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衍的神情霎时凝重起来,推枕下榻,不忘吩咐:“你先睡,不必等我。”
语罢,匆匆套好衣服便出去了。
岑樱也跟着坐起,左思右想,仍是放心不下.
她叫来青芝:“你看着小鱼,我也去仙居殿瞧瞧。”
——
仙居殿外,待嬴衍赶到之时,火势已被控制住了。
“陛……陛下……”
负责看守仙居殿的禁卫仓惶迎上前,惊悸之下,话也说得不甚利落。
过来的路上已有人报了大火烧起来的原因,嬴衍望了眼已烧没了半边屋宇的大火,面容冷静:“人可都救出来了吗?太上皇和太上皇后呢?”
苏皇后已被平安带出,正站在花圃边任宫人们整理仪容。总是妆容精致的妇人,此刻却形容狼狈,鬓发尽乱,头上珠翠首饰凌乱地偏落一边。
见他来,苏后哭哭啼啼地冲上来,拳头如雨点砸下:“你这个逆子!畜生!是非要把我们都逼死才肯罢休吗?”
“为了一个女人,你弑父杀母,大逆不道!竟要活活烧死你的父母!苍天在上,拓跋衍,你会遭报应的!”
四周万籁俱寂,她尖利的哭声在夜色里格外凄厉清晰。岑樱匆匆赶来,恰闻见这后面半句,霎时有如被死死钉在辇上的木塑。
她十分尴尬,又十分难堪。也是到此时,才算真正明了月姐姐那句“她有为你做过什么吗”是何用意。
她根本于他毫无用处。一直以来,皆是他替她将风雨挡在前头,她只需安心享受着被他双臂圈出的清净安宁,从来也没为他做过什么。
岑樱脸上一时火辣辣的,轻声对送她过来的白薇道:“我们回去吧。”
花圃边苏后犹在发泄,嬴衍面无表情,目光若利剑迫到母亲身上:“儿尚不知发生了何事,母亲便全数将事情推到儿子身上,看起来,倒是有备无患。”
“殿中的火是怎么烧起来的,难道母亲心里没数吗?”
苏后的哭闹声骤然一滞,月夜里朔风呼啸,短暂的沉寂了一晌。嬴衍没再理会她,转问方才的侍卫:“太上皇怎样了?人救出来了没有?”
“回陛下,太上皇已经救出来了,可他的状况很不好,您还是去瞧瞧吧。”侍卫小心翼翼地说。
人既救了出来,母亲不去照顾,反不忘在这里同他演戏。
嬴衍面色铁青,拂袖走了进去。
偏殿里灯火通明,嬴伋躺在象床上,满是燎泡的手仍握着一角未烧烬的画纸,颤如风拂枯枝。
闻讯赶来的御医正替他处理着腹部的烧伤,其上遍布水疱,红白相间,丝绢的衣裳已同皮肉黏结在一处,带着淡淡的烟火气息。
烧成这幅模样,遑论他的身子本就不太好。嬴衍心知肚明父亲怕是挺不过这一遭。
他心间顿时千般滋味齐涌上来。
他恨这个从小便对自己不闻不顾的所谓父亲,也恨他恶贯满盈、险些害死了他的女儿。但他到底未曾真正对自己动过杀心,且多年来悉心栽培,又将江山传给了他,或许,这其中也有一二分淡薄的父子之情。
听闻烧伤之痛为世间之最,眼下,见了父亲这般奄奄一息的痛苦模样,他不觉痛快,反生出几许唏嘘。
“阿耶可还有什么心愿?”
