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这个时候不在殿中拈香叩拜母亲,却来窥探贵妃行踪,似乎也不符合仁孝之道。”郑玉磬尽管心里做好了求人的准备,但是下意识地还想同他作口舌之辩。
她笑着道:“殿下在这里对自己的庶母冷嘲热讽,九泉之下的何充容知晓吗?”
萧明稷见着她将那枚香囊放回自己的袖中,面容稍微柔和了一些,然而听见她所说的话,狭长的眼眸盯着她看,语气倒还温和:“郑娘娘说得是,儿臣受教了,既然如此,儿臣便告退了。”
那刻意加重的“儿臣”二字,立时将两人之间的鸿沟摆明了。
在那个常有落花的时节,他曾经说起将自己母亲的过往,那个时候她会倚在秋千上静静地听,然而现在却成了他偶尔看一眼人的借口。
“确实是我想邀殿下前来,”郑玉磬见他身形未动,知道萧明稷是心知捏住了她,拿乔等着她的台阶,坦然自若道:“不过是想谢一谢殿下,当日救命之恩,妾自当铭记于心。”
她这个理由当真是冠冕堂皇,但萧明稷却不会相信,郑玉磬这个女子,最是虚假善变、爱权衡利弊之人,他从前数次相邀,均是吃了闭门羹,除却那回秦君宜被人打伤,她根本不会主动来寻他。
就算是他死了,也只会叫她额手称庆,少了一个缠着她的恶鬼。
他哪怕是在心爱女郎的面前掩饰得再好,性情也难免有些急躁暴戾,可秦君宜却是个再和软不过的郎君,风度翩翩,临风而立,泼文洒墨,将京中大半的世家公子都能比下去。
可惜那个现在叫她死心塌地的男人已经死了,郑玉磬在宫内与京城中无依无靠,若是想有所求,只能来寻他这个从前唯恐避之不及的旧人。
“区区小事,娘娘何必挂心。”萧明稷坐在亭中,眼神停留在了郑玉磬因为有孕而微隆的小腹上,“若是娘娘当真有心报答,不妨一解儿臣心中疑惑,叫儿臣夜能安枕。”
郑玉磬本来是抱着最后一丝期待,企图凭借着最后一丝旧情盼他对秦家之事高抬贵手,自然除了私情之外,自然也该许一些利益,“殿下但言无妨。”
他的手臂半靠在石桌上,骨节处微微发红,尽量叫自己声音平静地问出那个问题,“为何当初不肯听我的话?”
圣上少年时便率军平定叛乱,使得万方来贺,积威日久,而两人私会本就有些不妥,她害怕不敢同圣上明说私情,也是常理。
她生得貌美绝伦,叫天子见之失魂,遂君夺臣妻,然而他知道她是一个贪生怕死的惜命人,胆怯不敢反抗,也不是难以想出的理由。
然而秦君宜不过是一个臣子,只要他有心使些手腕,不是不能叫皇帝赐的这一桩婚事有名无实,等到他有朝一日得偿所愿,两人厮守难道还是什么难事吗?
他想过很多方法,或者是叫她丧夫,又或者秦君宜自己识趣,那么他自然也愿意多送几个美妾补偿,可是她竟然是认准了死理,守着夫君一心一意地过起日子来。
郑玉磬怔了怔,她想过很多事情,譬如需要她对圣上去求什么事情,又或者将来入宫之后内外照应,他不得圣上的欢心,这样一个得宠且有把柄捏在他手中的贵妃为他偶尔美言,难道不该是他最需要的么?
“我以为我原也没有听从殿下的义务……”她斟酌了词句,缓和道:“我同殿下非君臣、非夫妻,皇子与臣妇,本来便不该有一点半分的瓜葛。”
亭中的茶盏几乎是要堵住她接下来要出口的话一般,她话音未落时便已经在冰冷的石地上摔得四分五裂,萧明稷的神色间是隐藏不去的杀意,叫人胆寒。
“好一个非君臣非夫妻,那我同你说过的话,难道你都忘记了吗?”萧明稷刻意压抑的声音稍显暴戾,冷冷笑着,每一个字仿佛都是紧咬着牙发出来的 ,“我说我会回京向圣上求娶,会叫你做我的正妃,还有哪里没有从你的意?”
