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阿婆原本心里还有疑虑,但一想到对面的夫人来自则阳候府,心里的疑虑也就打消了,则阳候府是簪缨世家,自不会诓骗她这样一个市井妇人。于是便爽快的答应了林虞的请求,决定明日就到候府当差。
林虞喜滋滋回到侯府,着人将东厢房收拾的干干净净,还烧了热热的地龙熏着,东厢房宽敞,是凌园除了主屋之外,最气派的住所。就连新来的小主子简诚公子也只是住在西厢房呢!
芫荽心里藏不住事,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住,凑到林虞跟前说道:“小姐,这柳阿婆到底是何方神圣,您几次三番买她的白菜也就罢了,怎的还给她收拾这样气派的房间,不知道的人瞧了,还以为咱们凌园又来了一位主子呐。”
林虞正色道:“柳阿婆虽不是主子,却也是极有身份的人,你怎样待我,就怎样待柳阿婆,万不可轻待了她。”
很显然林虞不想说出柳阿婆的身份,芫荽不明所以,但还是听话的闭上了嘴,不再多言。小姐是她的主子,小姐让她做什么她就照做,总不会出错的。
柳阿婆是个勤快的,天蒙蒙亮就起床收拾细软,收拾来收拾去也只那两件衣裳,最中用的还是林虞送她的棉袄,她平日里舍不得穿,今日要到侯府去当差,总不好穿的太寒酸,便换上了新棉袄。
儿子儿媳都很孝顺,儿媳胡氏早早起床熬了一锅玉米粥,陪柳阿婆一起喝,喝粥的间隙,柳大郎就把牛车套好了,他赶着牛车来到屋门口,提高声音声音道:“娘,牛车套好了。”
柳阿婆应了一声,拎着包袱从屋里出来,利落的上了车。直到牛车远去,胡氏都有些怔楞,晕晕乎乎的跟做梦一样。
无缘无故,侯府二夫人怎的就瞧上了婆母,婆母只需照顾一个哥儿,每月就能挣七两银子的月钱,七两银子呀,他们家一年都挣不了这么多钱。
柳大郎常年在集市上买菜,晒的肌肤黑黢黢的,即使这样,也遮不住他的好面貌,一双丹凤眼又长又亮,下颌尖尖的,狐狸一般。
柳家穷,柳父要是个出了名的赌鬼,好人家的女儿都不肯嫁给他柳大郎,若不是因着他生的好,胡氏也不会嫁他为妻。
柳大郎将鞭子甩在牛屁股上,黄牛吃痛,加快了步子。他扭头看向柳阿婆,说道:“娘,有钱人家规矩大,道道儿多,您若是受了委屈,就只管回家里来,儿子没本事,但也不贪图您挣的银钱。”
柳阿婆把儿子脖间的围脖拢了拢,说道:“你只管把心放到肚子里,侯府的二夫人我见过好几次,是个极和善的人,定不会为难我的。”
母子两个感情好,有着说不完的话,絮絮叨叨间就从城西到了城东,牛车停到则阳候府门前,柳大郎将柳阿婆从牛车上扶下来,快步登上台阶敲响了大门。
门房将大门开了一条缝,探出头来,上下扫视着柳大郎,问道:“找谁,有何事?”
柳大郎如实道:“我阿娘是来府里做工的。”
“做工?”门房将脑袋收回去,看向年纪长一些的刘老头,问道:“刘叔,府里最近招下人了?”
刘老头摇摇头,他是赵氏的配房,一直在门子上办差,府里若是招新人,赵氏都会事先知会他一声。
看到二人狐疑的神情,柳大郎也生了疑,天下哪会掉馅饼,母亲被人骗了也未可知,但来都来了,总得问清楚,他犹疑道:“是贵府的二夫人让我娘来的。”
二夫人?刘老头皱眉,凌园的事情都归二夫人管,她若是招人,可不会知会他。犹豫间,只见一向爱睡懒觉的林虞身着鹅黄色大袖衫快步走了过来,她示意门房将大门打开,含笑道:“柳阿婆,您过来啦!”