他在父亲的榻前跪下,轻声地问。
嬴伋苍老的眼窝有浑浊泪水流下,脸上因烧伤的剧痛而犹显苍白。发紫的唇艰难地翕动着,嬴衍听了许久才明了是合葬之意。
他是要自己,将他与地宫之中元懿公主的棺椁合葬。
人之将死,嬴衍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来,心间有一瞬的犹豫。
然想起妻子含泪的眼和那如今树在北邙山下孤零零的坟冢,他心里才生出的那点儿同情又烟消云散,最终允下个虚假的承诺:“好。”
——
太上皇终究没有捱过去,在仙居殿里痛苦地呻|吟至五更,永远地阖上了眼。
他弥留至几时,嬴衍便在他病榻前守到几时,到最后,长乐与嘉王等几个成年的子女也来了父亲病榻前守候,只有苏皇后始终未曾露面。
嘉王和瑞王只假惺惺地掉了几滴泪,唯独长乐公主十分伤心。
她从前虽也埋怨父亲偏心长兄立他为储,但心中实则明白阿耶是疼她的。哭得梨花带雨泣涕涟涟,连宫人也不禁落下泪来。
嬴衍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他只想起幼时,每当他学会一首新诗,背会一篇新的文论,总也想着要等父亲回来背给他听。
他像全天下所有的孩子一样,对父亲二字有天然的孺慕之情,也期盼着父亲能夸奖他。
然而他终究没有给父亲背过,也从未从他嘴里得到一句真心实意的夸奖。直至十二岁成了年,父亲开始让他处理政事,虽然夸赞,但那些都是掺杂着政治利益的,他不知是真是假,也永远没有机会知道了。
——
次日,太上皇小敛。
按照礼仪,这一日,宫中官员、皇子嫔妃皆会到场,为大行皇帝举哀。
嬴衍一直在仙居殿中守到了天亮,他记挂着妻子,早在天一亮就打发了人回去嘱咐她不必到场。然而典礼开始,岑樱一身素服,髻上插了朵素花,也还是来了。
独居上阳宫中的谢太妃并没有来,岑樱跟在苏后身后,带领后宫一众女眷行完了所有礼节,脸上也坠着盈盈泪珠,举止没有半分差错。
他有些惊讶,待到典礼的间隙时,拉她至僻静处:“你怎么来了?”
岑樱心间愈发难过,心疼地抚上他因一夜未有休息而显得有些憔悴的脸,小声地道:“我是你的妻子,难道不应该来吗?”
她原也不想来的,太上皇手里沾着她父母的血,他的死,她只觉罪有应得。
然身为他的妻子,她也不能什么义务都不履行。眼下太上皇死的蹊跷,朝野中定会流言兴起。她再不来,那些心怀鬼胎之人不知又要怎样地编排他了。
他已经为她付出了太多太多,而她却什么也没为他做过,如果不能为他锦上添花,至少不能替他惹麻烦。不能只让他一味地在前头替她挡着这些风风雨雨……
这算是知道心疼他了?
嬴衍咧唇一笑,握着她抚着自己脸颊的那只手,久久也未放下。
此后便是时近一个月的祭礼。小敛,大殓,停灵,成服,再到小祥、大祥、除服。
因太上皇的陵墓早已修好,嬴衍并未等到“七月而葬”,而是在二十七日守丧完毕后既将太上皇的棺椁运送到皇陵下葬,又将神主迎回太庙,至此,才算完成了整个治丧过程。
而在太上皇下葬之前,他已秘密命人将原先葬在地宫的元懿公主的棺椁运出,送去了北邙山与已经迁土重葬的裴以琛合葬。
前回迁种的樱树已经长得很茂盛了,绿叶如盖,悬着白幡,笼罩在旧坟新垅之上。坟前夏草枯荣,长满了各色不知名的小花,映着垅后草色烟光,格外凄清。
岑樱臂弯里挽了个竹篮,替父母烧着纸钱,嬴衍亦立在她身后,默默地陪她烧完。
她从前是不要他来的,盖因了他杀父仇人之子的身份,然而他终究和他的父亲是不一样的,如今太上皇已死,他也即将为那冤死的几百族人翻案还他们以清白,她好似没有再恨下去的理由。
她不知道九泉之下的父母会不会原谅她,原谅她与仇人之子和解,但她爱他,也想和他在一起,努力给小鱼一个完整的家……
所以,她不能再恨下去了。
鼻间渐有酸意漫上,眼眶里也盈满了泪水,她竭力忍住了,回头对着不安望来的男人莞尔一笑:“我们回去吧。”
作者有话说:
闷罐儿:你舍得吗?