突厥与上国的战事连年不绝,只是突厥与中原不同,王化不沐,民智未开,权力更迭甚快,贵族对王庭虎视眈眈,若是可汗稍有不慎,手底下的几位王弟王叔便容易生出异心。
他往突厥去的时候可汗主和,而他的弟弟却更愿意主战,因此刺杀天|朝使臣,试图迫使圣上重燃战火,他们使团一行人颇历了一番惊险,然而郑玉磬居然这样快便又同旁人生了情意,丝毫不问他的死活。
她眼底的水光几乎是一下子便涌了出来,用手中的绢帕拭泪,轻薄的丝绢被水意洇湿,叫坐在她对面的男子也有些许怔住,石桌上的手微微一动,却并没有做出更进一步的举动。
女孩子哭的次数很多,理由更是千奇百怪,但郑玉磬却未必是真情流露。
她太懂得用那轻柔哀婉的叹声来博取男人的怜爱,又知道怎么将眼泪一滴一滴流到人的心里去。
“殿下当年启程返京,确实对我说过这样的话,”郑玉磬并不否认在寺庙时的依偎私语,如今是她有求于人,自该说个明白:“舅父知道殿下肯如此,自然也是满意的,是我贪心不足,反倒是失望了。”
“三郎,我不想只做你的正妃。”
自从他们恩断义绝之后,郑玉磬便再也没有这样唤过他,这叫人心神摇曳的情|人称呼,却像是兜头泼了人一盆冷到彻骨的雪水,又像是沸水入喉,叫他连质疑的话也说不出来。
“我想做你唯一的妻子,不想和别人分享你一分一毫。”
情人之间的含酸拈醋原本是常事,然而这些话她却从不曾跟他明言过。
“可是殿下,还没等我把这份心思说与您听,便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郑玉磬的声音如清泉流水般动听,哪怕经历过许多波折,仍然像是少女一样娇怯,“殿下同我说,宫中会依例派下司寝宫人,您将来也会有出身豪门世家的侧妃入府,可无论如何,一定会护我周全。”
要成大事,世家和所押注的皇子偶尔也会有些床笫间的交易,像是废太子身侧的太子妃、良娣等几乎没有一个不是出自利益相关的世家大族,而萧明稷没有一个得力的母族,养母也有自己的亲生儿子,要将人变成拧在一根绳上的蚂蚱,联姻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郑玉磬初尝情爱的时候根本想不到这些,等她逐渐意识到自己要将终身交付给一个什么样的人时才发现自己未免太过天真了一些。
萧明稷同她讲述的那段过往身世不可避免地涉及到圣上当年的事情,圣上的元后孝慈皇后也是一位十分贤良淑德、且有手腕和的女子,她出身高贵,又有嫡子傍身,在世时圣上的妻妾一团和气,即便是死后,也能叫贵为君主的丈夫发誓永不立后,而张贵妃也一心扶持东宫,至死也没有二心。
这样厉害的女子,在夺嫡之乱中也不过活了二十岁,便撒手人寰了。
“扪心自问,我做不到孝慈皇后那般出色,做正妃恐怕也活不到孝慈皇后的年纪,至于殿下,更不会为了我而舍弃志向抱负。”
“人各有志,哪怕爱慕已深,志向不和也该好聚好散。”郑玉磬捏紧自己手中的帕子,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萧明稷面上的表情,“既然如此, 我为什么还要纠缠殿下?”
“我想多活几年,也想找个能拿捏住的夫君,仅此而已。”
“秦探花娶我时亲口说过,愿意终身不纳妾,又肯为我作诗作词,满心满意地哄着我,我喜欢叫旁的贵族女郎羡慕我。”
她风轻云淡道:“作为妻子,我给不了丈夫真心,总也该给他忠贞。”
当然她现在还能好端端站在这里,忠贞说起来似乎有些站不住脚,郑玉磬前踏一步,面含哀婉道:“可我是真真切切地爱慕圣上,情难自已,自然也只有对不住他了。”
第11章 难道殿下也能将圣上碾骨……
外面的风雪声与钟钹声似乎一时都消失了,萧明稷定定地将郑玉磬瞧了又瞧,面上阴戾之色渐重,末了竟是化作了一声轻笑。
“爱慕圣上?”他仿佛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私下提起皇帝的时候本应该下意识地拱手以示忠君,声音似乎像是咬着牙一般发出来的:“圣上年长你二十岁,嫔妃和皇子公主的数量足可以组上数支马球队,你说你爱他?”
在面圣之前,郑玉磬一个小女子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到皇帝与贵妃,圣上待他刻薄寡恩,即便是那些甜蜜且短暂的时光里,她所能从情郎这里听到的也绝不会有太多的溢美之词。
她能爱这样一个人什么,就是因为他坐拥普天之下最辽阔的疆土,手握生杀予夺之权吗?
京中达官贵人大多坐拥娇妻美妾,更遑论赫赫天家,他所不能做到的事情,难道秦君宜和圣上便能做到吗?
“官员之间来往应酬甚多,若是秦家来日朱紫遍身、笏板满床,难道圣上便不会赐下美人为伴吗?”
