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门还没关。”
“不关,不好吗?”
殿下,吾妻,生辰喜乐。
我是你的最后一份礼物。
那钉在象牙床头的狐尾索,抻紧复又瘫软,瘫软复又扽直。他一次次地求她赏给他,续上白日那场巫山云梦。
至于避子丸,梅阁老从来都是有备无患的。
*
公主过了场生日,隔天一整日都没能下得床来。
更丢颜面的是,她不在自家,而是身在梅府,何至于此,可想而知。没有贴身服侍的人,欲召泓儿澄儿过来,她们又不能光明正大地走正门,只能从那密道来。
最终不知怎的,连崔嬷嬷都被惊动,当宣明珠看着她老人家出现在眼前,用一双若有深意的笑眼看着自己时,整张脸都辣红了。
那时候她甚至眼睛还没有消肿,嗓子也是哑透的。
梅长生,大不敬,其心真可诛。
鉴于这个教训,等到了八月初一,阁老过生辰时,她白日为他好好庆生了一场,一到黄昏,却撵他回自己的府邸。
并且命人将公主府的角门加了两道锁,再盯住澄儿这个有前科的小叛徒,谨防那狐狸贼有机可乘。
想起那个他格外失控的夜晚,即便隔了几月,她两股还是颤的。
而面对他那对幽怨的眼睛,宣明珠心里不是没有不落忍,不过她算看真了,梅长生在帷幄间当真是不知节制。为彼此计,便怪不得她用这种强硬的法子。
“梅长生,你别和九尾学,用这种眼神看我也是无用。”
“殿下讲不讲道理,那回,难道不是殿下先招我的?”
这人还来劲了,有脸倒打一耙?宣明珠无言以对,她招他什么了,是,她是想听他叫声姐姐来着,可他叫了么,到最后,他不也没肯就范么。
最后瞧他的神色实在落寞可怜,宣明珠不知怎的,想起从前小芝姐姐问过她一句话:可是想一直和他这么着了?
梅长生在外头是位高权重的内阁首辅,可是隔着一道门,隔着一层身份,他便无法光明正大地与她相会。
宣明珠一直以来,满足于这种静好中又带着些小小刺激的现状。她觉得自己是有点坏的,梅长生听了她的话却开玩笑说,殿下可以更坏一点。
闺房戏语,他心里当真是这样想吗?
“长生,”她顿了顿,在他二十五岁生辰这日正色问他,“眼下咱们的关系,你可觉得委屈?如果是,我便想法子向陛下请旨……”
“嘘。”梅长生听到这个口风,哀怜的神色一瞬荡而无存,笑得风神俊朗,打断她道,“我和你闹着玩呢,不必如此。”
不是甘心于此,而是,她曾为他主动过一次了。
往后,她可以什么都不必操心,一切都由他主动谋求。
这一次,换他来。
*
春去秋来,转眼又是中秋,桂香飘袅,婵娟在望。
梅长生在月圆夜照例陪宣明珠宿在翠微宫,深夜,锦帐香衾中时而溢出一两声娇吟。
又一次欢好后,他抱着她去湢室清洗,出来后动作轻柔地将她安置在软榻上。
待她餍餍地睡熟,他吻了吻女子荧艳的眉心痣,起身站在镜前更衣束冠。
理平了石青锦缎的公服袍袖,衣冠雅谡的男子出殿,向皇帝燕寝的两仪殿而去。
夜凉如水,男人脚踏月影,走在漫长而幽静的宫廊,神色间没有了欢情过后的温存,侧脸清冷如铁石。
玄色襞积拂过瑞兽纹鞓靴,他迈出的每一步都很端稳。
这半年多以来,梅阁老以最快的行效改行新政,裁冗治贪,在江南设织造局,在中枢立枢密院。
于近处说,他是帝师衣钵,半朝座师,两省依他令行,三司同他有旧。兵部尚书庸子鄢由他举荐,枢密院副使代正陆渐离是他的门生,太学中甄元二氏子弟同样是他亲自向陛下推举,心目中视他为半师。
