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问女儿:“对了,你从前不是最喜欢缠着陛下了吗?三句话就离不开他,怎么如今全是说他的不好了?”
见父亲话里带着试探,叱云月心里一酸,险些暴露。好在是忍住了,佯作赌气道:“我说的都是实话啊,人家眼里又没有我,难道要我违心地给他说好话不成。”
“皇后只是一个村女而已,为了她,他却又是要给裴家和戾太子翻案,又是要立她女儿为继承人的,到了这个地步,女儿还能骗自己吗?”
叱云成开怀大笑:“阿月能明白这一点就好,我叱云家的女儿,当作九天之中盘旋的鹤,与男子一样建功立业,可不是困锁深宫等着男人宠幸的。”
“阿月能忘了陛下最好,日后,阿爹定会替你寻一门好的亲事。要那小子,眼里心里都只有我们阿月一个。”
——
五月中旬,正是叱云月和周沐北上之际,刑部和大理寺公布了先前奉命调查裴家族灭旧案的全部文书。
虽说早已是证明了裴以琛与戾太子谋反案并无往来,为他平了反,但大理寺却在此次调查过程中查出当年了许多的疏漏之处。譬如当年结案草草,又如定罪的文书过后大多被人为的销毁,显然另有隐情。
实则这些年以来有关太上皇当年弑父杀兄的传闻便一直没停过,只在白鹭府的严密监视下而消停了下去,冬至之时由那白鹭府的首领亲自将秘密捅出后,流言纷扰,死灰重燃。
天子身为太上皇的继承人,理应是要遏制这样的流言的,然而他却邀了长平侯入朝,礼贤恭敬,一幅要反对自己的父亲、为当年之事翻案的样子,即使是那些想要翻案的大臣们也拿不准他的心思,不敢妄提。
整个五月就在这山雨欲来的诡异平静中过去,六月既至,太上皇的生辰又快到了。
嬴伋如今住在苏后的仙居殿中,也是方便监视看管的缘故。眼下正值多事之秋,太上皇还不能死。留在仙居殿中,总比上阳宫中安全。
但苏后却并不情愿,自太上皇住进仙居殿后,起初几日别殿而居还好,当要她照顾丈夫的命令传来,她便时常歇斯底里地对着太上皇发作,日日辱骂,状似疯妇。
对此,嬴衍的反应则是派了更多的宫人进去,但仍要她照顾。并不妥协,也未心软。
“阿耶最近感觉怎么样?”
这日,太上皇生辰的前一日,嬴衍前往仙居殿,看望父亲。
他在父亲的轮椅前蹲下,替父亲按捏着因久坐而酸麻的腿,关怀地询问着,端的是一幅父慈子孝之态。
太上皇目光浑浊,老态毕显。他嘴唇和面上肌肉都颤抖得厉害,似是有话要说。
嬴衍于是附耳过去:“阿耶是有话要同儿子说?”
他发青的唇抖得更厉害了,喉间逸出几个浑浊不清的字样,却不成声。脸上落下一滴泪来,正滴在他颤抖的右手上,示意儿子将手给他。
嬴衍摊开手掌,递过去。太上皇艰难地抬起手腕,似用尽全身力气才颤栗着在他手心写完了一个“殺”字,总是混浊无光的老眼此时饱含泪水与请求,如同垂死的老兽。
他是要他杀了他。
嬴衍面无表情地收回手。
“阿耶说什么呢。”他退后些许,面上笑意冷嘲,“儿子说过,儿只盼阿耶能安心地颐养天年,也让儿子好好地尽尽孝道,又怎能违背人伦,做出弑父之事?”
——
六月初六,太上皇生辰。
今年的生辰也未大操大办,只在仙居殿里摆了家宴,叫上了几个儿女,凑在一起简简单单地吃了顿饭,便算过完了生辰。
岑樱并没去。她好容易才说服自己夫君和他是不一样的,好容易才迫使自己忘却那些惨痛的往事,与丈夫和睦相处。
见太上皇一回,她便忆起他是他杀父仇人之子一回,实是不想再见。
彼此无话,宴席至亥时过半众人便早早地散了,几个儿女都没有留下来照料的意思。
苏后命宫人将轮椅上的丈夫送入寝殿中,不忘嘲讽:“瞧瞧你现在这幅样子,孩子们连表面功夫都不屑与你做了,还真是没用。”
“你的崔妃呢?你的云娘呢?她们怎么一个都不来看你呢?也就只有我,还肯看在过去的夫妻情分上照顾你一二……阿郎,你后悔当年那么对我吗?”