他眯起了狭长的眼眸,抻了抻腕臂的筋骨,这个动作或许郑玉磬从前没有见识过,但万福是十分清楚的。
殿下彼时在马球场与郑贵妃未婚夫闲谈的时候是这般的动作,那日沐手焚香,聚精会神打磨佛珠之前亦是如此。
“圣上纵然风流,也是在遇我之前,”郑玉磬大概也没有意识到自己会有什么危险,浅笑着道:“总管与我说过,自从我入殿面圣之后便再没有旁的嫔妃承宠了。”
她从没有料到有人会在长公主所居住的道观焚风月调情所用的香料,情迷意乱之下,哪怕心里不情愿,可与圣上燕好也是极尽欢愉,没有伤到身子,第二日瞧见身畔男子几乎魂飞魄散,无论圣上怎么温言安抚也是默然垂泪,把宫中跟来的内侍吓得战战兢兢。
圣上重视地方吏治,除了会将一些看重的人才外放到地方上历练而后凭借政绩擢升,还偶尔会出宫微服私访,亲自巡查京畿一带,警惕官员。
因此没有人知道,在那一日两夜中圣上是如何在清净修行之地像是抚琴一般轻拢慢捻,足不出户,将全部风月手段都用到了一个臣妻的身上,贪欢纵||欲。
后来圣驾离去,常伴天子的显德却被留了下来,大概是怕她受辱之后存了死志,才小意奉承着说了许多郑玉磬原本不可能知道的事情。
比如宫中连贵妃也不能轻易翻阅的彤史已经空白了一段时日,又或者是那一场早早结束的选秀并不单单是圣上为了北边的战事忧心,反感宫内选秀所带来的劳民伤财,希望民间尽早恢复嫁娶,繁衍子嗣。
皇帝虽有心思,但还不愿做下夺臣妻之事,只是私下在秦府内外加派了人,偶尔关怀一二。
长公主向来善于揣摩陛下的心意,又因为不像是后妃那般有吃醋的顾虑,有些事情上做的比孝慈皇后还要周到体贴,也就借着这个由头,了了圣上心中的一桩憾事,只是连她也没有料到,圣上对这位郑夫人会如此迷恋,几乎沉溺于温柔乡而无法自拔。
这些事情郑玉磬根本没法子去求证,只凭显德一张口滔滔不绝,但同样,萧明稷也没有办法证实天子御榻上的那些事。
“秦家并没有纳妾的传统与资|本,就算夫君当真位极人臣,水涨船高,我作为宰辅的夫人也自有办法拿捏住他。”
郑玉磬似乎是胸有成竹:“就算是二中择一,秦家人情简单,我所要顾忌的不过是婆母小姑并几位妯娌,便是夫君日后负我,尚可自请下堂,也断不会像是天家那样只有丧妻,他的小妾更不会如殿下的侧妃一般出身高贵,致使喧宾夺主。”
她就站在“二择一”之一的人面前,清晰冷静地分析着三皇子府与秦家的利弊,没有半分情爱,只求婚姻之事能给自己带来最大的利益。
萧明稷自觉秦君宜除了那点子清冷飘逸的书卷气,并不怎么会讨女子欢心,无论是财富、权力还是爱侣之间积累起来的点点滴滴,这些都远远不及他,但没想到郑玉磬所想与他完全不同。
在她眼中,秦君宜是一个值得嫁的男人,但似乎也仅此而已。
“娘娘的借口真是叫人惊讶,”萧明稷起身走到她的身边,怒火滔天之下,也不顾她身子柔弱,狠狠攥住她的手腕:“既然再一便可再二,既然已经背信弃义,还在乎有第二第三次吗?”
“殿下大概没有听说过,宁撞金钟一下,不锤破鼓三千,”郑玉磬被迫直视男子带有熊熊怒火的眼睛,略显出些惊惧,但还是咬牙道:“我若是知道圣上对我用情至此,断不会嫁给郎君,不能将清白之身托与圣上。”
或许她为了能同腹中孩子一道活下去说过许多违心的话,但是这句却并不作假。
秦君宜原本该有大好前途,做官也好,赋诗写文也罢,最坏的事情不过是可能被哪个圣上的公主看上,请旨赐婚。
她能嫁给这样一个郎君,心里也曾觉得是上天待她不薄,终于不用过那种寄人篱下、谨小慎微的日子。
但是因为娶了她,不仅仅是满门被灭,连他自身如今是生是死尚未可知。
如果能再来一次,她一定不会嫁给他,连累他受这些灾祸。
“好一个用情至此!”萧明稷怒极之下口不择言,无不讽刺道:“他将你囚|禁在道观里,叫你没名没份,音音,你居然觉得这是在爱你吗?”
