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
秦衍唇角扬起一抹讥诮的弧度,没有再言。
岑樱犹然不觉,挽着他娇娇地把头靠在他肩上:“夫君,我好冷啊……”
女孩子娇软的身子靠过来,轻柔得有似落花。
从来没人敢对他这样,秦衍下意识皱了眉,移过视线,她已浑然不觉地放开他侧身去扶背篓,浓黑的鸦鬓间缀着几簇粉白的山樱,在发梢轻晃。
视线往下,如瓷的颈项上坠了条狼牙项链,以玛瑙做成彩珠串之,在车内微暗的天光里发出莹莹的光,愈衬得那截颈子白如新雪。
他目光微沉,胸腔里一颗心也似跟着她发梢的樱花晃了晃,不明所以,旋即收回了视线。
驴车停在城门外,岑樱从马车上跳下来,又要去背盛满鸡蛋的背篓。
周沐看不下去:“樱樱,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背这么重的鸡蛋呢,让秦郎君背吧。”
“他?”
岑樱诧异地瞥了他一眼,莞尔笑了:“还是我来吧,他一个大男人又没做过农活,我还怕他把鸡蛋磕坏了呢。”
他们夫妻俩的事,周沐没立场掺和,只好道:“那我来背吧,我陪你俩去。我怕那伙人还来寻你们麻烦。”
“这,这怎么好意思呢,我自己也可以的……”岑樱十分过意不去。
周沐便看着秦衍。
他依旧面无表情,走至车边,顺从地背过背篓往前走。
岑樱眸子里闪过丝惊讶,继而甜甜一笑,追了上去。
三人去了草市。岑家的鸡蛋个头大,又被小娘子细心地洗过了,很快就抛售一空。
卖完鸡蛋后,岑樱背着空背篓,和秦衍、周沐两个往荣宝斋走。
数着手中的铜子,她言语间颇有悔意:“早知道这么好卖我就卖一文一个了,这样,还能多卖五十文。”
周沐笑着打趣:“有秦公子,莫说是一文一个,就是两文、三文、十文。也有人会买的。”
岑樱便抿着唇笑了,扭头去看秦衍。
方才有位大嫂一下子买了五十枚,就是冲着秦衍来的,一直缠着他问东问西。
而这个夫君,除了性子冷清,她哪儿看哪儿好,哪儿看哪儿喜欢。
秦衍俊颜冷淡,薄唇抿得好似一条线:“走吧,早些回去。”
*
荣宝斋是云台县内经营文房四宝的最大的店铺,坐落在县城最繁华的崇福坊里,高楼峻宇,千金比屋,绣户珠帘,罗绮飘香。
三人皆是粗布衣衫的打扮,无疑显得寒碜。周沐窘迫地道:“我就不进去了,就在外面等你们吧。”
岑樱遂和秦衍进了店。见他们进来,伙计懒洋洋扫了两眼就忙自己的了——这样的老百姓他们见得多了,只逛不买,遂也懒得搭理。
店中商品琳琅满目,岑樱是第一回 来这样的地方,不免有些露怯,问秦衍:“我不太懂这些,要不,你自己挑?”
秦衍兴致乏乏,随意指了架上一方黑漆的砚台:“就那个吧。”
伙计颇感诧异:“郎君倒是好眼光,这是端砚,不过,得二两银子一枚。”
“二两?”岑樱吃惊地瞪大了杏眼。
来时知道荣宝斋的东西贵,可也没想到这么贵。二两银子,可是她和阿爹一年的开销了!
她身上一共也就七百文,还要买些牛肉和樱桃毕罗回去给老爹下酒的,脸色便有些为难。
小娘子生得美丽,伙计倒也没有嘲笑她,十分耐心地解释:“是啊。这是端砚嘛。市面上最好的砚台了,也就贵了些。”
实则端砚也有高低之分,这一方,便是端砚里的下下品,死眼。这样粗制滥造的砚台,从前断不会出现在秦衍的视线之内。
他眼神也未动一下,唤岑樱:“走吧。”
岑樱咬了咬牙,却道:“夫君,你先在这儿等着。”
她燕子似地奔出了店,约莫两刻钟后才回来,洗得发白的钱袋里已然装得鼓鼓囊囊。
“小哥,您看这些够吗?”
