香沉,平静,犹如脱胎换骨。
这仅仅是种巧合,还是冥冥之中的某种暗示?
靠近她,似乎可以解他的厄。
*
昨夜,王乐瑶却没有睡好。她住的沁园在王宅的北边,靠着府墙,外面的喧闹声还是能隐约传入她耳朵里。
她睡眠浅,加上挂心,一直到后半夜还没睡。
第二日一早,竹君便来告诉她,街市上的官兵都已经退了,一切恢复如常。
王乐瑶才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