见这美貌女子认得阿娘,柳大郎才放了心,心里断定她就是阿娘口中的好心人,他向林虞作了个揖,说道:“二夫人,阿娘是乡野之人,不懂大户人家的规矩,她若是做的不对了,万望您海涵。”
林虞看向柳大郎,他肤色黑,乍一看平平无奇,若细瞧会发现他生了一副好相貌,丹凤眼、高鼻梁、狐狸脸,简直跟他生的一模一样。
林虞蹲身回了个礼,说道:“柳大哥放心吧,我会好好待阿婆的,阿婆心善,万不会做错事。”
林虞长得好,说话又和气,柳大郎这才放下心,跟柳阿婆道别后,就赶着牛车回家去了。
林虞自然而然的接过柳阿婆手中的包袱,柳阿婆自是不让,想要夺回来,自己拎着,林虞却不允,二人争执了一番,柳阿婆败下阵来,随着林虞向凌园走去。
二人的身影越来越远,刘老头忍不住嗤笑:“凌园里住着的就没有正常人,二爷做事荤素不忌、全凭心情,这个二夫人也差不离,还是右相教养出来的呢,怎么这样上不了台面,一个仆妇而已,也值当她亲自来接?”
年纪小一些的门房也一头雾水,附和道:“谁说不是呢,哪里有主子给下人拎包袱的道理?”
林虞带着柳阿婆来到凌园,直接把她引到东厢房,柳阿婆惊的合不拢嘴,直说不敢,她佝着身子道:“这样气派的屋子,我一个婆子哪里住得来?”
林虞道:“园子里的屋子都住着人,只这一间还空着,您若是不住,就只能到正房的梢间了。”
正房梢间,那不是挨着主子吗,更是不能住了,柳阿婆思忖片刻,说道:“既如此老婆子就住在这东厢房吧,若是有旁的小屋子空出来了,夫人可一定要告诉我,我活了这么大年岁,从未住过这么好的屋子,若一直住下去,心里不安。”
林虞点点头,知道柳阿婆还要安顿,便识相的出去了。
柳阿婆歇不住,安顿好以后,就扯起扫把扫院子。
这时陆悯正好从门外进来,看到柳阿婆的背影时,脸色倏得就变白了,身体肉眼可见的颤抖了几下,他在原地怔了一瞬,逃也似的走到正房。
花厅里,林虞将院中的一幕看的清清楚楚,她快步迎到陆悯跟前,想要陆悯说些什么,却见他恨恨瞪了她一眼,转身进了寝屋。
林虞心里咚咚直跳,加快步子追了进去。
第六十八章 房门重重从里面关上,发出……
房门重重从里面关上,发出震天的声响,林虞一凛,手指攥住衣袖,无措的揉捏了两下,心里惴惴的,生出一丝懊恼。
她是不是太急于求成了,忽略了他的感受,他一时有些接受不了?
林虞抬手在脑袋上敲了两下,他性子左,又一向强硬,平时总是一副万事都不在意的样子,她这才自作主张把柳阿婆寻了来,原以为他能接受,没想到他反应这样激烈。
林虞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敲了敲门,温声道:“二爷,我进来啦!”
意料之中,陆悯没有搭理她,她轻轻推开门,只见陆悯背对着门口,绷直脊背坐在案几前的太师椅上,身上散发着生人勿进的凌冽寒意。
林虞大着胆子绕过案几,走到陆悯面前,他阴沉着脸,眸中风起云涌,带着寒意,又带着湿意,似乎在酝酿一场暴风雨。
林虞扯了一把小杌子,她坐到小杌子上,将脸贴到陆悯膝头,伸出手攥住他的食指,轻轻摇了摇,小声道:“二爷,您别生气了!”
陆悯不语,将食指从她的手心里抽出来,林虞乌黑的睫毛颤了颤,又抓住陆悯另一只手的食指,小声道:“二爷,我只是想让您开心一些。”
他小时候过的艰难,则阳候夫妇想方设法坑害他,恨不得除之而后快,他小小年纪,就在心里设了一道坚硬的墙。那道墙可以阻挡外人对他的伤害,也让他变得冷硬起来。
她想让他知道,其实他的亲生母亲是疼爱他的,只是因为一些原因找不到他的踪迹。这个世上,除了她、除了周之焕,还有人惦念着他。他很好,他值得被人疼爱。
陆悯依然不说话,林虞抬头看着他,四目相对,她从他故作坚强的眸子里看到一丝慌乱。
她倏得站起身,分开腿坐到他膝头,吻住他微微颤抖的唇。
他平日里体温很高,今日嘴唇却如冰雪一般寒凉,林虞一点一点把他的嘴唇润湿,将自己的热传送给他。
她没有主动吻过他,吻起来毫无章法、小小的舌头横冲直撞,总算勾住了他的舌,品出带着寒凉的柏子香味。
陆悯仰头,想离林虞远一些,林虞却不依,抱住他的头,和他紧贴在一起,她今日极有耐心,无论他怎么闪躲,都死死追着他。
直到她快喘不上气了,才离开他的唇瓣。
林虞站直身体,柔声道:“二爷,您要是一下子接受不了,我、我可以把柳阿婆安排到别的院子里。”
无名之火在胸腔窜来窜去,陆悯心烦意乱,他站起身,想要出去走一走,无奈林虞死死拦在身前,他伸手拨了她一下,没成想裙子一绊,她竟摔倒了。
林虞倒在地上,双手撑在地上,仰起头不可置信的看着陆悯,哽咽道:“你、你、你打我!”