她语声款款,温柔脉脉,落在丈夫身上的目光却厌恶无比。
烛光潋滟,往日里总是形同痴儿的男人此时似能听懂一般,脸色涨红,目眦欲裂,发尽上指冠。
然而身体却如尊木塑被死死钉在轮椅上,动弹不得,只能怒目看着曾也情深意浓的妻子。
真是个废人……
苏后在心里嘲笑,嘴上继续不依不饶:“阿郎何必动怒,妾可有说错什么吗?当年,你把我们母子丢在长安,自己却在洛阳和你那妹妹敦伦快活,那时候,你有想过今日吗?有想过你的儿子会这般报复你吗?”
“对了,是不是很想见你的永安?可惜她们好像都不想见到你,当妈的,宁可死也要逃离你,这做女儿的,也厌恶你至极,这么大的日子她想不来就不来呢……”
如愿以偿地在丈夫脸上见到忿怒的表情,苏后得意地大笑起来,精致的面容几近扭曲。
四周的宫人都讪讪地噤声,烛光如水,摇曳一地漾漾波纹。
苏后越笑声音却越似哭,被亲子囚禁,自己的下场又比嬴伋好得到哪里去呢?
到后来,她自己也觉没趣,屏退宫人亲扶着轮椅送了太上皇进去。
殿中陈设一应皆如上阳宫中,连那幅画像也端端正正地悬挂在墙壁上,在灯下对着二人盈盈微笑。
目及画像,嬴伋眼里的燥怒一点一点平息下来,不断有泪水从他浑浊的双目中流下,无声融入衣襟。
苏后却是妒火中烧。
都是这个女人,都是这个女人!活着,来抢她的丈夫,现在死了,她的女儿也要来抢她的儿子!永远阴魂不散!
如果不是岑樱,猞猁怎会不愿娶十三娘?她们京兆苏氏又怎会落得如今这个不得不冒险反叛的地步?
她怒气上来,径直爬上桌案取下挂在墙上的那幅画,动手欲撕。
嬴伋瞳孔骤缩,大惊失色地想要站起身来上前阻止,然而虚弱的身体却不受控制,几次三番地想要立起来都以失败告了终,最后更是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苍劲的手抓着水泥金砖上铺着的红丝毯,费力地朝妻子爬去。
苏后立在桌案上,看着丈夫匍匐在地朝自己爬来的狼狈样子,心中畅快不已。
他也有今天。
曾经要靠伤害亲子才能换他回头一顾的男人,竟然也有求她的一天。
“来人!”她唤服侍她的宫人。
“去,端个火盆来!”
比起撕掉画那么简单,她得要他亲眼看着这画是如何在他眼前一点一点烧毁的,如此方才快意!
她既发话宫人焉有不从的,很快便抱着火盆进来了,瞧见殿中的这一幕,皆唬得大气也不敢出一口,苏后狠狠瞪着对方:“管好你的嘴!”尔后打发了宫人出去。
嬴伋此时已经爬到了桌案之下,挣扎着朝她伸出一只手。她从案上下来,缠枝凤台履毫不留情地踩过丈夫的手,而后,当着他的面,将那幅画径直投进了火盆里。
火苗烈烈,橘黄的火焰包裹着冰蓝的焰心,很快便将画纸点燃,自尾端烧起,朝画上女子吞噬了去。
嬴伋又艰难地朝火盆爬来,然而距离尚远,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清姿芳容,风华绝代,一点一点在他眼前幻灭成烟。
他双目落下泪来,喉咙里发出一阵浑浊的咕哝声,却依然朝着火盆爬去,不顾烧得正旺的火,想要将画像解救出来。
苏后冷笑,扬长而去。
火盆里的火还在烧着,已尽数将画像吞噬了去,荜拨有声。
最后一角画纸消失前,嬴伋终于爬了过去,他以身体匍匐在火盆上,双臂紧揽,似抱着自己弥足珍贵的爱人,再感知不到任何痛灼。
作者有话说:
第83章
这厢,嬴衍离开仙居殿后,径直回了徽猷殿。
小摇篮里女儿已经睡下了,妻子则在趴在书案上打盹,下颌枕在小臂上,乖巧搭在眼皮子上的长睫在灯下根根分明,嘴唇也微微嘟着,实是可爱。
他看得有趣,依稀又忆起那年登基不久、她住在青芳殿时,也常常是这般等他回来检查功课等得睡着了。
而今才不过一年多光景,两人却连孩子也有了。看一眼襁褓之中吐口水泡泡的女儿,再看一眼趴在桌上等他的妻子,他心中霎时充盈上一股幸福之感,眸子里也蕴出丝丝的笑意。
岑樱恰于此时醒转,晃眼瞧见身前玉树挺拔的身影,迷蒙地揉揉眼睛:“……你回来了。”
嬴衍抱起她往榻上去:“樱樱在等我?”