她把钱袋里的碎银子都倒出来,娇喘吁吁。
周沐此时也已跟了进来,见她脖子上那条自幼不离身的狼牙项链不见了,不由脸色一变:“你当东西了?”
她有些窘迫,抿抿唇逃避地道:“没什么的,只是暂时寄存在那儿,很快就能赎回来……”
周沐失声:“可,那是你哥……”
“小哥,麻烦您帮我们包起来吧。”她怕周沐嚷出来,及时打断。收起包好的砚台,挽住了秦衍,“我们走吧?”
秦衍眉梢微动,看着小娘子笑意盈盈的眉眼,终究没能说出拒绝之语。
买了砚台后,二人陪周沐买了纸笔,又去西市买了岑治爱吃的熟牛肉与樱桃毕罗,便要乘车返回。
城中行人熙攘,车马喧阗。途中经过城墙角落的告示栏,岑樱无意识瞧了一眼,倏尔扭过头去看身侧的丈夫,眼神迷惘。
“怎么了?”秦衍问。
那告示栏上贴出的正是太子的画像——自然,是托以寻人之辞,籍贯也落的京兆府。
岑樱还欲回头去瞧个究竟,秦衍脸色微变,拉过她往前走:“走吧,你父亲还在家等我们。”
事起仓促,他也没在意抓的是她的手而非手臂,沉着脸拉过她往驴车去。岑樱惊讶地看着男人紧绷的下颌线角,纵使腕骨给他捏得生疼,唇角也渐扬起一丝浅笑,她伸指漫入他指间,与他十指相握。
城墙外的茶馆里,一名年逾弱冠、容貌秀美似妖的青年呆呆地放下千里眼,口中喃喃:“可真像……”
他对面另坐了个青年郎君,俱是一样的美风仪,放下手中的青玉茶盏,问:“嬴衍?”
青年不好意思说自己方才光顾着去看少女而忽略了寻找太子,欲盖弥彰地咳嗽两声,道:“是个女孩子,我估摸也就十六七岁的年纪,长得倒很像……那位公主。”
那位,在京城里提也不能提的公主,圣上最疼爱的胞妹,更是他们薛家的禁忌,十六年过去,他也不敢妄然在长兄面前提起。
不过,方才站在她身边的倒好像……
青年脸色一变,再度举起千里眼以望。城门口人群摩肩擦踵,哪里还有方才两人的踪影?
“也不知是不是弟的错觉,方才,我好像也看见太子了。”他喃喃说。
这二人正是定国公府的世子薛崇与嫡次子薛鸣,此番奉命从洛阳来往凉州寻找太子,为父抵过,实则却欲先一步找到太子杀之,再制造太子意外身亡的假象,永绝后患。
薛崇前时已来了云台一次,但并无什么收获。他担心太子听说自己来了后故意躲藏着,故而放出离开的假消息,实则却是守株待兔。
闻言,他脸色一肃:“不管是不是真的,整个凉州与安西都护府也就剩这云台县未有亲自搜寻,你叫他们做得隐秘些,不要惊动云台县府,挨家挨户地给我搜。”
“这次,就是把云台翻个底朝天,也一定要把嬴衍找出来。”
作者有话说:
猞猁的乡村赘婿日常[2/7]
第7章
回去的路上便遇见不少官兵,沿路盘问着过往行人。周沐顾忌着秦衍外乡人的身份恐会节外生枝,远远瞧见队伍排起了长龙,便改道从小路走了。
“也不知那太子找到了没有……”
车外车轮卷着被春风吹落的簌簌落花,车内,岑樱把头靠在夫婿身上,怅怅地感慨。
她仰起脸:“闷罐儿,你说,他们这样大张旗鼓的,难道那劳什子太子还真在我们云台不成?”