白鸽:你要不要想一想上次,她推你的时候,你也是这么想的。
第84章 (新)
七月流火,进入七月,绕阶鸣虫凄切,碧叶染上金黄,洛阳城褪去了六月里的酷暑,渐渐添上了一丝凉意。
太上皇已然下葬,那些有关他生前弑父杀兄、幽母占妹的流言却没能随着棺椁一道掩埋进后土中,很快,大理寺公布了有关戾太子谋反一案的全部调查文书,证实此案实为大行皇帝一手策划,不仅借了先帝的手除去兄长,更因此被立为太子,如愿登上帝位。
常言道为死者讳,然而皇帝陛下却似乎一点儿也没有为父亲遮丑的意思,不仅恢复了戾太子的名誉,更以太上皇之名颁下罪己诏,检讨他之过错,昭告天下。
诏书一经发出,满朝震动。毕竟天子的皇位来自于大行皇帝,谁都以为天子只是做做样子,未必真查当年旧事。
谁也不会想到,他竟真的会为死去多年的伯父翻案,还他以清白。哪怕这对他并无半分好处。
罪己诏的最后,则是大行皇帝对生前所行国策做出的检讨,深陈既往治下不严以致官吏横征暴敛、加大百姓负担,并提出“均其田,止擅赋,力本农”,要求继任者将其奉为国策执行下去。
死人是不会说话的,但有时候,有些话却须得经死人之口道出。朝中诸臣心知天子是要借“罪己诏”开始土地改革,必会损及自己的利益,多多少少心怀不满。
但诏书一经发出便在京畿中引发热烈的反响,连那些有关大行皇帝死得蹊跷的猜测也被尽数淹没。天子威望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众人再是心怀不满,也只得暂且抑下,拥戴这项新国策。
……
为先帝服丧只需以日代年,二十七日。到了八月十四、中秋前一日,嬴衍已然除服,徽猷殿中也撤去了原本的素色妆饰。
夜间,嬴衍处理完政事回到寝间里,岑樱正背对着他坐在床边哄女儿。一边摇着摇篮一边头也不回地说道:“你去别的地方睡吧……今晚,我想和小鱼睡。”
她没有说实话。明日是她生父的祭日,她心情不是很好,厌屋及乌,也就有些不想见他。
“不是有青芝他们吗?”嬴衍逗弄了会儿熟睡的女儿,示意青芝将小鱼抱下去。回过身问她:“你身子爽利了些没有?”
“……”
殿里的宫人还未完全退尽,岑樱脸上一红,气得一阵失语,扔了几个枕头都没砸中他,索性把身一翻,脸向着里侧了。
他本是逗她,自不生气,又上来摇她:“真生气了?”
“那给樱樱讲故事好不好?”
讲故事?
她终究还是个十八岁的女孩子,喜玩喜热闹,噌地又转过来:“什么故事?”
嬴衍讳莫如深:“你等着看就好了。”
看?不该是听么?岑樱好奇极了。
嬴衍命宫人将榻前的云母屏风撤去,重新搬了架素纱屏风。殿中各处的帘子也都悉数放下,灯火尽灭,只在素纱屏风之后保留了一只燃烛,幽微烛光,映得素纱屏面一片朦朦橘色光辉。仿若天地间唯一的光色。
而他亦匿在黑暗里,片刻之后,屏风上开始出现两片纸人影子,随他操控而在素纱纱面上动作,色彩浓丽,栩栩如生。
她看得新奇,身子也不由微微前倾。又见他一面操纵着手中皮影人,一面随着影戏的演绎娓娓道来:“从前,有一只山猫,因伤落入一个小山村。”
“是一个小姑娘救了他,上天恩赐,让他们成了婚。他从此和这姑娘还有她的老父亲住在一起,姑娘待他很好,满心满眼都是他。但他不知好歹,一边享受着姑娘的照顾和喜欢,一边却冷脸以待。”
“可实际上,他从不是讨厌这姑娘,他也动了心。但他从小亲缘淡薄,见惯了尔虞我诈,没人教过他如何接受别人的喜欢,也没有人告诉他怎样是喜欢,又怎样才是真正喜欢一个人……”
“也是因此,他做了很多对不起她的事,隐瞒她,欺骗她,惹她生气,惹她伤心,还用了一些不好的手段强留她在身边……所以,即便后来他们有了个孩子,是条很可爱的小鱼,她依然没有完全原谅他,想要带着孩子离开……“
“樱樱,如果你是这个姑娘,你愿意原谅他吗?”
素纱屏风上的两个小人儿还在动着,演绎着两人相识以来的种种,黑夜寂静里他声音更如玉石清沉,泠泠响在她心弦上,久久地不能平息。
岑樱早已是彻底愣住,看着那屏风上鲜艳秾丽的人影,怔怔如痴。
俄而反应过来,又将手里的最后一方枕头扔了去,羞道:“……你害不害臊呀!真是羞死人了……”
虽是如此说,她心里实如饮了蜜糖一般,甜滋滋的,攥着被子抱膝把自己团成了一团,紧抿着唇,竭力忍着那自心底蔓延而出的笑。