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以孝治天下,众人之中,只有主位上的天子父母不必行礼。岑治还在犹豫是否要卖这看不顺眼的女婿几分情面,便听他道:“妇者,与夫齐。泰山大人既是皇后的父亲,便也是朕的长辈,日后见朕,无需行拜礼。”
安顿好岳父之后,他亦抱着女儿在位子上坐下。小家伙已然醒了,正懵懂地看着殿下一排排方向自己下跪的人头,尽管在她眼中只是黑漆漆的一片。
她脖子上挂着碧泉宫送来的寄名符,以五彩丝绦作结,系着个小小的吊坠。
和阗羊脂,玉螭虎钮,在烛火下闪烁着淡淡的莹润光辉。嘉王抬头的一瞬,也不知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小侄女的脖子上竟挂着天子之玺式样的坠子。
苏皇后在上首瞧得分明,亦是脸色一白。
嬴衍置若未见,握了女儿胖乎乎的小手哄着,随口寒暄:“今日是小女的满月宴,亦是家宴,诸位随性便好,不必多礼了。”
“都入座吧。”
于是这一回,众人都看清了小公主脖子上的挂坠,又被震得不知说什么好。
嘉王两兄弟惊讶之余,又都有些气愤。女儿终究是要嫁给外人的,嬴衍怎么能把皇位拱手外人?
人群之中这样想的似不在少数,只听苏钦干笑了两声:“是臣看错了吗?小公主脖子上坠的……像是陛下的玺印。”
“舅父好眼力。”嬴衍眼也没抬一下,依旧爱怜地看着怀中的女儿,“听说小孩子的魂魄极易被神鬼勾走,拿天子之气替她压一压,也好保佑她平安顺遂。”
“陛下,这似乎有些不妥。”一人斟酌着开口,正是深受天子信任的大理寺卿封衡,“且不说民间乃是认为小孩子要贱养才好养活,事关国家承继,天子之玺,又岂能坠在小公主的脖子上呢?”
“这又有何不可?”嬴衍皱起眉来,威严之色顿显,“朕是天子,朕的孩子,自然就是下一任君主,又怎么配不上这玺印呢?”
封衡似乎大惊失色:“陛下的意思是,将来要传位给小公主?”
“不然呢?”嬴衍反唇相讥,“朕可就这么一个女儿,不传给她,难道要传给你?”
“臣不敢!”封衡面色急转苍白,仓惶跪下。
嬴衍又将孩子交给身侧的妻子,尔后起身,威严目光冷厉地扫过席间诸人:“诸位,你们也是这么想的吗?”
众人只得颤巍巍跪下,矢口否认,嬴衍冷笑一声:“也罢。”
“今日,当着太上皇的面儿,朕也可和你们交个底。”
“朕与皇后,相识于微时,彼时朕受了薛氏暗算,奄奄一息,是皇后将朕救回去,悉心照顾。就算只念这一层情意,朕也不会背弃她。何况朕早已发誓,此生唯爱她一人,也只信她一人。就算朕和皇后此生只有这一个女儿,朕也不会另娶。”
“至于国家承继之事,朕心中有数,就不牢各位公卿费心了。”
这话几乎是明指要立小鱼了,大臣们惶恐难安,豆大的冷汗自额头滚落,滴在映着幽幽烛光的水泥金砖的地面上。
像是要他们死心,嬴衍看了主位上的母亲一眼,她立刻不自在地别过视线。嬴衍道:“当年,母亲不也曾像阿耶提议要立长乐为皇太女?诸位公卿也好似并没有反对啊,怎么,如今朕的女儿就立不得了?”
这话像是要翻旧账,诸大臣只得表忠心:“臣等不敢。”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岑樱脸上早已红如花绽,嗔道:“孩子还小呢,陛下又说这些做什么。”
“伯玉说的对,小孩子还是贱养得好,这江山太沉重,不是小鱼能承受得起的,陛下就不要再提承继之事了……”
她不想招至怨怼,忙打起圆场。嬴衍脸色稍稍缓和,命众人起身。
而她既拒绝,众人也不好再说什么,纷纷谢了恩,心思各异地入座。
嘉王瑞王原与苏后、京兆苏氏属两个阵营,一向不怎么往来,但也有一件事,两方的认知是一致的。
天子为情乱智,为了皇后,急切地想为戾太子翻案是一,甘立女儿是二。无论哪一桩,对他们都无任何好处。
——
酒宴既毕,因天色渐晚,嬴衍遣散众人,命人将早已失去自理能力的父亲送去了母亲宫中,独独留了封衡叱云月兄妹入徽猷殿。
殿中还有一人,却是周沐。他因身份不够不能赴小公主的满月宴,但在凉州一事上,嬴衍有心让他随叱云月前去处理,是故留了他在殿内。
青梧匆匆入殿,呈上一封书信。
信是潜伏在凉州的探子写的,言叱云成有反心,正欲寻个借口,带兵入京。
嬴衍沉默着看罢,又把信件递给叱云月。
叱云月不肯接,低垂着的眸子里倒映着烛光如水:“表哥有话直说便是,不必这般遮遮掩掩地试探月娘,月娘天资愚钝,实是不懂。”
“上回我让青梧给你的东西,你看了吗?”嬴衍反问。
叱云月变得有些激动:“那只是太上皇后一厢情愿的认知而已!我族世代为大魏统领西北,忠心耿耿,我父断不会做出反叛之事!”