车外赶驴的周沐失笑:“樱姑娘慎言!听闻天子仁和爱民,那太子却是个性格阴鸷的,你这话是大不敬,若真传到太子或是太子手下人的耳里,保不齐要被治罪。”
“我也就是说说嘛。”岑樱赶紧道,“其实想想,太子还挺可怜的……”
“这么多人来寻他,也不知有几个是真心实意。我听说,皇家最是手足相残兄弟阋墙。他失踪了,他那些兄弟指不定怎么在背后幸灾乐祸呢。”
岑樱是跟着父亲读过书的,见惯了史书里的尔虞我诈,皇权争斗,是故有此感慨。末了,想起丈夫同样流落异乡的遭遇,忙问:“闷罐儿,你家里也有很多兄弟姐妹吗?”
他点头,惜字如金。
“有多少啊?”
“十几个吧。”
“十几个?”岑樱惘惘眨了眨眼,“那,他们会不会趁着你在外边侵吞原属于你的家产?”
“也许。”
小娘子眼中便落了几分同情,又问他:“可是,你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兄弟呢?父亲……是不是纳了很多小妾?所以你才有这么多兄弟姊妹?”
秦衍被她问得有些烦躁,面上却还不显:“是。”
“人口众多,是为了家族兴旺。只有子嗣昌盛,家中的产业才能有人继承。”
岑樱似懂非懂地点头,看着夫婿近乎完美的侧颜,倏尔没来由地想到,他总是要回去的,若是他回去继承了家业,为了家族兴旺,日后,是不是也会娶很多的女人,生很多的娃娃?
心底忽而有些空,一直挽着他的手也颓然放开了。身为女子,她自是想她的夫婿眼里心里都只有她一个,可但凡有权有势的男人,哪个不是妻妾成群的。若闷罐儿日后回到秦家,想是也不例外。
或许他的父母,根本瞧不上她这样的平民,或许,他们会让他休了她,然后为他娶个门当户对的姑娘做妻子,再为他纳几房美妾……
少女的突然沮丧并未逃过秦衍的眼睛,他侧眸看着她骤然枯寂下去的眉眼,眉间升起一抹燥意。
哪来的什么或许,他和她成婚本就是权宜之计,莫说是妾,她这样的出身,只堪做个东宫里洒扫的宫人。
不过,岑家既于他有恩,他自是不会寡恩负义。等日后回到洛阳,他会给她个名分的。
*
两人回到家中已是晻晻之日暮,院子里狼藉满目,岑治边抱怨边带着阿黄收捡。
原本放置后院的鸡笼满院飞,就连槐花树下的十几张课桌也被人给掀翻了,岑樱唬了一跳:“阿爹,这是怎么回事?”
“还不是王三的家里人上门,非要说他眼睛是咱们家炸瞎的?”岑治揉揉累得爬不起的老腰,火冒三丈,“还好你们不在,他们信口雌黄,乡亲们帮我打发了。”
岑樱懵懵地追问:“他眼睛真瞎啦?”
岑治点头,清亮的眼眸中露出几分得意:“两个眼球都烧化了,估计,也活不了多久了。”
岑樱有些高兴,又有些害怕,扭头去看夫君。秦衍神色冷淡,只道了句“我去生火”便提着背篓进了厨房。
不出意外,王三离奇身死的事两三天就会在县城内传开。封衡应当留了人在城里,这法子是当年他们一起学过的《景元御览》里的,如若传到封衡耳中,便一定会找到岑家来。
*
深夜,姑臧郡的郡府里,一点青灯如豆,驱散了春夜的料峭寒意。
灯下坐着个青年人,正在看自云台发回的线报,青黄灯光映照在郎君宛如玉瓷的脸上,一片幽幽不定。
薛家兄弟还在云台是意料之中的事,但他想不明白,云台不过姑臧三十六县里的普通一小县,薛家为何就紧盯云台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