陆悯扶额,揉了揉太阳穴,体内的无名之火被她这一声哭诉赶到了九霄云外,他无奈道:“我没有!”
林虞赖在地上:“难道我是自己躺到地上的不成?”
陆悯轻叹一口气,弯腰勾住她的腿弯,抱着她走到床边,轻轻把她放到床上,林虞眸光一闪,牵住陆悯的腰带,用力一拉,猝不及防之下,陆悯被她拉到了床上。
林虞怕他跑掉,快速爬到他身上,毛茸茸的脑袋伏在他胸前,隔着衣裳,她能清晰的听到他的心跳声。
林虞抻直手臂,拉住陆悯的双手,说道:“二爷,不是您想的那样,其实柳阿婆一直惦念着您。”
陆悯纤长的睫毛颤了颤,依旧没说话。
林虞接着道:“阿婆和阿爷都很爱您,您不是被他们送给侯爷的,您是被旁人抢走的。”
陆悯狭长的眸子猛然睁大,成年后,他找过自己的亲生父母,知道柳阿婆就是他的母亲,至于他的亲生父亲,十几年前就去世了,因为赌博欠的钱太多,生生被人打断了腿,失血过多,没几日就丢了性命。
他母亲很和善,兄长也很孝顺,还有两个可爱的孩子,家里其乐融融,温馨安然。某一个黄昏,陆悯经过柳阿婆的菜摊前,亲眼看了看她的母亲,某一个早晨,陆悯经过母亲的房门,门内传出银铃般的欢声笑语。
那些声音像针一样刺痛他的心扉,提醒着他,他是被母亲抛弃的人,他的亲生母亲,选择了他的兄长,把他送给了别人。他的养父,选择了他的幼弟,无时无刻不在算计他,想要杀死他,把爵位传给他的幼弟。
在人生最重要的节点,他总是被抛弃的那一个。天下之大,似乎没有人在乎他。从此,榆林巷的那所小房子成了陆悯的禁1忌,他再不敢踏足,似乎不过去,就能忘掉把他抛之脑后的母亲,就能欺骗自己,榆林巷还有一个深爱他的人。
林虞双手撑在床单上,往前挪了挪,附在陆悯上方,认真道:“二爷,当年您不是被柳家阿公卖掉的,他没有抛弃您。那一年,柳阿公输了很多钱,讨债的人日日堵在家门口,柳阿公无奈,就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让人搬走了。”
“柳家贫穷,家里的东西值不了几个钱,讨债人便想了个阴招,趁着柳阿婆出去卖菜,把您给偷了。柳阿婆和柳阿公猜测是讨债的人所为,便上门去找您,没想到他们已经把您给卖掉了。
长安这样大,找人如大海捞针,柳阿婆柳阿公疯了一样的找您,最终还是没找到。柳阿婆哭了三天三夜,一纸诉状告到衙门,讨债的人被抓了起来,柳阿公也因为赌博被关到了牢房。”
身下的人微微颤抖了一下,紧紧咬着的牙关几不可见的松弛了,林虞轻轻吻了吻他的眼睛,柔声道:“二爷,柳阿婆和柳阿公很疼您的,柳阿公宁愿自己坐牢,也要惩罚贩卖您的人,他满心都是您呀!”
陆悯不语,掐住林虞的纤腰,将她从他身上挪下去,翻了身,留给她一个背影。
林虞不再说话,紧紧贴着陆悯,从背后抱住他,脑袋在他的脊背上蹭呀蹭。他的上半生孤苦伶仃,在刀尖上讨生活,下半辈子,她一定要给他很多很多的温暖,她要他的笑意达到眼底。
一滴眼泪在陆悯眼角流出,顺着脸颊流到床褥上,慢慢渗进去,消失不见了。陆悯抬手,擦掉脸上湿湿的印迹,转身抱住林虞,闷声道:“林虞,你烦死了。”
林虞缩在他身前展颜而笑,猛地抬起头,噙住他的唇。唇齿相依、互相依靠,大抵便是这样吧!