她点点头:“……有样东西要给你。”
说着,倒从枕头底下寻出那方近来补完的帕子,上有猞猁,轻嗅樱花,简单几笔水纹绣出的池塘里,还有一条小鱼。
一年后的她绣工较之一年前也没有什么进步,甚至因为女红做得少了,还有几分退步。一条小鱼,线条拙劣得好似稚子的图画,看在嬴衍眼中,却是可爱得紧。
他将帕子仔细收好,又将女儿抱进床边的小床里,笑着问:“不是还在生我的气么?怎么,小鱼娘终于肯亲近小鱼爹了?”
她被说得有些恼怒:“那你还给我……”
“你不要,我就给我阿兄……或者给青芝姐姐也可以。”
她如今是越发知道怎样能惹他不快了,嬴衍下意识地想发作,怕被嫌弃总爱吃醋又忍下不提,凉凉斜她一眼:“谁说我不要?”
他上榻来,拥住她柔若无骨的一段肩背揽入怀中:“真不生气了?”
岑樱脸上微红,小脸儿深埋在他怀里,闷闷地嘟哝:“生气有什么用,谁还能生一辈子的气不成,再说了,你又不会放我走……”
这话已然等同默认,虽是她赌气与他说来,听在嬴衍耳中也颇为动听。
他愉悦地低笑出声,捏捏妻子的脸,迫她挤出一个笑来:“你若是想你哥哥,我也可向柔然下国书邀他入京,又或者,你想去柔然散散心,等小鱼大一些就带着她过去住,也不是不可。”
岑樱眼中霎时燃起光亮,抬眸望他:“那你不怕我跑掉?”
他摇头:“樱樱不是我的所有物,从前是我不好,只想着自己,却没想过樱樱的感受。再说了,不是答应过樱樱要放她离开吗?天子一言九鼎,又岂能反悔。我向樱樱保证,保证日后事事以她的意愿为先,不会再强逼她做她不愿意的事……”
他神色爱怜,一面说一面温柔打量着女孩子精致楚楚的眉眼,心中却想,你舍得么?
岑樱果然信以为真,有些不好意思地抿抿唇。嬴衍于是愈发笃定心中的猜测,抱着她,温热的唇开始浅尝辄止地轻吻她额头。
她没有抵触,反而慢慢地回抱住了他。两人唇齿相接,呼吸相融,他一点点地轻啄着她娇嫩的唇瓣,轻勾丁香,温柔细致,岑樱双手无意识地拢在了他颈后。
衣襟已被他蹭得满是褶皱,露出内里玉白的小衣和同样玉白色的锁骨、玉佩。二人身子相偎,双足相缠,俨然帐子上绣着的密不可分的缠枝花。
正当岑樱渐有些喘不过气时,他忽而移开了唇,以指捻上她嘴里一颗尖尖的小虎牙:“你这颗牙是不是没有换过?”
岑樱愣了一下,还未反应过来,他又扑哧笑道:“尖得很,硌得人有些疼。改天,拿剪子给你磨磨。”
她还是不懂:“磨这个做什么?”
他便凑过来,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通,她脸上倏然红了,又羞又气,手攘足蹬着,追过去张齿就咬。
他避闪得及时,这一躲,倒叫她咬在肩上,硌得她牙齿生疼,人也糊里糊涂地倒在了他身上。
热气源源不断地往脸上拱,她忙翻身起来。不堪一捻的杨柳细腰却被掌住,他笑得胸膛皆在轻颤,重又凑过来,嗓音低醇迷离:“樱樱当真不试?”
“你这个登徒子,再浑说,我就不理你了!”岑樱极生气地说。
他笑意微泯,看着她的目光却深沉下来。揽着她轻轻躺下,温热手掌开始落在她腰际,俯低身,以唇一点一点衔去白润如玉的颈上一缕嫣红。
岑樱的心又噗通噗通跳起来,正犹豫着要不要推开他以示自己还在生气,珠帘外忽传来宫人战战兢兢的声音:“陛下,仙居殿那边来了人,想请您过去。”
帐间暖融如春的气氛霎时一滞,嬴衍轻轻推开妻子,坐起身来:“什么事?”
“听说是走了水,太上皇……太上皇……”
宫人的声音颤抖得似带了哭腔,终是忍不住央求:“陛下,您还是过去看一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