叱云氏是跟随太|祖打天下的功臣,获封一等公爵凉国公,世世代代为魏室镇守凉州和西域,家中子弟女子与宗室联姻无数,叱云月怎么也不愿相信自己敬若神明的父亲会行篡逆之事。
“好啊。”嬴衍神色冷淡,示意周沐上前,“你既不肯信朕,大可问问周沐。问他,你的父亲是如何殷勤与他结交,资助他入京应试,又是如何嘱咐他要留在朕身边,为他打探消息……”
叱云月分辩:“他只是想朝中有人替他说话而已……”
越说底气却越不足,她不是对政事一无所知的闺中贵女,她当然知道边臣结交天子近臣是何等忌讳。但那是她的父亲,他要她如何能信……
嬴衍沉默,道:“月娘,其实你心中什么都知道,不是吗?”
“你只需前往凉州,告诉你父亲,朝臣因我执意要立小鱼和为戾太子翻案而多有不满即可。”
“那表哥为何执意要我去?”叱云月抬起头来,目中满是失望,“表哥此举,分明就是要诱导我父亲反叛!月娘去了,难道事成之后,您就会放过我们家吗?”
嬴衍的脸色也冷淡下来:“是你父亲自己有反心,何况,朕说的是事实。”
他什么都考虑到了,却一分一毫都未想过自己的感受。想起方才满月宴上他维护岑樱母女的一幕幕,叱云月心中忽然委屈得无以复加。
“那表哥可有想过,那是我的父亲吗?你这般,是我要去欺骗他,是要我和养育我的父亲家族划清界限、和他们反目成仇吗?”
“难道不该吗?”
嬴衍还未说话,封衡急切地先开了口,“月娘,你究竟在倔强什么?陛下可都是为了你好!”
“那他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吗?”叱云月几近崩溃地大叫,回头迎向嬴衍时,眼中已满含热泪,“你喜欢樱樱,所以即便她几次三番抛下你自私地走掉,即便她对你什么用处也没有,你也对她处处维护,甘愿为她冒天下之大不韪要立她的女儿!”
“可她为你做过什么吗?什么都没有!而我呢,我为你做过那么多,你有动容过一丝一毫吗?现在,更要我亲自去捉拿我的父亲!”
“表哥,你真的太偏心了!”
她哭着,扭头疾走出殿。里间用以隔断内外室的落地花罩下,岑樱挽起珠帘神情恓惶地立着,不知听了多久。
作者有话说:
工具人月娘:呜呜呜emo了
第82章 (原84)
殿中气氛如水纹凝滞,嬴衍眉宇深敛,面色铁青。
封衡担忧妹妹,碍于君主却不好开这个口,只是担忧地看着门口她离去的方向。
夜色已经很深了,叱云月再英姿飒爽,到底也是个女孩子。最终是周沐不放心地说了一句:“臣去瞧瞧吧。”
叱云月并没有走远,此时的她正蹲在徽猷殿广场的石狮子下,抱膝大哭起来。
一旁的侍卫十分手足无措,犹豫着劝慰了几句,却什么用也没有。
“叱云将军。”
身后响起周沐的声音,听见是他,她心中失望,碍于礼貌也只得暂且抑下伤心:“周侍郎怎么来了?是我阿兄叫你来的吗?”
她知道陛下不会来寻她,却还隐隐怀了丝期盼,还阖着泪水的眼眸在灯火流离之中晶晶亮亮的,有些忐忑又有些期待。
周沐忽觉和她有些同病相怜,轻叹一声:“是陛下准我来的。”
“叱云将军,介意换个地方说话吗?”
二人走至僻静无人处,周沐道:“其实将军错怪了陛下,陛下之所以要您去,正是为您着想。毕竟律法无情,若明府真有反叛之心,将来事发,将军必定会受到牵连。”
“若不由您亲自和明府划清界限,他日,陛下又要如何保住将军您呢?”