天蒙蒙亮,陆悯穿好衣裳,走到屋外,院子里传来扫地的沙沙声,远远的就看到柳阿婆正拿着扫帚扫地,她是实在人,觉得自己的工钱高,便牟足了劲干活。
寒冬腊月,抱着手炉都冷飕飕的,何况她赤手扫地,陆悯顿在原地,原想说些什么,怔忪了片刻,还是张不开口,便绕到一侧,穿过抄手游廊出了门。
枯黄的芦苇随风飘荡,发出凄厉的呜咽声,陆悯穿过枯枝残叶,慢慢向土丘的方向走去,寒风将甘烈的酒香送到他身边,他深吸一口气,嘴边勾起一抹笑容。
天将亮未亮,土丘前的火苗就显得格外明亮,老王头蹲在地上,手中拿着纸钱,幽蓝的火苗一点一点把纸钱烧净,最后变成一撮灰烬随风而逝。
脚步声离土丘越来越近,老王头站起身来,说道:“你来啦!”
陆悯颔首,看向老王头,只见他面皮洁净,器宇轩昂,总算揭掉了那碍眼的疤痕,陆悯道:“还是这样看着顺眼。”
老王头撇撇嘴:“好容易来看周将军一次,总得以真面目示人。”
二人都是寡言的人,打了个招呼便不再说话,沉默的坐在土丘前,一杯接一杯的喝烈酒,眨眼间就喝了大半壶。
陆悯把剩下的半壶酒倒到地上,转头对老王头说:“西北风大,你要多保重。”
老王头哈哈笑了两声:“老子这几年窝在公主府都快生锈了,早就想出去活动筋骨了。”
周之焕收养的孩子当中,就属老王头最活泛,打仗之余,旁人都在帐子里休息,只他闲不住,一个人跑到山上抓鸡逮兔,一刻也不得闲。这几年可真是憋坏了他呢!
陆悯从袖兜里拿出一块令牌,递给老王头,老王头接过去,毫不客气的放到随身的包袱里。他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土,说道:“老子这就出发了,你可要好好护着公主,我们没护住周将军,再不能让他的遗孀出现意外。”
陆悯颔首,抬起头时老王头已没了踪影。
第六十九章 天乌蒙蒙的,撒盐似的飘起……
天乌蒙蒙的,撒盐似的飘起雪粒子,柳阿婆扫地的身影出现在陆悯的脑海中,他皱皱眉,闪电一般飞掠回凌园。
园中空空,他这才松了一口气,慢悠悠踱回卧房。林虞还未睡醒,半个脑袋缩在被子里,露出圆润饱满的额头,陆悯伸手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
林虞咕哝一声,翻了个身,这下好了,连鼻子也陷在了被子里面,被子里闷闷的,憋的她有些呼吸不畅,秀丽的远山眉不由颦到一起。
陆悯轻笑,将覆在她面上的锦被挑开,新鲜的空气涌入鼻腔,林虞这才好受了一些,紧颦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
陆悯伸出手指,细细描绘林虞的秀眉,从眉尾一直描绘到眉心,顺着眉心滑下去,在她的鼻尖点了一下。林虞轻哼一声,不奈的挥开陆悯的手,撇了撇嘴。
陆悯一哂,这是要生气了,遂停下动作,不再逗弄她。
林虞是被尿憋醒的,她迷迷瞪瞪半眯着眼,趿上木屐踢踢踏踏往浴房走,她平日里端庄惯了,迷迷糊糊的样子也蛮好玩儿,陆悯站在一侧,笑眼看着她。
林虞明明是直行的,也不知怎么突然就绊了一下,小腿倏然磕到门旁的红枝酸木太师椅上,磕的并不重,却酸麻的厉害,她皱皱眉头,跌坐在在地,一下子就清醒了。
陆悯大步跨到林虞面前,拉起她的寝裤,只见她雪白的肌肤上,泅出一块拇指大小的青色印迹,他绷紧的下颌这才松弛下来。
林虞长的白,稍微磕碰一下,看起来就极其骇人,平日里房事,他都要格外小心,哪怕极力克制,也不免在她身上留下红紫。这一块小块印迹,和平日里的红紫相比,倒是小巫见大巫。
陆悯俯身在印迹处吹了吹,将小臂递给林虞,让她搀扶住,低声道:“乖,没事的,站起来吧!”
林虞看了看那印迹,也觉得没事,便扶着他的手臂往起来站,没成想膝盖处还是麻麻的,一点力气都用不上,陆悯看出了她的不适,一把抱起她,坐在太师椅上,问:“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