她觉得圣上是金钟,天底下没有比君王更适合做她夫君的男子,无可代替,因此哪怕圣上已经有过无数的嫔妃,也能容忍,而他与秦家的郎君不过是美人眼中的破鼓,可以权衡,可以抛弃,一旦有一点点不合她心意,便可以琵琶别抱。
“我便是同你说过将来或许不得已会纳几个侧妃,可如今仍是洁身自好,”他前踏一步,颇有些咄咄逼人:“喜欢,心悦这种话,圣上不知道同多少女子讲过,你居然也会信吗?”
圣上爱的是年轻鲜活的少女,是妩媚风流的臣妻,不是一个憔悴的怀孕宫妃,“等到娘娘色衰爱弛,不知道是否还会有如此自信?”
“殿下说笑了,天子一言九鼎,我不信圣上的话,反倒来信你的?”
“那三殿下爱我什么,难道你不爱我这张脸吗?”郑玉磬僵硬了片刻,面上浮现些羞恼,“便是做个皇子妃,也逃不过色衰而爱弛,圣上有诸多皇子,便是有一日山陵崩,恐怕也轮不到殿下。”
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她为什么要为了那个虚无缥缈的将来忍让他的侧妃,只要她肯,不是已经有一份后宫第一人的尊荣在等着她了吗?
“至于圣上,他总归是天子,有数不清的功绩,也会偶尔犯些男子的错误。”
郑玉磬不愿意去回忆那些叫人伤心的往事,只是淡淡道:“圣上为万乘之尊,宠幸嫔妃只在他情愿与否,没有人能逼着圣上纳妃,而殿下口口声声说喜欢我,却是从一开始便没有想过与我一生一世……”
“我相信殿下也曾经是喜欢过我的,只是在殿下心中,江山第一,我是第二,”郑玉磬见他松开了自己的手腕踉跄几步,轻声叹道:“殿下引我为知己,我不愿意做一个怨妇去阻碍你,只不过在我心中,亲人与我的性命、家族的兴衰是第一,与殿下的情意自然也是第二。”
万福从前只觉得郑娘子是个柔弱的佳人,却没有发现,原来比起圣上,贵妃的凉薄有过之而无不及。
“音音……”萧明稷想要与她解释,却头一回觉出了无力,“天地日月可鉴,我从不曾对你有过二心,侧妃也不过是将来万一……”
“你不用同我说那些以天下为己任的大义,我从头到尾都是明明白白,可是连夫君都不能以我为重,我若不把自己放在第一位,还有谁来爱我怜我呢?”
郑玉磬对男子这些说辞已然是再清楚不过:“无非未来那些事情是虚无缥缈的空中楼阁,我怎么能拿以后的罪来定现在的你,可是哥哥,前朝文帝发誓不与除皇后以外的人生子,都能背信弃义,何况你连这一点承诺都不肯给我。”
“到时候我也会老,你会说她们可怜,她们有了孩子也永远威胁不到我的位子,可当真如此吗,我难道就不可怜吗?”
她语气虽然沉重,瞧着他不高兴,心底带了些快意:“我便是钟情圣上又如何,殿下只会威胁我一个弱女子与权势远不如你的夫君,难道殿下也能将自己的父皇碾骨为粉、以肉作泥吗?”
“起码在圣上身边的时候我能过得更松快一些,那些给过我委屈的人,废太子,张庶人,明徽公主都已经死了。”
郑玉磬远远见到抱琴的身影过来,心下稍微也有些害怕,她瞥了身侧略有些失魂落魄的男子一眼,“道场到了午间大概也要歇一歇,殿下若是有空,不妨替我这个做姐姐的再为充容上一柱香。”
宫中偶尔也会以位份称姐妹,萧明稷这时本来应该是怒不可遏的,但是话到唇边,竟是无言,转身往亭外行去,忽然折返回来。
“音音,这些日子你戴着那串故人的遗物,睡得可还安稳?”
郑玉磬不知道自己这番话叫萧明稷信了几分,但佛珠的事情居然会叫萧明稷知道,不由得也叫人心惊,她面上淡淡道:“倒不拘是谁送的东西,不过戴着确实是有安眠的功效,圣上便叫我一直戴着了。”
或许是觉得人已经去世,圣上也宽容了许多,或许他知道此事,却也佯装不知。
萧明稷定定地看向她,蓦然一笑:“喜欢就好。”
第12章 这一点他们父子倒是很相……
枕珠在外面守着,不可避免地会听见里面或低或高的争吵声,中间甚至夹杂着瓷器的碎裂,叫人心惊胆战,不敢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直到萧明稷自假山后面离去,她才进来服侍贵妃。
“娘子怎么和殿下吵上了?”
枕珠担忧地看着面色不比三殿下好到哪里去的郑玉磬,她一个怀着孕的女子,对上三殿下实在是吃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