叱云月此时心境平静许多,只仍有些委屈:“我只是失望,他从来不会考虑我的感受,却对樱樱总是破例,樱樱几次对不起他他都不生气。而我……就算我爹真的……难道,就不能通融通融吗?”
“将军为何又事事要与皇后相比呢。”周沐无奈,“皇后是陛下的妻子,将军只是表妹。疏不间亲,将军日后不要再在陛下面前说这样的话了。”
“何况谋反这样的大事,若真如将军所言,是可以通融的,那些心怀不轨之人眼见没有惩罚,只会群起效仿,届时只会天下大乱,祸及苍生。”
叱云月不是听不出好赖话的人,羞愧地红了脸:“你说的对,我不该说这样的话……”
她也是该走这么一趟的,若父亲能听得进她的劝谏迷途知返,不就皆大欢喜了吗?
她心中霎时又充盈了希望,原先的烦闷一扫而空。但又不想承认自己的错误灰溜溜地回到徽猷殿中去,于是问:“周侍郎,我想问问你,当初在村子里时,樱樱对陛下很好吗?”
周沐点点头:“我还记得那时候我陪着他们去城里,皇后可是把兄长留下的项链都当掉了,只为了给陛下买一方砚台。”
是吗?叱云月嘟哝一声:“那现在可一点儿也瞧不出……”
周沐尴尬地咳嗽,没说话。叱云月又很真诚地道了谢:“周侍郎,谢谢你。我想明白了,还劳烦你和陛下回禀一声,月娘愿意。”
周沐微笑:“将军能想明白就好了。”
和他交谈实是件很舒服的事,令她如沐春风,叱云月心情也好起来,笑道:“别那么见外,你既是谢伯伯的学生,又是凉州人,咱们也算是熟识。日后,就叫我月娘吧。”
——
这厢徽猷殿里,岑樱独自回到寝殿之中,仍魂不守舍。
方才叱云月赌气而去时说的那番话还似回响在耳边,她说她几次三番地抛下他自私地走掉,说她对他什么用处也没有,更说,她为他做了什么……
是啊,她为他做了什么呢。岑樱有些迷茫。
好似从进入洛阳以来,两人之间,就真的是他付出的多一些……
何况他对小鱼的疼爱她都看在眼里,又为小鱼的未来殚精竭虑步步打算,再是铁石心肠的人,也该有些动容了……
岑樱心内百转千回,久坐冰鉴之前,指尖也似蹿上一股寒气,直直往四肢百骸钻。
玉漏里的清水已快滴尽,是三更了。她轻轻叹一口气,唤来宫人:“你去前殿看一眼,陛下忙完公事了没有?若没有,备一笼宵夜吧。”
宫人恭声应喏,恭敬退去。岑樱望着青玉烛台上泣泪的灯烛,玉色温润的光芒,在她眼中模糊成细密破碎的光点。
月姐姐说的对,她好像从来都没为他做过什么,她一个山村出身的农女知道的也有限,日后,就尽可能地在这些细微小事上多体贴他吧……
——
五月中旬,叱云月与周沐离开京师西上凉州,给凉州总管叱云成带去了丰厚的节礼和朝廷如今的讯息。
叱云成生得高大威武、英武不凡,白净的面皮上点缀着几缕胡子,又颇有些儒将飘飘然如神仙中人的飘逸。
得知朝廷里如今人心思变、对陛下很是不满的消息,他并不惊讶。早在女儿回凉州之前,他便得了苏钦的书信,言天子为情乱智,尽失人心,邀他入京里应外合另立新主。
叱云成心知肚明,苏家是怕皇帝为皇后这个裴氏遗孤清算到他们头上,坐不住了。不过叱云氏可没搅和到当初太上皇与戾太子、裴家乱党的事中去,他对此不感兴趣。
因而只问周沐:“只有这两桩事么?你上回所言,陛下有心推广田地改制,可是真的?”
他点头:“陛下常常说均田制已是太|祖时定下的了,已有许多不合时宜之处,再不改,天下百姓将无田可耕,国家也将无税可收,必须让田多者让利,将田地收回公家手中,重新分配。”
周沐自高中状元以来一直与叱云成保持着书信往来,在天子的示意下断断续续地将朝中信息透露给他,因而叱云成并未怀疑,假意担忧道:“这怕是不好办呢,朝中哪家不是良田万顷。真要改,他们头一个就不同意……”
苏氏目光短浅,为戾太子翻案和立女儿这两桩事都算不上真正的动摇人心,眼下这一桩才会触及到那些朝臣的根本利益,才会是真正的“尽失人心”。他就等着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