往远处讲,扬州梅氏有他的根基,扬州牧林大人,又是江南六州中唯一一位兼任织造局掌司的刺史,不受朝廷直隶督察的监管。这亦是靠他当初以削梅的苦功换来的一步退让。
再远,还有西域梅氏学塾,如今声名鹊起,吸纳西域周边各小国的生员,已不啻于一个边疆的四方馆与一个小型的西域太学。
一步一步走来,他每一次落子,目的都是趋向如今这同一枰局面。
梅长生不结党,不营私,只是布局。
梅长生也不醉心权力,他醉心的,从来只是一人。
为了此身配得上她,为了自己强大到让那些拿国法说事之人通通闭上嘴,为了有底气与资本,向天子开口讨一道旨意。
梅长生来到两仪殿门前。
皇帝已在殿内等着他了,这是昨日朝会后约定下的,独属于君臣二人之间的默契。
御书案的鎏金烛台下,年少英姿的皇帝手指间捻玩着一道密折。
已经致仕的前任阁老江琮,自江南递来一封奏报,弹劾的是现任阁老梅鹤庭,公器私用,掌权蔽主。
皇帝并不信此言,却是想起了当日江琮在御书房,声色凄切说出的一句话。
——“老臣之今日,便是梅氏子之明日!待他权倾朝野之时,还有谁能够约束他?”
磨刀恨不利,刀利伤人指。
“臣梅长生,叩见陛下。”
一道笔挺清隽的身影自殿门入,深静幽旷的殿宇中,宣长赐见他跪在墀下,忽感夜风寒凉,抵唇咳了几声,问道:“阁老深夜求见,所为何事?”
梅长生神情恭敛,叶袖为揖,直言:“臣此来,为向陛下求一道赐婚旨,为臣与大长公主殿下保媒。”
宣长赐当场愣住。
他之前设想过许多阁老请求夜见的原因,却万万没想到是为这个。
一直以来,他对于阁老和皇姑母的事看见只当作看不见,有时稍露形迹了,他还帮忙遮掩。就譬如今夜,若非他事先安排,梅阁老如何能宿到翠微宫去?这位可倒好啊,大剌剌地提要求,是既不怕人猜忌,也不怕天下悠悠之口啊。
皇帝气笑了,压不住闷声连嗽了几声,“你、咳咳,你还记得自己的身份么,再给朕说一遍?”
梅长生眉心微动,“陛下龙体可安?”
“别打岔,平身,说你的事。”皇帝将常服袍袖一挥,撑着御案倾身下望,“这是皇姑母的意思吗?”
梅长生跪地未动,“非也,殿下不知此事,此为臣自己的意思。”
第111章 君臣无猜,夫妇不疑……
“你自己的意思?”皇帝炯锐的目光落在梅长生身上,有些不懂了。
“既然不是皇姑姑的意愿,阁老讨来这道旨做什么?难不成于今不足,还要凭圣旨让大长公主下嫁予你吗,朕又凭何答应?”
“陛下误会了。”
梅长生在殿宇两傍的烛槃灯影下,身姿如松,敛睫徐声道:“臣请圣旨,并非为了以势相挟公主。她许我相伴左右,已是求之不得的深恩,臣又有何不足?
“她若喜欢而今的生活,臣愿一世无名无份,只做她的幕下之宾;倘若有一日,她想给臣一个名份了,臣亦愿有备无患,让公主不费吹灰之力便达成这个心愿,不必顾忌世俗的看法,也不必在意朝臣的谏阻。面首或驸马,臣仆或夫婿,都随她的心意。
“只是这样简单。”
皇帝听得一愣一愣的,完全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尤其那句面首,让他好似都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了。
一个坦言情感的梅长生,不再是那个论政时一板一眼的阁老,泛着家常的活气,令皇帝恍惚回到了从前叫他姑父的时候。
不过这份感性仅仅一瞬而逝,皇帝捏了捏手中的折子,轻呵:“简单?”
“大晋开国以降,便无宰臣尚公主的先例,阁老知道吧?”
梅长生颔首:“臣知晓。”
“御史台高蓿一直疑心你与皇姑母有私,只是无实证,一旦公开,朕的书案马上会被整个御史台的折子淹没,你也知道吧?”
梅长生道:“臣亦知晓。”
皇帝举了举手里的密折,啪地甩在御案上,凝视梅长生:“那么阁老可知,江琮致仕期年,犹盯着你梅长生的一行一止,但觅见风吹草动,身隔千里也不惜来弹劾你!”
梅长生峻然动睫,抬头望向皇帝手中那折子。
“说你权势渐成,说你包藏祸心,非止上京,掌擘甚至伸到扬州,与扬州牧暗通款曲只手遮天,连纵容家族子弟欺压百姓、草菅人命这样的话都出来了。”
皇帝嘴角凉勾,“朕可明言,这上头的话,朕,一个字也不信。朕信自己的眼光,朕信阁老。可是梅阁老,登高防跌重,高处不胜寒,多少人眈眈盯着你的言行,你还要溯流而上,还要犯众怒之忌吗?”
梅长生耽默瞬息,忽微微而笑。
“怒从何来?臣自家情,干他底事。忌从何来?臣侥幸承于恩波,腆居高位,自问未敢有一日懈怠,未敢不为社稷黎元尽心。若有人因嫁娶尔尔便质疑臣之公义,他不谏我,我亦要治他个嚣谤之罪!
“臣要娶公主,所谓不可行,追根究底不过是因为史无前例。
“然陛下试想,明帝威降四疆有前例否?陛下少年登极有前例否?公主蟒服加身有前例否?
“是以没有先例,又何妨,臣来开此先河。”
“而倘若有人拿出担心权臣欺君,外戚作乱这套说辞,便更是其心可诛。陛下方说信任下臣,臣心感念,却不敢以此恃宠。陛下不必念臣,只想想大长公主,您对她可信?
“——这江山姓宣,她是宣氏最尊荣显赫的公主。且又视陛下您如亲子,一心奉敬君主。您只要对大长公主无疑,那么臣,早已立誓:一世为公主手中之刀,裙下之臣,拟相之仆。
“此身不负大晋不负陛下,又有何疑?”
梅长生说到慷慨处薄唇微莞,隐约露出当年江左第一探花郎的风度。“臣志做天下第一臣,亦要得天下第一人,二者得兼,又有何难。”
舌灿莲花,殿外明月亦仿佛因他羞蔽于云后,一室灯影亦如同为他闪烁明灭。皇帝听完了梅长生的这番长篇博论,中间硬是一句话也没能插进去。
好个梅阁老,皇帝甚而开始疑惑,当年先帝为何私下说梅鹤庭是个锯嘴的葫芦?这等犀利口才,分明满朝里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不过说一千道一万,梅长生今夜使的这些劲,费的这些唾沫全是为了皇姑姑,想到这一点,皇帝的眸色由阴转霁。
思量须臾,他轻佻地以玉扳指敲敲桌案:
“看来梅阁老已是胸有成竹了。可是你一人说得热闹,好像忘了一件事,貌似,朕还没点头啊。”
梅长生闻言敛起锋芒,露出蕴藉的神情:“臣想,陛下定能体谅臣的心情。”
“哦,怎讲?”皇帝眉宇间现出一点少年的神采,他为何便能体谅了,倒要听听这人还能诌出什么话来。
梅长生拱手:“方才臣说漏了一事,大晋国史上,君王后宫只立一人,只与皇后偕老,岂非也无先例?”
听他忽然说到自己身上,皇帝不防备耳根子一热。
他再老成,也是个方识情滋味的少年,何况与皇后新婚一年,犹在燕尔,一提及皇后,百炼钢多了绕指柔情,宣长赐不自觉挺了挺胸。
“这是自然。”
他从在丹青馆见到那幂篱女子的一刻起,便知自己此生只会钟情于此一人了。心里常常觉得爱她还不足,哪里还有余地搁得下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